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栗若发现自己在分神,屡屡被她的同桌拉扯注意力。
  早上几乎所有课上,姜云圻没在听讲。
  看杂志、漫画、玩psp,带耳机听歌,他还有一个随身听。
  下午,姜云圻似乎才收了心。
  转着圆珠笔,一边翻书一边做题,然而依旧没听讲,是高三的数学。
  超前学习?难怪懒得听讲。
  “栗若,这道题选什么?”
  讲台上,地理老师倏然点名。
  栗若迟疑站起身,掀了掀唇。
  偷偷观察左方同桌,压根不知道地理老师问得哪题。
  一只圆珠笔就蓦地探了过来,点了点她的地理讲题——
  尼罗河下游沉积物主要来源地的降水特点为:
  a.降水季节性强,年降水量大/b.降水季节性强,年降水量小/c.降水季节分配均匀,年降水量大/d.降水季节分配均匀,年降水量小
  还好,题目很简单。
  栗若一眼掠过题干,轻松作答:“a。”
  “很好,答对了,你坐下。”
  地理老师转身板书,随口絮叨:“大家要向栗若同学学习,不偏科,即使坐在最后一排,也照样好好学习……”
  耳边的夸赞只使得栗若愈发心虚。
  就听见耳边飘来低声揶揄:“厉害,随便看眼都能答对。”
  栗若偏头看他。
  姜云圻头也没抬,转动着手里的圆珠笔,做题。仿佛这声揶揄是错觉。
  栗若不由反驳:“你更厉害,一心二用。”
  姜云圻唇角扬了扬,转头瞥一眼她:“你不也是么?”
  一句反击。
  背后的潜台词,他早就悉知她的偷窥。
  仿佛一个被抓个现行的贼,栗若感到几分窘然,飞快收回视线。
  -
  校门外的公交站台前,姜云圻又碰到栗若。
  她耳朵里塞着耳机,手机举着便利本记英语单词。大家都在笑闹闲聊,只有她安静站在候车人群之外,仿佛与世界隔绝。
  公交车到站,等车的学生们蜂拥而上。
  下晚自习后,放学,这是每晚的末班车。
  等人群陆续涌入公车,栗若最后才上车,车厢内已经没有了位置。
  她往靠近后车门走,抓着拉环站定,然后垂下眼睑,依旧旁若无人地默记单词。
  姜云圻在她身后刷卡上车。
  于是下意识观察栗若,然而他发现,她一路上都在利用碎片化时间来温习单词,直到到站下车。
  到站地点,和他同一站。
  姜云圻垂眼看手中的ipone 3g,在qq群里又确认了一遍。胜平路,是这个地址没错。
  手机塞回帽衫口袋,下车。
  这一站下的人不多,就他和栗若。
  公交车到站,等待车门打开的时候,姜云圻身旁站着的大妈,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
  姜云圻心生狐疑,发消息问:晓东哥,你发的地址没错吧?
  叫晓东哥的人秒回:没错啊。
  群里的老皮插话:是这地儿没错,不过多少年了,应该发生了不少变化。你下车,具体怎么走,我给你指路。
  老皮是青阳本地人,酒吧老板,第一家酒吧开在青阳,九几年从这里发家的。
  这是一个摇滚同好群,人不多,几乎都是摇滚老炮儿。除了姜云圻这个年轻人。姜云圻和他们没有见过面,严格意思上,只能算是网友。
  姜云圻按照老皮的指示,一路低头留神手机。
  稀里糊涂间,眼一抬,就发现自己走到了一栋筒子楼外。
  这是非常老式的筒子楼了,看起来有些年头。
  墙面斑驳,破而旧,灯火黯淡。楼梯露天,在室外盘虬交错。
  长长的公共走廊对着天井,晾满各家各户的衣服,市井生活气足。然而天井上空,电线杂乱,遮蔽了半截路灯的光,以至于显得死气沉沉。
  姜云圻看到了栗若的身影,就像一帧电影慢镜头,她正走在露天楼梯上。
  穿过公共走廊,直至某个楼道转角不见。
  姜云圻意识过来,她应该是住在这里。
  手机震动两下,姜云圻看群内消息。
  老皮:前方看到一片筒子楼了吗?穿过天井,走到底。
  老皮:出来,过个马路,对面就是我第一家酒吧。你去了报我的名,有人招呼你。
  姜云圻依照指示,行出筒子楼。马路边,却是另外一番景象。
  他稍顿片刻。
  的确是有一条马路,正中却挖了深坑,围着深蓝色塑料围墙,写着道路施工中。
  修着路,围墙阻拦,丝毫过不去。应该需要从别的地方改道。
  姜云圻看了眼时间,不知不觉十点半了。
  太晚了,思忖片刻,他决定改天再找。
  沿原路返回,再次回到天井。
  此刻的一楼这一层,稀稀拉拉亮起红色灯光,看起来诡异的暧昧。
  深夜十点过后的筒子楼,启动它默许的潜规则。
  多了些徘徊的男人,叼着烟站在天井打量这片红光区,神色各异。或心虚匆匆,或猎奇玩味,或习以为常。
  “吱呀”一声,东边一家的门拉开,走出几个女人,浓妆艳抹,只穿着单薄的吊带睡裙。
  女人们拥促着一个梳大背头的中年男人。
  暧昧红光打在中年男人油腻的脸上,他摆了摆手:“操!走了走了,没劲儿。”
  女人娇嗔:“嗨呀,不是停电就是停水,烦死了!”
  姜云圻收回视线,打算穿过天井,回下车的公交站时,凑过来一张脸。
  大背头挤眉弄眼,啧声搭话:“小弟弟来玩儿?”
  话音刚落,就传来女人们的咯咯笑声。
  仿佛盘丝洞里的妖精,围上来时,一个女人揽住他的手臂,勾着眼,用软腻的嗓音笑问:“小弟弟,要不要做spa啊,马杀鸡。”
  “呸,停水了,干洗啊。”有女人啐了口笑骂,“饥不择食。”
  姜云圻眼皮子微掀,沉默一瞬。
  试图把自己的手臂拯救出来,这时,余光间看到了前方有抹熟悉的人影。
  身量很像栗若,高瘦,纤长。半湿的头发披散着,穿着宽大的黑色t恤和宽松长裤,右臂里环着一个盆。
  姜云圻下意识喊出声:“栗若?”
  听到呼喊,熟悉的嗓音,栗若还以为是错觉。
  转身,看清楚不远处的姜云圻,不由微瞪眼睛。
  昏暗里,女孩儿的表情看不太清楚,姜云圻也很清楚地感受到,她投过来的探究眼神。
  几分疑惑,还有些意味深长。
  姜云圻略感尴尬。
  栗若单刀直入就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好像说什么都显得欲盖弥彰,姜云圻斟酌着要怎么解释。
  “我……”
  栗若就盯着扒拉着他手臂的女人,单刀直入地开口。
  “你拉错人了,他不找小姐。”
  语调平缓,是一句没有感情的叙述。
  姜云圻脊背微滞,尴尬且无奈,又诧异于她的直白。
  那女人不恼,揶揄反问:“那是找你啊?”
  栗若没搭理她。
  骤然上前,干脆利落地将姜云圻的胳膊解救出来。
  右臂环着洗脸盆的女超人,拽起他的手腕,转头就往外跑去。
  一直跑出筒子楼的天井,带姜云圻到公交站口,栗若终于停下来。
  这才后知后觉,自己一直抓着别人的手腕。
  心跳怦怦加快,手心冒出微微薄汗。
  仿佛烫手山芋,栗若做贼心虚般忙甩开。
  栗若别开视线,看着来往车辆,问了他一句:“你跟踪我?”
  “没有、没有。”姜云圻蓦然失笑,无奈澄清,“我不是变态。”
  栗若:“……”
  安静了片刻,她微微抿唇,倏然冒出一句。
  “别来这里打发你旺盛的好奇心,这不是什么好地方。”
  姜云圻一时语顿。
  看来一时半会解释不清了。一晚上碰见她几回,也难免她会误会。
  鼻尖嗅到栗若半湿的发尾上,潮湿的气味。
  姜云圻这才意识到,她应该是刚洗完澡。
  偏头朝她看去,公交车站台下,晕黄灯光透过夜色,掠过她的脸。
  似乎映衬得些许柔和,少了一些倔强和距离感。
  “如果我说,我真的只是路过,是不是不太可信?”
  栗若掀了掀唇,点头。
  姜云圻就笑起来:“听起来好像是挺扯啊。”
  女孩还是沉默,话少得可怜。
  姜云圻忍不住打量她。
  纤瘦、个子高挑。黑t恤罩在身上,空空荡荡一把骨架子。
  他这才看清她黑t恤上的印花,是一个浅灰色的头像,皇后乐队的主唱mercuria。
  于是低笑着讲:“看来你真的喜欢queen啊。”
  栗若脊背一僵,仿若被撞破什么秘密,有些无所适从。
  不知如何接话。
  想起他的ipod里的歌,想说点什么,诸如“你也是吧?”、“你也喜欢摇滚。”、“最喜欢bohemian rhapsody这一首”之类的,最终掀了掀唇,化作缄默。
  她生硬丢下一句:“早点回去吧。”
  然后就抱着盆,转身离去。
  -
  在公交站台搭乘计程车,报上地址,到家下车。
  姜云圻踏进门,室内是古香古色的装潢。
  绕过博古架,外公坐在圈椅上,随意拉着二胡,这是退休后新找的乐子。幸好这一块都是独栋别墅,地广庭院深,没人投诉扰民。
  外婆端着一盘水饺从厨房出来,一巴掌拍向外公的后背:“大晚上的,别拉了!小圻回来了!”
  “有活力是好事,开嗓练声都行。”姜云圻笑讲,“反正没人听得见。”
  外公童振邦,籍贯青阳,高音歌唱教育家。
  年轻时考入s市音乐学院,后留校任教,当了一辈子声乐教授。培养的学生无数,广布歌剧圈、音乐剧圈、以及登上春晚的高音歌唱家,称得上桃李满天下。
  退休不久后,带着姜云圻回了青阳老家。
  “练什么练,消停会儿好吗?”外婆絮絮叨叨,“别管他,小圻。肚子饿了吧?来吃水饺……”
  水饺放上餐桌,姜云圻坐下。
  “怎么样,第一天上学还习惯吧?”
  “还行。”
  外婆看了眼时间:“这拖堂了吧,回来这么晚。”
  姜云圻含糊嗯了声。
  “这不行,我让老虞每天接送你。”
  “不用的,这么晚还麻烦他。”
  姜云圻搪塞过去,吞下几个水饺,道一声饱了。
  起身去卫浴间洗漱。
  洗漱完毕,姜云圻回到房间,靠在床头上看手机。
  没多久,外婆推门进来,拉了书桌边的椅子坐过来。
  她拍了下姜云圻:“还不睡。”
  “就睡了。”姜云圻放下手机。
  外婆絮叨:“你就安心在青阳呆着,休息休息……还有啊,不管离不离,等你爸妈那边处理完,啊?”
  姜云圻耷着眼皮:“嗯,我知道。”
  “睡吧,臭小子。”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