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6章 呆霸王
  “是。”
  青雀险些没回过神来,应了一声,迈步朝卫仙走去的时候,还觉得脚底下软绵绵的,像是踩在云端上一样不真实。
  她听到自己那说不出到底是颤栗还是痛快的声音,“三奶奶,请吧。”
  “好,好得很!”
  卫仙好不容易才缓上来一口气,止了咳嗽,连声音都有些沙哑了。
  她冷笑着扫了已经来到自己面前的青雀一眼,却抬头狠狠地盯着陆锦惜。
  若非她亲眼所见,真是怎么也不敢相信,这是那个被她拿捏了四年的软柿子。
  到底怪她自负,听了府里人说她性情变了的传言,也没放在心上,要用旧日的手段膈应她。
  结果反倒因自己一时嫉恨,口无遮拦,被她掐住了短处,连反击都做不到!
  卫仙心里恨极,可她乃卫太傅掌上明珠,又曾在那一位完美嫡姐卫仪的手底下过日子,到底不是一般人。
  只这片刻功夫,心思已经转过了无数。
  今日之事,不管原因如何,她已经输了。
  与其一意纠缠,逼得陆锦惜把事情闹到太太那边,还不如她自己咽下这一口恶气,先把此事抹过去。
  毕竟,她与这一位二嫂,可是来日方长。
  这么打定主意,卫仙竟真的硬逼着自己,把满心翻涌的怒意,都压了下去,反露出个明艳得吓人的笑容。
  “二嫂既下了逐客令,我也不稀得多留。只盼二嫂可好生处理迟哥儿这回闯下的祸事,别出什么岔子,祸害了将军府。不然,这中馈你掌不好,我迟早夺来!”
  说完,她直接拂袖而去。
  “灵珠,我们走!”
  灵珠连忙应声,顾不得跟陆锦惜告退,就直接追了出去。
  一出暖阁,卫仙脸上强挂出来的笑意,便彻底冻结,只剩下沉沉的阴沉与压抑。
  “奶奶,您没事吧?”
  灵珠亦步亦趋跟在她后头,尖尖的瓜子脸上,嵌了一双杏仁眼,期期艾艾地问了一声。
  她是卫仙陪嫁丫鬟,当初卫仙还是卫府二姑娘的时候,就在她身边伺候了。
  这么多年跟随下来,她知道卫氏是什么性子,如今见她满面霜寒,想起个中种种的因由来,又是复杂又是心疼。
  卫氏脚步很急,像是要借着这样的步伐,把身后的一切都甩开。
  她咬牙:“能有什么事?无非多了个人跟我作对。可她以为这一点本事够看吗?我还有千般万般的手段,迟早有她受不了的时候!”
  “可……”
  灵珠欲言又止,看了卫仙几回,还是大着胆子开口。
  “奴婢看她如今脾性,倒与往日不一样了,未必就掌不了将军府。她就一个人,膝下还有几个孩子,若再失了这中馈……”
  “你懂什么?!”
  卫仙厉声打断了她,一双眼已浸着寒意,定定地瞧着灵珠。
  “记清楚了,不是我要夺——是她不配!”
  “……”
  灵珠张了张嘴,看看她簇新裙面上染污的痕迹,终究心底一酸,把想说的话都吞进了肚里,叹了口气,“是奴婢不懂事,您别生气。”
  贴身丫鬟,自来都当副小姐养大。
  卫仙对灵珠,打小便无话不说,如今见她软了声气,满腹指责的话,哪里还说得出口?
  “我只是不甘心……”
  她慢慢地说了一句,先头的怒意却已散了。
  脑海里,一下想起自己在暖阁里脱口而出的恶语,还有迟哥儿那愤怒的眼神,就好像是那个人看着自己一样。
  不知怎地,卫仙一时竟觉得很累。
  一双珍珠黑的眸底,几分无力和彷徨,渐渐泛了上来。
  灵珠不敢再劝,只陪着她一道出了东院。
  外面围着的丫鬟婆子,不知何时已经散去,一眼看去冷冷清清。
  只有前面花圃边上,有清脆的巴掌声传来。
  “啪。”
  “啪。”
  ……
  一下接一下。
  卫仙本没在意,这声音她在屋里的时候就听见了,猜到是外面惩戒下人,现在也不关心。
  循声看去,是周五家的正在抽人嘴巴子。
  前阵子她还着人收拾过她闺女,没想到如今她也动上手了。
  卫仙慢慢想着,换了往日她肯定要上去看看,可今日实在没什么心情,转身就想寻路返回西院。
  可也就是在转身的那一瞬,她脑子里电光石火地闪过了什么——
  不对!
  那个被押着跪在地上的丫鬟,怎么那样眼熟?
  卫仙眼皮狠狠地一跳,几乎是立时回过了头来,定睛看去。
  但见那丫鬟被两个粗使婆子摁着,塞了嘴,一张脸早打得不成人样,唯有那一双眼里蕴满泪光,一个劲儿地看着自己这边,喉咙里发出“呜呜”的闷哭声。
  这不是她屋里伺候的蕊珠,又是哪个?
  一时之间,卫仙眼前都黑了一片。
  灵珠也终于反应了过来,惊怒交加,一声喝问:“你们这是干什么?!”
  屋里,陆锦惜才坐到了暖炕上,就听见了外面动静。
  她眉头一皱,不大高兴:“闹哄哄地,又做什么?”
  “回奶奶,是蕊珠那边。三奶奶刚走过去看见了,这会儿闹起来了。”
  站在门外的丫鬟瞧见了,战战兢兢地躬身回了话。
  “那也不打紧。”
  陆锦惜半点没把那蕊珠的事情放在心上。
  “她那样能忍,不是个真傻的。今儿这件事还没抹平呢,就算要向我讨还那丫头的‘公道’,也不会挑在今天。出不了事。”
  更何况,何来的“公道”?
  蕊珠那丫鬟是活该挨打,只是恰好落在周五家的这仇人手上,挨得比较惨罢了。
  卫仙又不傻,回去自己问问就能掂量清楚。
  “门窗都关上吧,吵得厉害。”
  陆锦惜吩咐了一声。
  丫鬟们立刻关门的关门,关窗的关窗,动作麻利。
  青雀见了,只依旧怀疑自己在梦中。
  往日她们都是不戳不动,动了还抱怨,今日二奶奶使唤,竟个个跟手脚贴了符一样,比谁都快……
  变化太大,她都有些不自在起来。
  倒是陆锦惜没觉得有哪里不对。
  她只是收回了目光,重新看向面前的薛迟,正好对上一双大眼睛,里面盛着几分诧异,几分探寻,几分犹豫,还有……几分畏惧。
  在目光相接的一瞬间,他立时一颤,迅速狼狈地低下头去,躲闪开了。
  浓密的眼睫,长长的,黑黑的,像是两把小扇子,垂了下来。
  青雀早已将他小脸上的脏污擦干净,剩下的都是紫一块红一块的伤痕,年纪虽小,鼻梁却很挺,两瓣嘴唇抿得死紧,很有股倔强的味道。
  这还是陆锦惜进屋之后,第一次仔仔细细打量这孩子。
  只一眼,她就知道,这的确是个小霸王,怕还是个犟脾气。
  不过,应当没有想象中那么坏。
  毕竟还知道畏惧呢。
  想是她刚才与卫仙一番唇枪舌剑,太过剑拔弩张,吓着他了。
  陆锦惜并不知陆氏往日怎么跟孩子相处,只听说她教孩子读书认字,便估摸这母子两人的相处,更像学生和先生。
  可如今这壳子里是她,不是陆氏,要复制原本的相处模式,难如登天。
  陆锦惜没带过孩子,也很少跟小孩子相处,她只能按着自己的猜测,摸着石头过河,一步步来。
  眼见薛迟不肯抬头看她,她放缓了声音:“是娘刚才吓着你了吗?”
  薛迟埋着头,没吭声。
  陆锦惜忖度,这孩子与陆氏的关系,应当没有差到连句话都说不出的地步,约莫还是他吓着了,或者心里装着事,不愿搭理自己。
  这种时候,要撬开一个孩子的嘴,就像是跟人谈判。
  要怎样才能让人放松警惕?
  很简单,把自己划到他的阵营里,让他认为你站在他那边,是一伙儿的。
  心念一动,陆锦惜就重新起了个话头:“你六岁,年纪不大,可也已经是小男子汉一个了。娘相信,你很聪明,心里也有自己的是非。刚才你也看见了,你拿药罐子砸你三婶母,娘可是站在你这边的,没说你一句不是。”
  薛迟的头,终于慢慢地抬起来了。
  他似乎有些心虚,飞快地扫了陆锦惜一眼,又把目光垂了下去,声音闷闷地:“我知道娘是为我好。可我、我不喜欢三婶母……”
  不喜欢三婶母提他的父亲。
  虽然人人都说他是个小霸王,可薛迟觉得自己很懂事。
  就像娘亲不说,他也知道自己名字里这个“迟”字,到底意味着什么。
  他觉得自己只是脾气坏了一些,耐心差了一点……
  当然了,在大人们看来,这些就是不懂事。
  “我知道你不喜欢她什么。听得明白的,没一个会喜欢,你并没有错……”
  陆锦惜的声音,轻轻的像是飘在天上的云。
  薛迟就这么听着,还是那样细细软软,却好像有些不一样。
  以前他听娘亲说话,念诗也好,吩咐下人也好,总会想起灰蒙蒙的细雨天,再柔和,也有一层轻纱似的阴翳和忧郁。
  可现在听娘亲说话,说的不是什么喜事,他的心情也并不很好,却偏偏想起春日里,蓝蓝的天,白白的云。
  这种感觉,很难形容。
  薛迟也说不上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模糊地觉得,并不讨厌。
  他又忍不住抬起头来,仔细去看她。
  半个多月没有见,听说娘亲生病了,差点就没有醒来。
  所以现在她看上去,比以前瘦了一些,苍白一些,明明应该觉得她很憔悴,可眉眼里都透出一种凝聚的神采。
  薛迟竟觉得,他娘亲看着,倒比以前没病的时候还精神。
  “……所以呢,你应该也知道,娘现在是个明辨是非、会为你着想的人。”
  陆锦惜已经说了有一会儿了,她尽量地引导着他,最后再把话题往英国公府那件事上一带。
  “之前他们说,你跟隔壁罗二公子打了起来,青雀姑姑问你原因,你也不想说。那现在娘也回来了,你愿不愿意跟娘说呢?”
  “我不!”
  先前还不怎么敢开口说话的薛迟,听了她这一番话,当即就一口拒绝。
  小小的身子,几乎瞬间就紧绷了起来,瞪大了眼睛看着她,两道剑眉斜飞起来,有些怒意,充满了警惕和防备。
  陆锦惜有些错愕。
  她本以为前面这小子看着也是顺毛驴一头,结果一提打架的原因,竟立刻就炸给了她看。
  看来,这事还不能提了。
  可若是不知道此事的原委,她又何从判断到底谁对谁错?
  陆锦惜心思慢慢转动,只看着他,与他对视,这一刻并不把他当成个小孩子。
  眼神平静,声音更平静,她淡淡开口:“你既不提,那我也不问。只是如此就不能判断,你们二人谁对谁错。我只知道,罗二公子伤得比你重,胳膊划出了血。一会儿,我就得去英国公府赔礼道歉,你要不要随我……”
  “不去!我没错!你也不准去!”
  还没等她说完,薛迟直接大声吼道,一下打断了她的话,愤怒的小脸涨得通红,竟然像是一下炸了。
  “不许你去赔礼道歉!我不许!”
  他像是被冒犯激怒的小狮子一样,两手紧握成拳,一张脸涨得通红,注视着陆锦惜的眼神充满了愤怒,还有……
  一点点藏得隐隐的,受伤。
  陆锦惜注视着他的眼睛,那一时竟有一种极其微妙的感觉。
  先前刚硬起来的心肠,莫名就柔软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