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养六.四
  做了下卿之后,易姜的事情多了起来,每天出入书房的时间也多了。
  以往一手培植的眼线终于再度与她搭上了联系,天下各地的消息都纷至沓来,她也终于没了前段时间那种被蒙住眼睛捂住耳朵的感觉。
  几乎是第一时间她就写了信给白起,信由少鸠送去赵国,再由身在赵国的东郭淮接应,这样送往秦国会更快。
  眼下情势变化最大的还是秦国,白起和范雎如今已经势同水火,秦国将相不和,秦王也头疼,而这无疑给了赵国喘息之机。
  赵王丹似乎直到此时才得知她嫁给了公西吾,竟然命人补送了贺礼过来,大有重修旧好的架势。易姜却退了回去,她知道赵王丹只是想要齐国的资助,而她根本不愿意搭这个桥。
  也许公西吾说的是对的,感情的确毁了她。假如她能和公西吾一样理智冷漠地看着世事变迁,甚至主动推进它,自己就根本不会陷入现在的困局。
  所以情这种东西,不如戒了的好。她觉得自己跟以前的赵国已经没有任何瓜葛了。
  天气越来越暖和,阖府上下渐渐换上了薄薄的春装,往来穿梭都是一道道的丽景。
  公西吾早上起身穿上了轻薄的宽衫,似乎没有上朝的意思,转头问尚未起身的易姜要不要一同出去踏青。
  易姜整衣起身,跪坐到他身后为他梳发,一边道:“师兄就不怕我跑了么?”
  公西吾心思微动。他算无遗策,而易姜势单力孤,要跑是没可能的。何况之前故意以带她去见范雎来试探她,她也明确放弃了机会。不过此时听她这么问,他还是反问了句:“那你会跑么?”
  易姜揽着他,下巴搁在他肩窝上,望着铜镜里他的脸:“如果你对我不好,我自然会跑。”
  “哦?”公西吾微微笑了笑。
  她的手指刮拨着他瘦削的脸颊:“师兄,你不会嫌弃如今的我么?”
  公西吾不解:“为何这么说?”
  “你曾担心我因情误事,如果我对你用情太深,那岂不是要叫你失望了?将来在天下大局和你之间,我若选择了你,恐怕在你看来也是错的。”
  公西吾从没想过这种问题,他的时间都用在运筹帷幄、操劳国事上了,不会浪费在思考这些无关紧要又根本没发生的事情上,就算真发生了也会迅速做出判断和应对。
  “若是三年前我还会有这种担心,但如今你已脱胎换骨,行事有度,我相信你自有计较。”他的语调和平常一样没有起伏,和任何时候一样理智。
  易姜一点也不意外他会这么回答,其实她早已发现,他也就偶尔在床上才不太理智罢了。
  原本她也就是当做夫妻间的私话来逗趣着说的,公西吾这样的人,若是一下表现的太过安于现状,丝毫没有想过跑的念头,他可不会信。
  两人整装梳洗完毕,当真一同出门踏青去了。
  易姜也有完全放松心态对待公西吾的时候,比如此刻,穿着最普通的衣裳,与他一同行走在淄水河岸。
  公西吾近来渐渐会照顾人了,不过到底清冷惯了,并不会有太多额外的情绪表达。易姜跟在他身后缓缓前行,觉得这样的踏青分明就是出来走路的,不过就是这样的他会叫人觉得自然舒适,因为他这个人就是这样,改变了就不是他了。
  岸边草长莺飞,淄水在阳光下波光粼粼。远处河面上有人泛着舟悠闲地飘远,逆着阳光成了浮在河面上的一道剪影。也有不少达官贵人们的船只招摇而过,美人们拨鼓起歌,声音甜腻的挠人心痒。
  易姜忽然问公西吾:“师兄还记得当初我们在附近被困在机关里的事么?”
  公西吾停步,转身等她走到跟前,一边与她并肩前行一边点头:“记得,我本是想看你会不会急哭的,没想到你竟然一本正经地破其机关来了。”
  易姜有些惊讶:“你竟然会有这样的坏心思。”
  公西吾嘴唇轻抿,露出微微的笑来:“只是想看看你的反应罢了。”
  易姜抬手遮着阳光远眺河面,看到他人优哉游哉,不免心生感慨:“师兄,将来若是天下大定,你想做些什么?”
  公西吾摇头:“没想过,不过我倒是希望那一日能快些来。”
  易姜忽然冲他神秘地挤挤眼:“你听说过皇帝么?”
  “三皇五帝?”
  “没错,能结束这乱世的人,自认功盖三皇五帝,就能称作皇帝。”
  公西吾点头:“若真有这样的人,的确是功盖三皇五帝。”
  易姜闲扯完一转头,竟然发现却狐也在,就站在她身后不远处,大概是觉得不便打扰,直到被她发现才趋步上前。
  “没想到在此遇见公西相国和易夫人。”他恭敬地敬了一礼,今日却是着了中原士子钟爱的大袖宽衣,看起来将深刻的五官柔化了几分。
  公西吾道:“我们只是出来踏青,不想惊动旁人,魏使莫要揭露了我们身份。”
  却狐连连点头:“是是,方才听易夫人说到什么‘皇帝’,在下觉得甚为有趣,不知夫人可否再多说一些?”
  易姜原本是低声说的,没想到竟被他给听见了,这人耳力真不是一般的好。她讪讪笑道:“我一介女流,随口胡诌罢了,魏使莫要当真。”这种话私下说说就好,若是被有心人利用可就不妙了。
  却狐也不再追问,笑道:“今日碰巧遇上二位,不该叨扰,我改日再登门拜访,就请齐国扶助一事再与公西相国商议。”
  公西吾点头:“本相会在府上等着魏使大驾光临。”
  却狐又道:“关于如何扶助,我也拟定了一份文书,这是易夫人的提议,在下是不是先给易夫人过目一下?”
  易姜立即道:“不必了,有夫君在,轮不到我一个女子插手,魏使还是给夫君看吧。”
  公西吾的视线在她脸上轻轻扫过,稍作沉吟:“那就先给夫人看吧,我们夫妻,不分彼此。”
  却狐仿佛丝毫没察觉二人之间一场暗波涌动,点头称是,当即与二人约好登门日期,告辞离去。
  易姜笑着挽住公西吾胳膊:“师兄放心,我一定好好把关。”
  “嗯。”公西吾近来渐渐放松了对她的管束,她也没有任何出格举动,他的戒心是该放一放了。将她看得太紧,她反而束手束脚,无法放手做事。
  恰好过些时日朝中有春祭,公西吾心中思索,届时不妨也带上她一同前往。
  踏青第二日却狐就入府拜访,公西吾入宫未归,童子应门,事先得了吩咐,便请他去后院书房见易夫人。
  书房两方案席,里侧那方案前悬了垂帘,案头茶水正沸着,热气腾腾,发出咕咕的轻响。
  易姜跪坐案后,鬓发油光可鉴,钗饰素淡,着一袭水青曲裾,袖口挽着,露出白嫩的一截手腕。
  却狐进了门,隔着帘子见了礼。易姜请他入席就座,亲自奉了盏茶给他。
  却狐连道“得罪”,自袖中取了说好的文书,双手呈上。
  易姜撩开垂帘接过去,缓缓展开那卷竹简,不过一瞬便抬头朝他看了一眼,声音微变:“这便是魏使拟定的计划?”
  “是,敢问夫人有何见教?”
  “太过潦草了些,魏使做事未免有些不负责任吧。”
  “这……”却狐有些焦急,不顾礼仪便朝前探了探身子:“易夫人再仔细看看,在下是当真用了心的。”
  门口站着的童子原本觉得他这模样在堂堂相国夫人面前有些轻浮,但见二人因公事议论的热烈,也不好插嘴,只好别开脸望着别处,当做没看到。
  却狐稍稍歪了歪身子,手指透过帘子指了指竹简上的文字:“易夫人看这里,在下写的难道不够详细?”
  易姜恰好瞥见他的手指,指腹粗糙,拇指上有一圈白印,应该是长期戴扳指所致,通常经常拉弓射箭的人才会习惯佩戴扳指。这不该是一个文臣的手,他很有可能是个武官。
  他手所指的文字也并不是什么请求齐国出钱相助魏国脱困的详细计划,而是一封书信,里面明明白白地说了,他此番入齐本就是个幌子,本就是奉了信陵君魏无忌的命令来助她逃出齐国的。
  “详细?”易姜冷哼:“就这样一份文书还想来齐国要钱,你们魏国也太不将齐国放在眼里了,还是觉得我是个女子好糊弄?”她一把卷起竹简丢入了煮茶的炭火里,险些将茶盅打翻。
  却狐缩回了手,坐回原位,尴尬道:“那在下再回去重写拟定就是,还请易夫人息怒,千万莫将此事告知公西相国,否则怕是再难谈成了。”
  “罢了,你重新写来让我过目,今日的事便当没有发生过。”易姜似乎消了气,朝门口的童子使了个眼色。
  后者会意,魏使已经丢了大面子,到底关乎魏国颜面,他自然也不会在公西吾面前说什么了。
  却狐再三道谢,起身告辞,临走时依旧是一脸尴尬,就这样垂着头一路走出了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