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药师王犯了什么过错,你要杀他?”海琉光直截了当地问道。
  “原来你却是为了这个而来。”明羲华的笑容敛了起来,返身施施然走回了寝宫,“怎么,他还没死吗,看来我最近是太纵容底下的这些臣民了,他们居然如此怠慢我的旨意。”
  海琉光跟了上去:“为什么要杀他?”
  明羲华漫不经心地道:“我是天帝,杀一个人需要理由吗?”
  “放了他。”
  “可以。”明羲华停住了脚步,他望着海琉光,微微地笑了起来,“那么,琉光,你愿意给予我什么来换取他的命呢?”
  “你想要什么呢?”海琉光的神色淡淡的,看不出喜怒。
  第62章
  属于她的气味在这个夜晚悄无声息地蔓延, 极清浅、又极浓郁,让他身不由己地沉溺其中。他抛下了一个鱼饵, 等着她来,但是,被俘虏的却是他自己。
  “我想要的,你知道, 其实只有一点点……而已。”明羲华的声音宛如絮语。
  他慢慢地、慢慢地贴近了她。她抿着唇, 始终是冷漠而高傲的意味,她的嘴唇是这世间最美的颜色与形态。明羲华的心神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所击穿了,他不顾一切地吻了上去。
  海琉光身子微微一动, 但不知道何时, 一团紫色的光芒已经把她笼罩起来,禁锢的空间结界束缚了她, 那种力量远远超出了她的意料,她的行动有了片刻迟滞。
  仿佛是繁花盛开, 明羲华碰触到了高岭之上的花瓣,冰冷的柔软、冰冷的香。如他所想,不, 比他所想更甚, 那种甜蜜的味道令他的灵魂都为之颤抖。
  而花开只有须臾光阴,几乎是顷刻,明羲华感觉到了一阵剧烈的疼痛,海琉光咬破了他的嘴唇,如同残酷的兽类, 她几乎要把他的嘴唇撕裂下来。龙王凌厉的气势破开了空间结界,杀机透骨。
  明羲华不敢再挑战那个禁忌的界限,他马上放开了海琉光,退后了两步,紫色的光一闪而没。
  海流光垂下了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眸中投下浓密的阴影,她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寒冷的气流在她的身体周围形成了漩涡,她垂眸不语,任凭衣裳和长发旋转乱舞,周围有一种诡异的死寂。
  明羲华只是静静地望着她。
  漩涡半晌之后方才消散。海琉光缓缓地抬起眼,嘴角边泛起一个轻蔑而倨傲的笑意:“你想要的,这样,够不够?”
  明羲华的声音仿佛叹息一般:“我本以为你会出手杀了我,那样的话,你自己也会死于血誓的反噬之下,我还寻思着,如果能和你一起死,我也是心甘情愿的,却没想到你还能心平气和地对我说话,为什么呢,是为了要得到墨狄的赦令吗?”
  海琉光神情冷漠:“他是墨檀的父亲,我自然不能看着他去死。”
  “墨檀何其幸运,能够日夜陪伴你左右,讨你欢心、得你爱护。”明羲华咧开嘴,露出一个残忍的笑容,他的嘴角还流着淋漓的血,“我真是非常地嫉妒她,有时候,我甚至想把她撕碎了吃下去,天界第一美人,她的味道一定特别地鲜美。”
  “你的这个想法很奇怪,天帝陛下。”海琉光的注视着明羲华,她的眼神幽暗,“你的血……味道也很奇怪。”
  明羲华从胸腔里发出低低的笑声:“墨狄和你说了什么吗?药师一族的人真是讨厌,身体有一些变化都瞒不过他们,是我太大意了,本来早该让他离开妙善天都,是长老们自以为关心我,硬要把他留了下来。”
  “你是怎么做到的?”海琉光深深吸了一口气,“还有,为什么?”
  明羲华面上带着若无其事的神情:“绯夜姬在婆娑界的时候曾经侍奉过一位魑魅族公主,学到了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比如说,怎么让一个神族或者人族堕落成魔。”
  他似乎回想了一下,轻轻地笑了起来,“其实也很简单,杀死一个与自己血脉相同的至亲之人,吃掉他的心脏,用他的血绘成契文,浮黎的空间之力会产生扭曲,能从深渊时空中召唤出上古神魔的源力,颠覆血脉,由神入魔。”
  “所以,上一任天帝确实是死在你的手里?”海琉光冷静地道。
  “他杀了我父亲,我杀了他,原本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紫色的光芒在明羲华的右眼之中流转幻变,他的语调始终都是那么温和而文雅。
  “我记得,你当初对我说过,只有成为天帝才有资格命令你,我犹豫了很久很久,终究是无法抗拒这种诱惑。其实,在混沌初开的时候,这世界上本没有魔族,有些神族为了得到原本不属于自己的力量而残杀同族,从而堕落成异类。上古的神王们联手,把原本的世界分成两半,把那些因堕落而强大起来的神族囚禁在了婆娑界,他们就沦为了魔族。神与魔有什么差别呢,心生贪念,被欲望所控制,神也会成为魔,这原本就是天地间最自然不过的法则了。”
  “那是你自己的欲望,不要用我作为理由。”海琉光冷冷回道,“你和你的祖父是同一类人,面上冠冕堂皇,实则自私残忍。魔族之中也有至情之人,心之善恶,根本与神魔无涉。”
  明羲华深深地望了海琉光一眼,转过身去,脱下了披在身上的外袍,露出了他的后背,精壮□□的背部上面,赫然是大片黑色的契纹,纹路诡异繁杂,似乎在他的背上还轻微地蠕动着。
  他背对着海琉光,声音沉静:“刚刚入魔的时候,原本只有一小块契纹,那个时候,我一直想着,如果回头是不是还来得及。后来,你失陷在婆娑界,开始的时候,我甚至感应不到你的存在,绯夜姬说,那是因为我的力量还不够强,如果力量够大,我的两个眼珠之间会形成一条空间通道,我担心这条通道不够安稳,无法让你重新回到我的身边,所以,每天不断地有神族因为各种罪名被我拿下,我拼命地吃,吃了太多,这才会让墨狄看出了破绽。”
  他重新披上了衣服,回过身,神态自若,“你说得对,我奢求不该属于我的东西,这原本就是我自己的贪念,但不管怎么说,你终于回来了,你终究是属于我的。”
  明羲华的神色是温煦的,但他的一只眼睛中却跃动着炙热的光芒,近乎疯狂。海琉光感到身体深处有一种奇异的鼓动,那是嵌入她神魂之中另一只眼睛的呼应,狂野的、热切的,叫嚣着要喷薄而出,令她焦躁难安。
  灯光从晶莹的琉璃屏罩中透出来,折射出幻彩璀璨的光与影子,绮罗轻纱逶迤于地,珠贝屏风隔着光影,一切譬如电光朝露般明灭不定。
  海琉光慢慢地伸出手去,她的手指触摸到了明羲华的嘴唇,那上面还有她咬出来的血。层层叠叠的冰霜从她的手指蔓延出去,覆盖他的嘴唇、他的脸和他的身体。
  她的手在抚摸着他,这种感知令明羲华几乎要沸腾,但那冰霜是如此寒冷,冻结了一切知觉,隔着冰的缱绻,无法宣泄的欲望。
  “琉光……”他喃喃地叫她的名字,“从第一次见到你开始,这么多年了,我始终爱着你,我有什么不好吗?给我一个机会,可不可以?”
  “你只有一点说得对,我是属于你的,这是被诅咒的宿命,无从更改。” 海琉光的眼神亦如冰霜,而她的声音却是柔软的,仿佛是人鱼在月光下飘渺的歌声,“我能够给予你的,只有我的命,你要不要?我会永远在你身边,为你而战,终将为你而死,天帝陛下,这是我的承诺,你满意吗?”
  那一瞬间,他想跪倒在她的脚下,亲吻她的脚面,但他的身体被冻僵了,不能动弹,沸腾的欢喜和冰冷的悲伤把他的灵魂硬生生地剖成了两半。
  他不甘地想着,他终究是比不过那个死去的男人,他贪婪地盯着她,忽然在心底升起一个荒诞的念头,想要把她也吃下去,她的血肉和骨头就会溶入他的身体,谁也不能再把她夺走,这个念头令他发抖,他咬牙切齿地道,“好,如你所说,琉光,若死,你要和我死在一起,永远都不能离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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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海与天空都是死寂的暗淡,今夜不见星辰,只有一轮弯弯的残月悬在海天交界的地方,正一点一点地被海水所湮灭。
  图长老和大司仪回去了,士兵们也远远地退了下去。断天台的上方或许还漂浮着不甘的冤魂,天马扇动着翅膀,不安地刨了刨蹄子,发出催促的“咴咴”声。
  海琉光对墨狄道:“你马上离开,回药师族的领地去,天帝的命令,你此生再也不要到妙善天都来,忘记你在这里所看到的一切,明白吗?”
  “是,我明白,多谢龙王。”墨狄低声道。
  海琉光沉吟了一下,取出了一样东西交给墨狄:“我有一件事情还需要劳烦你。”
  “何事?但凭龙王吩咐,我无有不从。”墨狄接过了那样东西,低头看了看,那似乎是一枚鸡卵模样的东西,透过它半透明的灰色外壁,隐约可以看到中间有一团小小的东西。
  墨狄本能地运用神力在其中探了一圈,不由一惊,“好像是个未成形的胎儿,不过已经快不行了,不知道是哪个种族的,如果马上找回它的母体,我倒是可以尝试再将它放回去,或许可以挽救它的性命。”
  “在天界是找不到它的母体的。”海琉光用平淡的语气道,“我想要你做的,就是尽量维持它的生机,时间越长越好,你可以做到吗?”
  墨狄手中发出了一团绿色的□□,将那个卵包围了起来,药师王的治愈之能强大无匹,那枚卵似乎抖了一下,中间那个小小的东西又开始微微地动了起来。墨狄将它纳入了怀中,道:“不能回到母体,它就无法出生了,只能始终处于这种混沌的状态之中,两三年倒是无碍,再往后就难说了。”
  “无妨,便如此吧。”海琉光抬头望向天幕,她的眼眸浸透了夜色的苍凉,“两三年,足矣。”
  墨狄跨上天马,拱了拱手,掉头离去。
  妙善天都停驻在苍穹之间,这座巍峨的城市似乎和黑暗融为了一体。巨大的黑龙还盘桓在上方的天空中,凶猛无声。
  第63章
  墨檀从龙王寝宫出来。
  海琉光的表面上看过去依旧高傲冷硬, 但墨檀觉得她的生气正在慢慢地消逝中,仿佛是大火燃烧之后将要熄灭的颓废, 纵然是药师族的治愈之能,对此也无可奈何。墨檀很想留下来陪着海琉光,但被海琉光拒绝了,墨檀只能出来了。
  药师王匆匆离开妙善天都, 墨檀甚至来不及和父亲道别, 更勿论知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一头担心着海琉光、一头牵挂着父亲,心中柔肠百结。侍女们见她闷闷不乐, 都说笑着哄她, 她一面心不在焉地和侍女们说着话,一面往回走。
  半路上, 忽然听见了远处传来一些呼喝的动静,墨檀停住脚步, 回头望了一下。
  为首的侍女是个年长而严肃的人鱼雌性,她道:“怎么回事,大半夜的, 谁在喧哗。”她唤来了一个巡逻的护卫。
  那护卫向墨檀施了一个礼, 回道:“刚才外城的结界动荡了一下,好像有什么东西碰到了,但我们过去又没有见到人,队长下令各处仔细检查一下,殿下请放心,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或许是大鱼游过去无意中蹭到了。”
  正说话着,后面的一个侍女小声地惊呼了起来,“咦、咦、这小家伙怎么又溜出来了?”
  墨檀下意识地循声望去,看见不远的地方趴着一只毛茸茸的兔子,只有拳头大小,圆圆的小耳朵和短短的小尾巴都紧贴身体,如同一团雪球。那兔子抬起头来,和墨檀的视线对了个正着,墨檀心里“咯噔”了一下,那兔子小脑袋一撇,扭头就想跑走,她当机立断,对那个护卫喊道:“快,帮我抓住那只兔子!”
  无寐海中的人都认得那只兔子,那是墨檀饲养的雪绒兔,经常在宫城里满地溜达。
  那护卫嘿嘿一笑,跃了过去,众目睽睽之下,兔子似乎有点不知所措的样子,没跑几步就被护卫拎着耳朵提了起来。
  墨檀赶紧上去一把接过,兔子犹自挣扎着想下来,墨檀干脆一把将它按在怀中,它陡然僵硬住了。
  墨檀抱着雪绒兔回到了自己的寝宫,对侍女们道:“今晚我想一个人清静一下,你们都下去吧。”
  侍女们依言告退。
  墨檀进去后,掩上了门,那兔子飞快地从她怀中跳了下来。从内间跑出来一只一模一样的雪绒兔,看见了自己的同类,十分好奇,凑过来用鼻子不停地嗅着它,试图爬到它的身上去,却被对方嫌弃地一脚蹬开了。
  红光一闪,一个朱发金眸的男人出现在面前,他身形高大挺拔、气度尊贵张扬,那俊美的容颜如同火焰一般耀眼。
  墨檀蹲下身,招了招手,那只雪绒兔噌地跳到了她的怀中,亲昵地舔她的手。她瞥了那个男人一眼:“你胆子真不小,居然还敢闯入无寐海。”
  当年朱羽照夜还居住在无寐海的时候,海琉光在他身上加持了龙族的印记,无寐海的结界并不能完全阻挡他,到了龙王宫城内,他更是轻车熟路,却没想到半路被墨檀截住了。他默不作声,拔腿就走。
  “你站住!”墨檀低声喝道,“你还想去哪里?”
  朱羽照夜顿住了脚步:“我要去见琉光。”
  “你在做梦吧。”墨檀毫不客气地道,“我不揭穿你,已经是天大的情分了,你不要妄图得寸进尺,琉光不会见你的,趁天还没亮,赶紧离开无寐海,再也不要来了。”
  “我要去见琉光!”朱羽照夜的脾气一如当年那般固执,他重复道,“我一定要见她!”
  墨檀“嗤”了一声:“照夜,据说你如今也是一族之王了,别还像小孩子一样不知道分寸,你是浮黎天帝的敌人,琉光与你之间并无情意可言,你见她想要如何?想要与她在无寐海中决一死战吗?”
  “不是的!”朱羽照夜挺起了胸膛,“我爱她,这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爱她,我不想与她为敌。”他顿了一下,涨红了脸,“她说过她爱我,我们……我们已经在一起了。我就是想要问她,为什么那样待我,那肯定不是出于她的本意。”
  墨檀的脸色变了,她的手不自觉地抓得紧紧的,雪绒兔吃疼,吱吱叫着,从她的怀中挣脱出来,“吧唧”掉到她的脚面上,墨檀恍如被惊醒一般,用力地摇头道:“她不会爱你的,她心里的人始终只有一个,她不可能再爱上任何人,若你不是朱羽燃犀的孩子,她甚至连看都不会多看你一眼,你别自作多情,清醒一点吧。”
  “我父亲已经死了很多年了。”朱羽照夜激烈地反驳,“能够一直陪伴琉光的人是我,我一点都不会比我父亲差……”
  “没有用!”墨檀烦躁地打断了他的话,“你再好都没有用,因为你终究不是他。龙族的人鱼是一种极为痴情的生灵,一旦她们的伴侣死去,她们也会随之殉情而死,绝不会独自留在这世间。琉光身负着龙王的责任,她还活着,可是她的心已经死了。你现在的模样,出现在她的面前,只会让她不停地想起当初那个人,你别这么残忍,快走吧,不要去打扰她的安宁。”
  朱羽照夜毫不示弱,愤愤道:“你说这些话,无非是因为你嫉妒我,你不是她,你没有资格替她决定任何事情,我从小到大陪伴着她,我爱她、我懂她,我和她在一起经历了很多很多,我不相信她对我没有丝毫感情,这世界上还有哪个男人比我更配得上她?”
  “这世界上最不配她的男人就是你了!”墨檀气极而笑,“你好好想一想自己的身份,朱雀王!你知不知道如果琉光再爱上朱雀王会是什么下场?琅音已经不在了,这世界上再没有人……”
  “墨檀,住口!别再说下去了!”门外忽然传来清澈而冰冷的断喝。门上的珠帘尽皆碎了,飘散成如星光般的粉尘,带着凛冽的寒气,门无声地打开了,海琉光冷冷地立在门口。
  雪绒兔觉嗅到了极度危险的气息,“唧”的一声惨叫,一溜烟逃走了。
  朱羽照夜猝不及防,他对海琉光的思念几乎成疾,但临到末了,他却发现自己忽然胆怯了,嘴唇动了动,一下子就连她的名字都没有勇气叫出来。
  墨檀愕然,有点心虚:“琉光,你怎么来了?”
  海琉光走了进来,用冷漠的目光看了朱羽照夜一眼:“守卫统领向我禀告说结界似乎被触动了,我猜想大约是有人混进来了,就出来看看,果然是他,墨檀,你的心肠总是太软。”
  “琉光。”朱羽照夜看不到墨檀拼命向他使眼色,他的眼中只有海琉光,他情不自禁地向前走了一步。
  昨日的缱绻还在心中流连不去,哪怕明知眼前是深渊,朱羽照夜也不愿后退,他向海琉光伸出手去,想要如同从前那般拥抱她。
  海琉光抬手,抵住了朱羽照夜的胸膛,不再让他靠近,她的手掌紧贴着他的心口,他的身体是滚烫的,他的心跳得那么急促,仿佛要冲破胸膛蹦出来。
  然而,她望着他,她的眼底有沉寂的月光,冷漠而苍凉。
  “朱羽照夜,你为什么还要来?”海琉光的声音,是沉在海底的冰凉叹息,“你不该来的……”
  “照夜!快躲开!”墨檀忽然尖声惊叫。
  朱羽照夜下意识地侧开了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