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小白进急救室已经整整过去了八个小时。
  正是夜最深的凌晨三点,医院的电视上还在播放着昨天下午惊心动魄的马戏区持枪伤人案,各式各样的报道播放了几个小时,直到深夜,仍然牵动着江尧市民众的心。
  “梁队给你安排了间空房,”高中生拿了一杯热水走过去,垂着眼睛摸了摸她久皱不开的眉心,小声道:“去睡一会儿吧。”
  女房东接过热水,勉强朝孩子笑了笑,道:“不……”
  声音嘶哑可怕,她连忙低头,捧着水杯慢慢地喝一点水,然而不知怎么,依然还是喝不进去,嘴唇刚刚触碰到温热的白水,便一阵颤栗,干呕一声。
  高中生焦躁地抓了抓头发,蹲下来,和坐在椅子上的她视线平齐。
  他双手贴在她的脸上,她的脸,经过这半天的惊吓和一晚的等待,水米未进,灰颓冰冷得可怕。
  “已经没事了,”他头一次这么恨自己的嘴笨,一整晚颠来倒去这样这一句话,半天,又挤出一句:“你再不去歇一会儿,我会很担心。”
  女房东其实是吓过劲了,加上小白血流如注,病危通知一张一张地签下来,她整个人都恍恍惚惚。
  但是弟弟也的确担心坏了,她吃不下喝不下,他便跟着一起不吃不喝。
  她低声道:“就在这儿睡会儿吧,医生出来了就叫我。”
  手术室的灯不知道还要亮多久,她希望早些熄灭,又害怕真的熄灭。
  高中生帮她拿了一条干净的毯子,越发宽阔的少年大手虚虚地拢在眼前,挡住走廊上明亮的白色光线。
  他说:“好。”
  女房东在高中生的肩膀上进入了浑噩的梦境,她不知道胸膛里跳动的是谁的心脏,总之疲倦而沉重,一时是惊飞的鸟雀,一时是滂沱的河流,马戏区发生的桩桩件件在她的大脑里无意识地转动着,她甚至突然在梦里想起,曾经和富二代发生过争执的那对考研夫妻,今年夏天已经离婚了。
  “赶我呀?”
  “我不,我不去。”
  “是这儿吗?”
  “不用拉客,我交钱。”
  电视机仍然呲呲拉拉地转播着当时的现场画面,高中生坐在冰凉的椅子上,仰脸看着屏幕上闪动的自己,大厅里的护士来去匆匆,没有人留意。
  小白一场手术做了整整十个小时,主刀医生一出手术门,便体力不支差点倒在地上。
  已经清晨五点多,医生满脸倦容,摘下口罩,道:“白警官万幸。”
  梁队朝他敬了个礼。
  两颗子弹让小白的身体严重受损,一颗几乎打穿了他的肺,另一颗和心脏差之毫厘。
  在床上修养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才被允许和人交流讲话,并在第一时间接受了梁队的表扬,他躺在病床上,身上还在输液,看着梁队拿出两张演讲稿,差点吐出一口血。
  “马戏区的工作结束了,”结尾,梁队说:“白骁闻警官,转为专项工作组正式成员,从今以后,可以接手更核心、更高级的任务。”
  这是小白还在读警校的时候便立下的志愿,从警校之光,成为警队之光,当一个厉害的特警,在最黑暗的角落,出生入死,守护国家最高等级机密的安全。
  这也是父亲一直以来对他的期待。
  梁队于是露出微笑:“恭喜你。”
  小白的胸腔隐隐作痛。
  他停了片刻,朝梁队浅浅一笑,开口道:“不了,等我伤好了,我想留在警察局。”
  梁队有点诧异:“怎么,现在对子弹有点怕了?”
  “不是,”小白道:“我想了很久,我觉得,做卧底虽然厉害,但是实在是不适合我,这几年,我每一天都在想,我成为一个警察的意义,我想不出来。梁队,不怕你笑话,从记事开始,我就立誓要做一个和父亲一样的警察,院子里的哥哥姐姐都是警察,维和部队,缉毒成员,我想,我一定也得当这样一个人,我得和大家一样,但是我现在觉得,我真正想要的,其实是抓小偷,抓人贩子,当街逮捕那些偷拍女孩裙底的人,和光明正大地站出来挡在大家面前。我没有我想象中那么伟大,比起邓师兄那样鹰隼一般的存在,我只适合做一只家养的啄木鸟而已。”
  他难得说这么多话,说完自己还有点脸红,咳了咳,不好意思地将目光掉开。
  梁队听得有点愣,手里还攥着表扬的纸,在指上磨蹭了两下。
  他努力总结了个重点:“……你想结婚了?”
  “不是!”小白有几分羞赦,又气恼道:“您从哪儿听出这个意思的?”
  梁队摸摸脖子:“你的意思就是抱怨我,这几年没有让你照顾好你的家人?那个女孩,姓王的?你想和她成家?你想被她家养?”
  “……”半天,小白建议道:“梁队,有空,还是丰富一下对情感的想象吧。”
  女房东来看他的时候,已经又是春暖花开,她穿了条裙子,整个人看上去精神了不少,提着各式各样的补品,大部分来自于宋家,小奕那次受了惊吓,在床上病了好几天,江尧政府找了儿童心理专家,给孩子做心理辅导,富二代从北京给他寄来了一个有贝克汉姆签名的足球,包裹上写着“给最勇敢的男子汉”,这么长时间过去,他已经很以自己躲过一劫为豪,随着新闻的播出,还成为了全班同学的偶像。
  “小语,”女房东指挥道:“把你白大哥扛到轮椅上,咱们推他出去晒晒太阳。”
  小白说:“我已经自己走了一个星期了。”
  女房东不管,小白还是坐在轮椅被推出去了。
  江尧市明媚的春光透过新生的绿叶洒落下来,小白穿着宽松的病号服,坐在轮椅上,高中生在后面安静地推着,女房东走在身侧。
  小白闭起眼睛,任阳光洒在自己的脸上。
  他伸出手指,轻轻地挠了挠女房东的手心。
  女房东笑起来,问:“怎么啦?”
  “还做噩梦吗?”
  “早就不做啦,”她握了握小白的手,露出笑容,岔开话题道:“对了,桥息判了袭警!不过他那么多罪名,加一条好像也没什么区别……现在,你是个真正的警察了吧?”
  她有点小得意,朝高中生露出“惊喜吧你白大哥是个警察哟”的秘密笑脸,高中生无语,道:“我早就知道了。”
  “啊?”
  女房东如遭雷击:“怎么你们都知道了?你们是怎么知道的?富二代会认人,你才几岁,你也会?!”
  高中生当然不会。
  “这个人,有没有认识的?!”
  他想起那时候,寸头拍了一张有些模糊的大头照片在地下室的桌子上,咬着烟,冷笑道:“眼熟吧,大爆炸里买票的,我觉着有点儿可疑,有没有在哪儿见过的?”
  高中生在旁边打杂,半天没挤进去,等他们都看得差不多,摇摇头走开,他才钻进去一个身子。
  虽然照片很糊,但是他还是认识,这个住在隔壁房间的大摄影师。
  “愣什么呢?认识啊?”
  脑袋被人从后面猛拍一下,高中生手一抖,半罐可乐打翻在照片上,小张骂道:“干嘛呢你?年纪轻轻得帕金森啦?!”
  他赶紧收起可乐,假模假样地擦了几下,照片上的人脸已经完全看不清了。
  他说:“不认识。”
  再然后,就是晚上在家里抄作业,他们三个出门玩了,他一个人在房间里开一盏小灯奋笔疾书,忽然听见隔壁的白叔叔怒喝一声:“白骁闻!你再给我说一遍。”
  高中生心里一惊。
  白骁闻是谁?
  白大哥不是叫白子欢吗?他们还老是说他名字娘娘腔来着。
  他把耳朵贴在墙上。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还没做错?‘马戏区本来就是这样’,是啊,照你这么说,中东也不要去维和了!金三角也不要去禁毒了!那边本来就是这样!你是什么人?你是来干什么的?!梁队把你派过来是干什么的!?自己意志不坚,还要怪到环境身上!那叫你像你邓师兄一样去黑帮,你是不是还要给梁队开一枪!?不想干趁早别干,滚回河南当户籍警!”
  高中生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
  操,他是警察?
  ——好酷。
  “小语?小语?白大哥问你话呢。”
  高中生回过神来,手中的轮椅有点歪了,他连忙用了点力将它摆正,问:“什么?”
  小白问:“高考准备得怎么样?”
  高中生心里又是一跳,嘟囔道:“怎么又是这个问题。”
  女房东说:“当然啦!百日誓师都过了,现在全家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你的高考!”
  小白笑道:“还有谁在问这个问题?”
  “还能有谁。大作家说考上大学,他带我去横店看拍戏,我才不想去呢。”
  “你傅哥呢?”
  高中生不高兴地道:“他啊,他说我考上大学,送我一台摩托车,谁知道是不是拉摩的的那种。”
  女房东笑出声来,作势要打他:“考不上大学,你就开摩的去吧!”
  小白问:“想好考什么大学了么?”
  高中生知道他在问什么,脸颊微红,又有点气闷,故意推着他往石子路上走,半天才道:“学摄影吧。”
  石子路凹凸不平,突突突突突,小白坐在轮椅上,都要被磕出内伤了,脸色憋得青紫,女房东急了,道:“小语,你往哪儿推呢?一会儿轮椅磕坏了,要赔医院钱的!”
  小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