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四时悲歌(下)
  权策并没有在外地,事实上,他连洛阳都没出,一直在洛阳周边的山丘和古刹之间踅摸,反复比对着三清道君和三生三世佛的道场,口中念念有词,颇为认真,他的身边,带着梅花内卫高层人物,还有个局外人,薛崇胤。
  这孩子看了剑南烧春的酿造工艺,又看了化妆土的烧瓷工艺,试着吹了几下陶笛,对权策惊为天人,彻底服了气,跟母亲太平公主打了招呼,便翘了家,像个尾巴一样紧跟在权策身边,他并没有权策那么多心思,只当表兄是在游山玩水。
  眼前这个所在,名为郁山,就在洛阳西北城郭之侧,海拔不高,仅有数百米,山上风景很特别,并无松柏竹子,也没有花花草草,尽是些落叶乔木,夏日有绿树浓阴,虽然单调一些,还能忍受,每到秋冬季节,便是落木萧萧,四处干枯,满目凄苦。
  也因此,郁山不名于世,非但没有文人骚客观景,连四下里的百姓也鲜少来此。
  山上有一处道观,名为郁苍观,本来的规制极其浩大,几乎包下了整个山头儿,后因故终止,只有一个大殿修成,故而败落,只有一耳聋驼背的老道士在此留守,那修成的大殿用料考究,即便年久未修,依然难掩其恢弘之气。
  “咦,这个地方,与湛露殿有些相像”薛崇胤有些懒神无气,提不起精神来,连续逛了大半个月,再好的风景园林,也都索然无味,“表兄,我们何时回城中?”
  “崇胤莫急,当就在这两日了,我们与此地有缘,这道长又可怜,便令人洒扫一番,聊表心意”权策嘴角翘起,悠然说笑,“崇胤已是大人,该独立行事,就交给你如何?”
  薛崇胤眼睛发亮,他长到9岁,还从未独立做个什么,“表兄放心,我定能做得毫无差池”
  待他兴冲冲离去,权策找了个临崖的山石踞坐,口中念叨,“湛露殿呐,好地方”
  湛露殿是皇家离宫宿羽宫的正殿,乃是帝后正寝。
  青蛇娘子站在他侧后,沉默了一会儿,没头没尾地开口叹息,“平日里不见对妻子有多体贴关爱,失去了,夺妻之恨又不共戴天,只要能报仇雪恨,让他做什么都可以,命都豁了出去,真真可笑”
  权策迎着山风,闭着眼,笑了笑,“他所谓的夺妻之恨,与妻子没几分关系,他恨的,不过是男子自尊的底线被践踏而已,骨子里都是占有欲在作怪”权策将
  “统领也是这样?”青蛇娘子迈步走近,低声询问。
  “我当然也是男子”权策呵呵而笑,“我是不是这样,你去问芙蕖便是”
  青蛇娘子无言,她奉命保护过芙蕖,自然知道那个钟灵毓秀的女子是何等幸运,何须再问。
  “统领,客人带到了”有内卫来通禀,两个特务头子结束了没有营养的对话。
  蒙头的黑布罩扯开,客人是新任洛阳司马,名叫王禄,本是安西都护府的镇将,受到娄师德赏识,提拔入京,转任此职,外表孔武有力,豹头环眼,胡子拉碴,倒颇有武将风范,将他弄来,梅花内卫很是花了一番手脚。
  “我是权策”
  王禄甩甩头,适应了屋子里幽暗的光线,憨憨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躬身行礼,“见过权郎君”
  作为娄师德夹带中人,他位分虽不高,知晓的东西并不少。
  “王司马总责傅相爷的安危,辛苦了”权策也不绕圈子,说得冠冕堂皇,“神都乍为国都,捕快衙役增补不及,维护治安已属不易,又要分心保护要人安危,难免力有不逮,我有意派人协助,王司马安排一下,将傅相爷的安危交予他们”
  “下官职责所在,不敢称辛苦,权郎君有意襄助,下官感激不尽,唯傅相爷安危,乃陛下关注,兹事体大,这……”王禄的心思,并不像长相那样粗豪。
  “责任有我承担”大老粗动心眼儿,权策感觉颇为好笑。
  “依照程序,下官怕要,请示禀报上官,这,可便宜?”王禄松了口大气,试探着问道。
  权策笑出声来,温煦地看着他,“你尽可自便,如今天寒地冻,儿郎们夜间办差,实在艰辛,心中总不落忍”
  轻声细语,却血腥味儿四溢,王禄只觉得比战场还要凶险,一个激灵站直,“不敢,不敢”
  权策拍拍他的肩头,转身望向窗外,可见到郁苍观正殿飞檐的一角。
  “表兄,我洒扫好了”外头传来薛崇胤兴奋地呼喊声,惊得枯枝上的老鸹扑棱棱飞走。
  权策信步出门,屋檐窄小,一角冬日暖阳投射下来,照亮了他的一边眼睛,王禄看了一眼,便迅疾低下头,默默拿定了主意,这件事情,除了自己的恩主娄师德,他谁都不说。
  深夜,万籁俱寂,傅游艺颠鸾倒凤之后,浑身舒坦,早早进入黑甜梦乡。
  突然间,手指尖针扎一样剧痛了一下,将他惊醒,山风呼号,冰冷刺骨,身上衣冠齐整,宽袍大袖,脚下踩着官靴,闭着眼睛狠狠晃了晃头,茫然四顾,却见四下尽是枯枝败叶,有白色的烟雾忽远忽近,缭绕不停。
  “真君,还不归位?”一声渺远的召唤,从虚空之中传来。
  傅游艺四下找寻,却并不见人影,顺着声音一步步往前,来到一处大殿,横额华美,借着幽暗的灯光,可隐隐看清,上书“湛露殿”。
  傅游艺顿时止步。
  “真君,还不归位”声音幽幽急切。
  傅游艺低头一看,却见自己身上穿的,竟然是金色团龙袍,大惊失色,手忙脚乱要脱衣,却是找不到盘扣,也找不见衣结,怎么也无法脱下。
  “真君乃天命之人,速速归位”
  傅游艺又惊又喜,迈步进了殿门,登上正寝御座,居高临下而坐,大殿中顿时黑烟四起,傅游艺正待开口唤人,只觉脑后一阵剧痛,人事不知。
  “主人,主人醒来,主人可是梦魇了”
  傅游艺睁开眼,迷糊间认出是自己的贴身管事傅六儿,摸了摸后脑勺,摸到个鼓起的大包,不惊反喜,“爷做了个梦,梦见我身着龙袍登上了湛露殿,真真的,他们说我是天命……”
  说到一半,傅游艺清醒过来,戛然而止,扭头看了傅六儿一眼,却见他正一手搀扶自己,一手拧干棉帕,显然并没有仔细听。
  “咳咳,不用你伺候了,出去吧”傅游艺接过棉帕,在脸上抹了几遭,便赶人下去。
  傅六儿哎了一声,退了下去,抬脚迈出门槛的时候,不小心绊了一下,手忙脚乱稳住身形,转过门廊,再也顾不得,拔腿就朝外飞奔。
  “狗奴才,毛手毛脚”傅游艺咒骂了一句,任由两个侍女为他穿衣,猛地惊觉不对,全身汗毛炸起,“贱奴胆敢背主,来人,速速将傅六儿拿了回来”
  却是为时已晚,傅家的护院一路追捕傅六儿,直到太初宫重光门口。
  “我要出首,我要出首,傅游艺谋反”傅六儿一边朝着宫门冲去,口中大呼。
  宫门守卫将他拿下,傅家护院称是自家逃奴,犯了失心疯,要宫门守卫交还。
  听说是傅游艺的家人,宫门守卫也不敢得罪,商量片刻,便要将人交了出来。
  “嗖”一支利箭破空而来,目标飘忽,大家以为要射傅六儿,他却一箭封喉,当场射死一个宫门守卫,热血溅了傅六儿满头满脸,吓破了胆,嘶声叫喊,“来人呐,杀人了”
  宫门守卫大乱,宫中涌出大批各卫军士,协力追捕凶徒,那凶徒却是个死士,一路狂奔,径直跳入洛河,不见了踪迹。
  事态闹大,傅六儿被层层递解,傅游艺梦登湛露殿的消息传遍宫闱。
  卯时,群臣列班候朝,傅游艺被御史台官差,当众剥去官帽官袍,只着里衣,拘捕入狱。
  任它再怎么开明,怎么强盛,封建王朝仍旧是封建王朝,有着可笑的政治逻辑,作恶多端,争权夺利,贪污受贿,肆虐黎民,不足论,唯独皇权,碰一个手指头,便再无翻身可能。
  傅游艺是一个官场传奇,人称四时仕宦,一年之内,官袍自青而绿,自绿而朱,自朱而紫,恰如一年四季,而今喧嚣散去,换得的,一曲悲歌,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