欲加之罪
  【帝之疑兮,即吾重罪。】
  白日里还晴空万里,午后却开始转阴,风也越来越大,待到落日时分,黑云已经压住了半边天。
  锐儿伏在紫微宫正殿的地上,心里压的黑云比窗外的还要阴郁,可即使如此,也阴郁不过武兴帝的脸色。
  “说吧。”武兴帝的声音里听不出丝毫喜怒,“你这三年拥兵风州,却和界灵殿书信过甚,所为何由啊?”
  周佶同样伏在地上,冷汗已经浸湿中衣,听到武兴帝问,又伏低了一些。
  “吾在问你,怎么不答?”
  周佶没有办法回答。
  “殿下实在是胡闹!竟然和一介半妖有了私情!”
  “殿下可知通启年间发生的事?若不知,那殿下可听说过,先彰王是如何死的?”
  “殿下不懂这其中的厉害,那就怪杨煊,放任了殿下。今日既已如此,就请殿下快刀斩麻,免得徒留祸端。”
  “皇帝心重,殿下务必要警醒啊!”
  “殿下,听杨煊一劝,就当大梦一场,全忘了吧。”
  杨煊的警告和规劝声声在耳,周佶实在无法回答武兴帝的问题。难道要告诉皇帝,这三年来自己一直和界灵殿的半妖雀鹰传情,难道要将这三年来素素回的每一封信都呈给皇帝吗?那岂不是无端又牵连了素素?绝对不行!
  周佶稳了稳神,打定主意,开口道:“儿臣不知父皇言下所指,戍卫风州三年,儿臣只用七杀军的信雕传过军报,未曾与界灵殿有过任何往来,还望父皇明察。”
  “你这是不认?”武兴帝冷哼一声,丢给周佶一沓信纸,“你自己看看,这是什么?”
  周佶捡起一张,只看了一眼,顿时大惊!又忙捡起另外几张,张张都让周佶大惊。
  “佶儿真是勤勉啊,忙于战事还有心挂念帝都。”武兴帝的话一丝温度都没有,“几乎每个月都要写信询问杨煊朝堂内外的大事小情,还要关心吾的身体是否康健,连吾每日吃了什么,是否睡得安稳都要过问啊。”
  “父皇!儿臣没有!”周佶伏身在地,“这些信,不是出自儿臣之手。”
  “难道吾还认不出你的字迹吗?”武兴帝大怒,“你当吾瞎了吗?”
  “父皇!儿臣真的没有!”除了苍白的否认,周佶别无他法,“儿臣是被冤枉的!”
  “住口!”武兴帝猛拍几案,“传信的雀鹰也在,你如何能赖?雀鹰乃神见之森灵物,非灵力者不可驯养,若你与界灵殿没有往来,又何须用到此物?”
  殿外,积压半日的黑云终于耐受不住,片片雪花乘着凛冽的风势从天而降,呼啸着撞在窗棂上。殿内,周佶的中衣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内心的黑云也已到了崩塌的边缘。望着武兴帝凛冽过朔风的眼神,只觉得周身起了比窗外暴风雪还要冷的风,如同利刃般舔着自己,刀刀见血。
  “陛下!”一直未曾出声的锐儿突然开口,“锐儿是殿下的常随,日夜不离,锐儿从未见过殿下和御神通过私信。”锐儿顾不上审度周佶的表情,赶在周佶出口制止他之前,急急的说道,“那雀鹰是锐儿驯养,殿下并不知情。锐儿养那雀鹰是为了自己的私情,锐儿和半妖素……”
  “住口!”周佶突然明白了锐儿的用意,忙出声喝止,“此地岂容你放肆?!”
  言灵加身,锐儿无法再说,但还是不死心的望向周佶,可是他等来的只是周佶一个万事皆休的摇头。
  武兴二十年十月,奕王周佶、御神杨煊因谋逆之嫌暂押诏狱,着廷尉与宗正会审。
  一诏而出,满朝皆惊,激起千层浪,更有一张千丝万缕的巨网笼罩在朝堂内外。有人噤若寒蝉,唯恐波及自己;有人暗中运作,险中求生;还有人落井下石,乐观其变;人心百态,自有炎凉。
  百奈得知这一消息,震惊中混着惶恐,但最后,都化为一股柔肠的焦急。即使苏晟告诉百奈周佶舍她选了皇权,即使再相逢周佶没有认出她,即使周佶并未如前诺向皇帝邀功请赏半妖,百奈都还在心底留了最后一丝暖意给周佶。
  三年间雀鹰传回来的每一封信,百奈都好生珍藏。可现在,那些脉脉私语竟然都变成了谋逆的罪证,怎么可以容忍?!
  纵有千般辜负,惟愿君安。
  百奈思虑多日终下了决心,她小心翼翼的拿出那些承载无尽柔情与相思的信,趁夜,悄悄出了慎王府的后院。
  “站住!”周俍自院灯后的黑暗中走出,冷声问道,“你要做什么去?”
  “殿下恕罪。”百奈跪倒在地,“百奈有一事一直瞒着殿下。”
  “什么事?”
  “百奈……”百奈咬了一下自己的唇,才继续说,“百奈曾心有所属,如今此人受了冤屈,百奈要去救他。”
  “这个人……”周俍的心底燃起了一股看不见的火苗,“是不是长兄?”
  难以置信出现在百奈脸上,但稍许又退下,百奈呈上手里的锦盒,红着脸说:“百奈尚未转生之时,与奕王在神见之森一见钟情,后常有私会。奕王出征北疆三年,一直与百奈用雀鹰传情,奕王的那些书信都是写给百奈的,全是小儿女的私语,从未谈论过皇权,何谈谋逆?”百奈看着周俍,祈求道,“求殿下将书信呈给皇帝,以证奕王清白。”
  百奈说一句,周俍心底的火苗就更盛一些,他一言不发的打开百奈递过来的锦盒。周佶对百奈的柔情和相思从字里行间溢出,句句扎在周俍心上。周俍沉默着看完,脸上毫无喜怒,随后,将信扔进了旁边的石质院灯里。
  百奈大惊,忙去抢信,却被周俍一句言灵“别动”喝止在当下。
  “殿下……”百奈看着那些变为灰烬的柔情和相思,泣不成声,“这……是何意?”
  “本王是在救你,也是在救长兄。”周俍握紧了藏在身后的拳,“不管长兄是和御神通信还是和你,他与界灵殿有私通都是无法抵脱的事实。你现在拿出这些信,只能是将自己添做证据,还让长兄又多了一条与半妖私通的罪名,于长兄的清白有何用处?”周俍审度着百奈的神色,又劝道,“百奈啊,本王知道你重情重义,可你这样做值得吗?”
  “殿下为何有此一问?”
  周俍看着百奈如深潭般的双眸写满了无助,不由自主的伸手轻抚百奈垂落在脸颊上的泪珠,却觉察到百奈微不可见的躲闪。周俍的面色没有丝毫改变,依旧轻抚着百奈的脸,柔声说道:“三年日思夜想,在四象殿和你再遇时却没有认出你;九死一生大捷归朝,父皇问他要什么赏赐,他也没有要你;奉旨娶了赵氏,转年就有了惜缘。比起你现在冒死相救,我真的不知道他为你做过什么,百奈啊百奈,你这样,真的值得吗?”
  百奈垂下眼眸,轻声说道:“身为皇子,总是身不由已,百奈不敢奢求,只愿尽绵薄,惟换不悔。”
  周俍心底的火苗终于烧成了滔天大火,转过身不再看百奈,说:“长兄陈伤旧疾复发,在狱中颇为困苦,今日我求了父皇,准我前去探望。来,你跟我一起去吧。”
  百奈随着周俍下到层层诏狱最底,在最深处的一间牢房里见到了周佶。暗无天日、阴冷湿寒的牢房里,周佶只着夹衣,靠着墙壁不住的咳。听到有人唤自己,周佶扶着墙艰难的挪过来,见到是周俍,竟还挤出了一个笑脸。
  “俍儿?你怎么来了?”
  “周俍听闻长兄旧疾复发,特求了父皇,准我来探望。”周俍满脸的心疼,“长兄你怎么这幅样子?狱卒是不是苛待你了?有没有医官来请诊?”
  “罢了。”周佶苦笑一下,“我一个有罪之人,哪敢奢望这些啊。”
  “长兄是被冤枉的!”周俍笃定道,“他们就是见不得长兄才兼文武,才用这些莫须有的罪名来诋毁长兄。”
  “此时说这些都没有用了。”周佶摇摇头,低声说道,“父皇不信我,才是我最大的罪过。”
  “长兄……”
  “俍儿不必劝我了。”周佶隔着牢笼伸手按在周俍的肩膀上,说,“事到如今,我唯有两件事放心不下。”
  “长兄请讲,周俍一定办到。”
  周佶听闻,先艰难的笑了一下,随后说:“一是担心妻女,惜缘还那么小,若我……”周佶顿住,等着心里的千般不舍万般牵挂重归平静后又说,“此番劫难是逃不掉了,若我有何不测,请俍儿一定要多加照拂,替我疼爱惜缘。还有我的半妖常随锐儿,他跟着我出生入死,我不忍他随我而去,也不想他充了七杀军,白的埋没了他一身的本事,请你向父皇求了他去,让他以后跟随你吧。”
  “嗯。”周俍知道周佶心已死,再多的劝慰都是徒劳,唯有郑重的承诺。
  “奕王!”百奈见周佶从始至终没有看过自己一眼,心心念念的皆是妻女和锐儿,终忍不住突然开口,“殿下可曾记得神见之森的素素?”
  “素素”二字仿若一道惊雷,将周佶心上的旧伤硬生生的撕开,周佶透过鲜血淋漓看向百奈,随后冷着脸说:“不认识。”不知为了强调什么,周佶又补了一句,“我只与界灵殿的御神有过私信,除此外,不知有谁。”
  百奈看着周佶的神色从震惊到漠然,心底仅剩的最后一丝暖意也被风雪覆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