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目全非(十)
  童言走后,季家陷入一片死寂。
  短暂的沉默之后,季舒玄突然起身走向慕远声的卧室。
  像是知道他会来,房门大敞着,他收回落空的手,表情严肃地说:“小声,我们谈谈。”说完,他就走回客厅。
  慕远声还穿着那身透明性感的睡裙,她袅袅立起,拿起拐杖朝门口走了两步,又自嘲的笑笑,将搭在衣架上的纱制长外套披在身上。
  慕远声坐在季舒玄对面,打量着他。
  他穿着一身低调深沉的藏蓝色运动套装,修剪不久的削薄鬓角透出一丝凌厉的线条,他半低着头,睫毛覆盖住眼睛,嘴唇紧抿,不知在思考些什么。
  可能听到声音,他赫然抬头,紧锁眉头说:“你想要干什么?”
  慕远声将身子朝沙发一靠,看着他的脸,一字一顿说:“你害怕了。”
  季舒玄默认,随即,神情又变得坦然,“是的,我一直很恐惧,我害怕小言会因为我们的事离开我,但是现在不会了,因为我已经决定向她坦白。”
  慕远声一怔,坦白?
  她轻声冷笑:“你敢吗?”
  虽说她对童言了解不多,可她知道,那个女孩的骨子里有着和她一样的骄傲和倔强,如果她知道她心爱的男人曾和青梅竹马的女友有过那么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她还能做到坦然接受?
  她不相信。
  “我和小言之间,不存在敢于不敢,而是坦诚不坦诚。如果我用欺骗的手段得到她,那么此后的每一天我都将活在痛苦的深渊里,无法正视她的眼睛。与其那样折磨自己,倒不如我坦承相告,原谅不原谅,权力都归与她,她喜我喜,她悲我悲,即使……即使她最后厌弃我离开我,那也是我应得的惩罚。我不敢,更不会有丝毫怨言。”季舒玄说。
  慕远声看着面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看着他的神情由紧张愤怒变得坦然豁达,不由得从心底生出一种妒忌苦涩的情绪。
  童言就那么好?
  值得他将自己委屈到尘埃里,只为求得她的一丝谅解?
  那她呢,舍弃一切,丢掉自尊,甚至为他自伤自残的行为,倒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慕远声撑着扶手站起来,“你叫我出来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些?”
  季舒玄默了默,将一把钥匙放在茶几上。
  “这是你宿舍的钥匙,我和阿群已经去看过了,位置和小区环境都很好,你可以放心去住。”他顿了顿,接着说:“你的腿不方便,我找了一位保姆照顾你的生活起居,这两天你和她见一面,如果满意,我就和她签约。”
  慕远声没说话,但是呼吸声却从清浅变得浑浊而又粗重,她在极力克制情绪,她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可怜的怨妇,除了咆哮和发火,再也做不了其他正常的事。
  她盯着他看了几秒,转身时说:“好!”
  友好医院。
  童言在vip病房见到从重症室转过来的花溶。
  花溶还维持着之前从手术室出来的模样,整个头部绑着纱布,只露出眼睛和嘴唇。
  “她睡了。”在医院守了一夜,洪书童的眼窝深深的凹陷下去。
  童言把饭盒递给洪书童,“前辈辛苦了,里面是白粥和小菜,你快吃吧。”
  洪书童不是个矫情的人,他说了声谢谢,打开饭盒就吃了起来。
  “我师父她说话了吗?”这是童言最担心的。
  洪书童咬了一口蛋饼,点点头,“嗯,之前在icu就和医生交流过了,医生说发音不清楚,没大问题,过段时间会恢复的。”
  童言坐下,握住花溶的手,静静地看着她。
  洪书童可能是饿了,吃得很香,他呼噜噜喝下最后一口粥,开始收拾饭盒。
  童言转头问他:“病房还可以吗?住得惯吗?”
  洪书童点头,“很好。设施完备,就连刮胡刀都准备了一次性的,很方便。”
  他想到什么,摸摸头,说:“夕兮,这里是不是很贵。”
  昨晚童言他们走后,不多时那个叫苏珊娜的年轻女孩儿又回到医院。她和洪书童等在icu外面,一直等到花溶苏醒后转入这间病房,苏珊娜才离开。
  他之前问过苏珊娜相同的问题,苏珊娜只是笑了笑,让他不用担心费用的问题。
  可是怎么能不担心呢。花溶如今脱离危险,就可以转入普通病房继续治疗,他们都是普通工薪阶层,没必要多花这些冤枉钱。
  “没关系,前辈,住院的钱我来出。”童言说。
  洪书童轻轻蹙眉,他看着童言的侧影,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夕兮,你和自扬集团的汪总……”
  “他是我的世伯,我父母去世后他关照我多年。”童言回答。
  洪书童愕然一愣。
  怪不得他们的关系如此亲近。可是想到童言很小的时候就失去父母,他又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惭愧道歉:“对不起。”
  “前辈言重。我之所以不向你隐瞒我和汪伯伯的关系,就是想让你们接受的坦然一些。过去,我师父对我照拂良多,如今她落难了,我又岂能袖手旁观。”童言说。
  洪书童蹙眉思考。
  “金钱这东西说好不好,说不好也好。但它若是能救命,能让更多的人得到快乐和健康,我倒宁愿用它去换。可是现实往往残酷得要命,很多让我们无比珍视的人和事物,失去了之后,却是倾其所有也无法换回来了……”想起了过往那些锥心刺骨的伤痛,想起了季舒玄黯淡无光的眼睛,童言的眼里渐渐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洪书童朝她投来探究关切的目光,“夕兮——”
  童言恍然回神,低头匆忙抹了抹湿润的眼角,哑着声说:“没事。我没事。”
  洪书童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开口说:“那些事是真的吗?花溶是被笙歌逼到这一步的?”
  “是的。我已经查清楚了,是笙歌托她的老同学方大同抢走了原本属于花溶的广告业务,而且怕人发现,她还要求方大同将广告业务签给了咱们电台的主要竞争对手国际电台。我师父采访暴雪工地,得知自己辛辛苦苦跑来的广告大单一瞬间化为乌有,她受不了刺激,才会……失足坠入窨井。”
  “没错,我师父确实爱财,平常谁借她一块两块她都会追人家屁股后面要。可她要钱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填她家那个无底洞。前辈,你可能也感觉得到,我师父对你总是存有一丝自卑愧惭的心理,无法和你交心。她其实很爱你,而且不止一次憧憬你们婚后的幸福生活。但是她不敢想啊,更不敢对你说这些话。为什么呢,就是因为她还没卸下压在她身上的那座大山,那个大包袱。她原本想着用这次的广告奖金替家里还债,好早日摆脱这种不幸的日子,但是没想到……没想到会遭到飞来横祸。”
  “前辈,她只是爱上了你,想好好跟你过日子,她没想去招惹谁,更没想到一个女人竟然会恶毒到如此地步,平常刻意打压折磨她也就算了,这次连广告……广告这点奖金她也不肯放过我师父!她凭什么啊……她凭什么这样对待我师父!”童言的眼睛黑得发亮,她握紧花溶冰冷的手指,脸颊贴在上面,轻轻厮磨。
  “桄榔——”洪书童手里的饭盒掉在地上,滚了几滚,停在墙角。再看洪书童双唇微张,眼窝凹陷,面色清白交错,他呆愣半晌,忽然低喝一声,就朝外面冲。
  童言防着他来这一招,上前一把拽住洪书童的衣服,拖住他:“前辈!你不能去!”
  洪书童似要和人拼命一般,眼睛瞪的血红,“你别拉我,我要和笙歌当面对质,我要为花溶讨回公道!”
  童言被他气笑了,她还是第一次见洪书童失了理智。她用力拉他,劝道:“你去了她就会承认了?到时候她指不定把我师父损成什么样呢。前辈,这件事你不要管了,交给我处理,我一定会为我师父讨回公道!”
  洪书童诧异回头,“你?”
  童言神色坚定地点头,“对,就是我。我有把握让她得到教训,我要让她也尝一尝痛苦绝望的滋味!”
  洪书童蹙眉纠结,还想再说却听到病床那边传来几声低弱的呻吟。
  他和童言对视两秒,同时丢开对方,朝病床边跑了过去。
  “花溶——”
  “师父,师父!”
  花溶不知道是不是被他们的动静吵醒了,一醒过来就开始呻吟,她艰难地转动头部,先是看着憔悴疲累的洪书童流泪不止,后来,又看着焦急不安的童言,缓缓张开嘴。
  “黄……黄毫……梦……梦了……”
  她口齿不清地一遍遍重复着这句话,童言听了两遍,忽然随着花溶一起泪流不止。
  都什么时候了,花溶居然还惦记着被人夺走的广告。
  她在说,广告没了,广告没了。
  她的希望也就没了。
  半小时后,童言离开医院,她站在熙熙攘攘的冬日街头,拿出手机,拨了一串号码。
  很快,电话接通。
  她转过身,凝视着远处被朝阳映红的大厦尖顶,微微眯了下眼睛。
  “你好,笙歌主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