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罗迦盯着那张一寸的蓝底工作照看了许久,直到被脑海里微弱的“事情还没做完”的声音唤回了神志。
  他想把工牌放下,却觉得放哪儿都不太对,最后把它草草塞进了校服外套的兜里。然后他把卧室的被套床单扒下来扔进了洗衣机,用好大力气才克制住对着布料上随着滚筒徐徐转动的花纹发呆的冲动。
  他在各个房间里进进出出,努力为忙碌找寻意义——扯下主卧落满尘埃的绒布窗帘后他才发现洗衣机已经塞不下了。
  他关上了灯,在黑暗里心安理得地偷了十分钟的懒。十分钟过去后一切没有任何变化,气味、声音、温度。
  该联系一些人了。他想到。事情还没做完。
  外婆家装了固定电话,他抱着试一试的想法回拨了最近打来的号码。
  “都说了别给我打电话——我还有事,我等会儿才回得来——”
  “喂。”
  那边安静了一瞬。“你谁?我妈人呢?我跟你说你不要乱来,不是都说好了月底还钱……”
  他转了个身,不小心碰掉了桌上的果盘。那边听见响动后尖叫起来:“我要报警了!!我报警了我跟你说——”
  “是我,付罗迦。”
  “啊,”尖叫声戛然而止,“付罗迦啊……你找我干嘛?”
  “……你现在在哪儿?”
  “你不该在上学吗,怎么拿着家里的电话?”她语气不善,“大人都在忙,你少给人添乱。”
  “你在哪儿,”付罗迦咳了两声,“我过来找你。”
  “找我干嘛?!都说了忙着呢忙着呢——快回学校去!我打电话给你爸了啊——”
  “啊,外面有人敲门。”他稍稍拿远电话手柄,左手在茶几上敲了敲。“听见了吗?”
  “别开门别开门别开门——!!!”声音模仿得很拙劣,但那头一下方寸大乱。“你别开门,先别出声,让你外婆找个地方躲起来——”
  “他们不在,去医院了。”他很平静。“你欠了多少钱?”
  “我——不关你事,你少问这些!你趴猫眼上看看有几个人,手脚轻点!”
  “外婆不知道?付筠还在给你拿钱吧,你也没跟他说?”他没管她有多惊恐,继续发问。
  “都说了不关你事——”
  “你在哪儿?我来找你。”他重复了一遍。“现在外边没人。你现在还差钱吧?你光换锁有什么用呢,我和外婆外公才是第一继承人。都是一家人,不想商量一下吗?”
  ……
  又下雪了,大半小时后花坛里的灌木就顶上了几绺白。付罗迦撩开门口的塑料布帘进入室内,眼镜片飞速蒙上了一层水汽。
  一条脏兮兮的白毛狗趴在没铺砖的水泥地上,专心啃一个浸在一摊茶水里的烟头。麻将桌底下挂着的保温灯的光线从丛林般的腿脚间突围,把墙壁映成暖色。
  他进来时有人转头看他。他在抬起来的面孔上扫视着,没找到要找的那张脸。更多人战局正酣,只在漏进来的冷风中缩了缩脖子,码牌的动作没有卡顿一下。
  他换了个姿势抱怀里的东西――现在他有了古怪的错觉,渐渐觉得抱的不是画,而是向日葵。“请问夏宁怡在吗。”
  她这次没撒谎。一个穿羽绒背心的青年走过来,领他进了更深处的一个房间。
  “我想要新的钥匙。”他直截了当。
  这里也有牌局,但气氛却比外边沉重许多。牌桌上的每个人面前都摆了烟和茶杯,以及一堆花花绿绿的塑料方块。
  小姨穿着鞋蹲在一边的沙发上,姿势怪异。她慢慢抬头,神情有些恍惚:“你要钥匙干什么?用不着了。我联系好了买家,等元旦节过了就能来看房……我只拿四十万,剩下的五万给你,五万给我妈。其他钱也先放我这儿,反正你现在也不急着用钱――”
  付罗迦垂眸,“你嗑/药了?”
  “放屁,我什么时候――”
  “那怎么还说疯话。”
  她从沙发上弹起。“你他妈整我?!你自己说要过来谈――”
  “先前借的马上到期了,卖房子的钱你还等得到吗?”她们的眉眼果然相似到了让他难受的程度。他又看向牌桌,“看来今天没怎么输。身上还剩多少?先还我这儿吧。”
  “搞笑,我欠你什么?”
  “外公因为你住院了。还有那些本来就不是你的东西,你弄坏的那部手机――”
  她突然大笑起来。“哎哟,来听听啊,多孝顺的小孩呀――刚把自己亲妈咒死,现在来给自己外公讨钱啦!太感人了我的天――”
  打牌的人原本没把注意力放在这边,她这么一笑后连机器都停止洗牌专心看戏了。
  “我没有……”没有什么呢?付罗迦停下来思考。她其实说的没错,讽刺得恰当好处,他想不出该怎么反驳。但是偏题了,他是来解决事情的。
  不过他还是冲动了,居然想让一个还没下赌桌的赌徒吐出钱来。要解决这件事难度很大。
  他一词穷,小姨气势就更足了。“不需要你同意房子和钱也该是我的,我照顾了我姐这么久――你呢?她最后那几天哭着求我们不告诉你她的事,说你高三了,辛苦得很,不能分心。我看你也没多忙嘛,还翘课呢――”
  “你妈病了你跟躲瘟神一样缩得几百里远,平时也不闻不问,还装疯卖傻说是治什么‘病’去了,那几通电话我可没忘啊,你怎么说的来着?快点儿死?现在居然有脸要她的钱?!我就该去法院告你!我姐的死你绝对有责任,你该给我们一家赔钱!”
  “动手了动手了!!”
  惊呼,尖叫,甚至还有笑声。电视机上一台热闹的综艺正在播出。狗叼着烟头跑远,桌下的灯泡晃荡着。
  摇晃,倾斜,摔出――
  他在大雪里颤抖起来。
  “你们不是要找她?”他松开手,蜷在地上的女人顾不得梳理好头发,又看着他尖叫起来。“好好找找,说不定身上有钱呢。”
  “这女的真的能折腾,在灵堂里都能撒泼打滚。”疤脸男人从旁边的巷道里走出来,身后还跟着另外三四个体格壮硕的男子。“你真是她侄子啊?还挺狠。那死了的那个是……”
  他把向日葵抱紧了些。刚从温暖的地方出来,花朵上还带着温度,好像本身在发热一样。“是我妈。”
  这些催债的三三两两混在遛弯的老年人里,像灯塔一样显眼。在楼下看到他们的时候他主动上前确认,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让他们过来有什么后果?他没想过。但现在看来他们的存在至少能纾解他一小部分的暴躁情绪。本来连这种作用都是不需要的,直到小姨把他弄得很不开心。
  很烦恼。很……愧疚。
  很痛苦。
  还是怕把人弄得太狠,在街上飘了一会儿后他找了个公用电话亭报了警。因为要抱花,手指一直露在外面,按键的时候几乎无法弯曲。
  又飘着飘着,雪停了。他忽然觉得抱着这东西实在是蠢,刚这么想胳膊就一松,挂画噼里啪啦砸向地面,坏了。
  十二点到了,已经是新的一年了。
  他还有事情没做完。他不再走来走去,坐到了路灯下的一条长椅上。
  回学校后不少人找了上来,说的什么他也听不太懂――在公园里过夜的后遗症明显,不碰
  额头,单从视野的模糊程度就能判断出来自己烧得有多严重。
  高温让他坐不舒坦,他每到下课就跑出教室,这样既能不被找到也能透气。
  冷风让他打寒战,但他还是热得想解围巾。
  老实说,听到起哄声他还是稍微变得高兴了一点:起码说明许之枔出现了。他不能确定许之枔的在哪个方向,索性张开手臂。
  许之枔抱住了他――应该还助跑了,他感觉到了加速度。耳后的一块皮肤很快被呼吸洇湿。他听到自己的心脏一次次往许之枔的肋骨上全力撞击的声音。
  “最近好多事啊……情书还是没写完。”
  许之枔把脸埋进他的围巾里。“没关系。”
  他在许之枔背上轻轻拍了拍,然后说:“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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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付消化事实的时间一般都比较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