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随着海琉光一起从马上下来的,还有一个乌发黑眸的少女,她的容颜明艳甚于春色,用水粉也无法描绘出她的娇柔。这般美丽的少女此刻却带着怯弱的神情,亦步亦趋地跟在海琉光的身后。
  阿迦叶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呆呆着望着那个少女,“那是谁呀?不是我们族里的人,为什么跟着琉光一起回来?”
  陆吾的消息向来很灵通,他凑过来,压低了声音道:“她是琉光的奴隶,据说是药师族的公主,琉光这回在外面受了重伤,全靠她照顾。”
  “药师族的公主?”阿迦叶皱起了眉头,“她这样的身份,怎么会是琉光的奴隶?”
  “是王从药师族把她掳来的。”陆吾带着不屑的语气道,“龙王的意愿,这些软弱的神族怎么敢违抗呢?”
  阿迦叶没来由地烦躁了起来,大步冲到海琉光身前,指着她后面的那个娇娇弱弱的少女,“喂,琉光,我想要你这个奴隶,把她给我吧,你要我拿什么东西交换都可以。”
  墨檀是药师王唯一的女儿,身份高贵,自幼娇宠,被龙王强行掳来伺奉海琉光,这一路本就饱受委屈,被阿迦叶这么一说,她的心里又羞又气,眼中立时涌出了泪水。
  海琉光冷冷地瞥了阿迦叶一眼,干脆利落地拒绝他:“不给。”
  阿迦叶“哼”一声,忽然现出了原形,巨大的黑龙腾空而起,旋了一圈,把头扭转过来,正对着墨檀,瓮声瓮气地道:“你别管海琉光,以后跟着我好不好?”
  黑龙的身躯强健而狰狞,龙角闪着锋利的寒光,硕大的眼珠看过去是冰冷而残酷的感觉,他就那样直直地盯着墨檀,墨檀尖叫一声,几乎要晕倒过去。
  可怜的外族女孩,不知道雄性的龙在女子面前露出龙身,是为了展示自己的强壮而博取对方的欢喜,墨檀吓得嘤嘤哭泣,躲在海琉光的身后发抖。
  而海琉光身为雌性,自然也不能领会阿迦叶这种心情,她将之视为阿迦叶对自己的挑衅,不由勃然大怒,她腾身跃起,跳到阿迦叶的龙头上,挥拳而出,一人一龙马上扭打成一团。
  海琅音无奈地摇头,龙族的少年们都在一旁起哄。海西澜和摩珂听见这边的动静看了过来,摩珂爽朗地笑道:“琉光和阿迦叶的感情还是这么好啊,我们龙族就需要这样活泼的孩子。”
  不到片刻,阿迦叶就被海琉光压制住了,龙角被狠狠地砸到地上,崩裂了一条缝,阿迦叶疼得龇牙咧嘴,他愤怒地喊道:“海琉光,你是故意的,你就是嫉妒我的龙形比你威风,有本事你也现出龙形,我们再打一架。”
  海琉光一脚踹过去,成功地让阿迦叶闭上了嘴,她倨傲地道:“我不用龙形一样能把你打得嗷嗷叫,阿迦叶,你就是个没用的家伙。”
  远处的几位长老互相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人忍不住道:“说起来,我们从来没有见过琉光这孩子的龙形,王您是一条金龙,琉光的样子应该和您一样吧?”
  其他人也迟疑着附和道:“是啊,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可以看到,毕竟,他很可能是下一任龙王,大家都很期待呢。”
  海西澜只是冷冷地看了众人一眼,几位长老打了个寒战,忽然就再也说不出话来,只能惶恐地低下了头。
  摩珂化出蓝色的龙形,他是壮年的巨龙,身形远大于阿迦叶,他飞过去,用粗大的尾巴将阿迦叶从地上卷起来,而后粗暴地甩了出去。阿迦叶惨叫着飞出结界之外。摩珂仰起头,生气地朝儿子吼叫:“没出息的东西,快给我滚到海天之眼去多磨练两天,别在这里丢人了。”
  众少年见摩珂发火了,都一哄而散。
  海琉光避开摩珂关切而担忧的目光,沉默地离开了。
  ——————————
  虚弥山上成片的甘木林散发一种甘美而轻盈的香味,让人心神恍惚,足以忘记尘世的忧愁。
  海西澜和白泽对坐在树下,白泽抬手示意,海西澜知道他双目不能视物,便自顾自斟上了一杯茶。茶的味道清淡苦涩,凉风徐徐,混合着甘木的香气,慢慢地抚平了海西澜心中的焦躁。
  白泽眼眸低垂,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西澜,你能来看我,我很高兴,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了吧?”
  “是啊。”海西澜踌躇着道:“其实我这次过来,是求你帮忙的。”
  白泽回答他:“你我之间,用不到这个‘求’字。”
  海西澜颓然叹息,放下了茶杯,用低落的语气道:“你知道的,当年我的王妃生下了一对双胞胎,那时候……”他忽然说不下去了。
  白泽平静地接口:“我曾经托人给你传话,叫你顺其自然,不要妄加干涉,可惜你没有听从我的劝告。”
  即使与白泽相交至深,但这种一切都无所遁形的感觉还是让海西澜有了几分久违的狼狈。他抹了一把脸,点头道:“是的,反正我不用说,你也知道所有的事情。我的女儿琉光即将成年,她无法在族人面前显示出龙的形态,这看起来很不正常,我的族人不能接受。”
  他抬起头,郑重地对白泽道,“巫族的幻术可以展现一切虚幻和梦想,哪怕只有一次也好,我想让琉光变成龙、在旁人的眼中变成真正的龙,白泽,帮帮我。”
  白泽慢慢地道:“我有一子一女,都擅于幻术之道,长子白诸,是我年轻的时候和人族女子所生,不说也罢,小女儿白芷,是我的王妃为我生下的唯一的孩子,她完美地继承了上古巫族的血脉,她的幻术甚至胜过于我。”
  他的脸上露出了一种异样的笑容,“她比你的琉光年长了十六岁,我打算把她嫁与琉光为妻,你觉得如何?”
  海西澜再也料想不到白泽居然有此念头,他瞠目结舌:“这……这不行,你明明知道的,琉光是人鱼。”
  白泽睁开了眼睛,他的容貌一如旧时那般年轻,但他的灰色的眼眸却透露着腐朽的气息,那样的气息,海西澜在战场上见过,那是死亡多时不肯闭眼的人。
  海西澜遽然一惊:“白泽,你这是怎么了?”
  白泽的语气平淡:“外人传说,我能够通晓过去未来,世间万物于我无所不知,我是这个天界中最近似真神的存在,天帝因此而忌惮我。其实,这个世界的天道也因此不容我,我窥探天意,付出的代价就是死亡。”
  他指着自己,一字一顿地道,“我的身躯已经接近消散,只有头颅能够保留着实体,你所见到眼前的这个我,就是幻术。”
  “白泽!”海西澜失手打翻了茶杯,他伸出手去试图触碰白泽,但他的手却穿透了白泽的身体。
  第26章
  白泽脸上的神情一直是从容淡定的,他拍了拍海西澜的手以示安慰,两个人的手掌相碰,那种触感却又是真实的。海西澜恻然,半响无语。
  白泽的眼眸依旧是那种腐朽的死灰,他望着海西澜的方向:“白芷出生的时候,巫族供奉祖先的神殿忽然坍塌,我不惜以躯体为祭,去未来时空中偷窥命数。我看见白芷成为朱雀王妃,她生下了一个男孩,那个孩子……是‘弑天者’,他将屠尽浮黎一族,以朱雀天帝之姿重新执掌此方天界。”
  海西澜猛然站了起来,脸色骤变:“这不可能!”
  “我也不愿意相信,如果真有那么一天,那只能意味着,龙王已死。”白泽的眼睛直视前方,苦笑着,“不仅如此,在我所窥见的未来中,因为白芷诞下了朱雀血脉,浮黎天帝命龙族血洗了虚弥山,我们巫族上下无一幸免于难,西澜,我比任何人都不愿意相信这个未来。”
  杀了白芷,就可以避免这一切发生。但海西澜望着白泽,那样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他只能低声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西澜,同为一族之王,我们都有责任守护自己氏族,但是,作为一个父亲,我和你不一样,我只希望我的女儿能够平安地活下去。”
  白泽的声音温和委婉,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意味,“所以,让白芷嫁给琉光,此后长居于无寐海,这是最好的安排。这世界上,只有未来的龙王能够与朱雀王匹敌,朱雀王再强大,也不可能从无寐海中夺走龙王妃,既然白芷生下的孩子注定会成为‘弑天者’,别让那个孩子出生就好,两个女人,是不会有子嗣的。而白芷可以一辈子陪在琉光身边,永远以幻术维持她龙的形态,你不觉得很一切都很完美吗?”
  海西澜僵硬地站立了许久,终于缓缓地坐了下来:“如果是别人对我说这种事情,我一定会先杀了那个孩子的母亲以绝后患。”
  “如果是别人,我也绝不会把这个秘密说出口,西澜,你是我最信任的朋友。”白泽轻声说道,“从今以后,我就把女儿托付给龙族了,你们能够替我照顾她吗?”
  虽然知道白泽看不见,但海西澜还是直视着他的眼睛,以手抚胸,沉声道:“我替琉光向你允诺,白芷将成为下一任龙王妃,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事情,琉光都会竭尽全力保护她、爱护她,令她一生平安顺遂。”
  “很好,那我就放心了。”白泽的脸上露出了一种悲伤而释然的微笑,他的这么说着,身躯忽然如烟雾般消散。
  “白泽!”海西澜大惊,眼疾手快地一把接住白泽的头。
  “别激动,西澜。”白泽的头颅在海西澜的手中依旧发出如常的声音,“我不但窥探天意,现在还试图篡改既定的天命,连幻术都难以维持我的躯体了,不过,我们巫族人可以用秘术把头颅移到永生花中,能够多延续几年生机。”
  他眨了眨眼睛,“你以后还可以来看望我,可惜,我们再没办法一起坐下来喝茶了。”他扬声向虚空呼唤,“白诸,过来。”
  不过片刻,巫王的长子白诸从甘木林外过来,他看见了龙王手中父亲的头颅,面色如常地接了过来,向龙王躬身为礼,“龙王殿下,我马上要把父亲送到永生花中去,暂且失陪了。”
  少年的声音还很镇定,但脚步却有些踉跄,他匆匆地带着白泽离去了。
  临去前,白泽的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终于没有说出口。
  虚弥山中木香沉寂,茶已经凉透了。海西澜一人独坐树下,沉默良久。
  ——————————
  巫族公主白芷来到了无寐海,她将在龙王的安排下,嫁与海琉光为妻,这件事情让族中的长老们很是满意。
  原本,为了维持强悍的血脉力量,雄性的龙从不娶外族女子为妻,但白芷出身于高贵的上古神族,长老们都暗暗期待着她能和海琉光生下更优秀的子嗣,而年轻人则在讨论着巫族公主和原来那位药师族公主,究竟哪位更能得到海琉光的欢心。
  海琉光面对众人暧昧而热切的目光,心里说不出的恼火,只能天天抓着阿迦叶暴打。
  这一日,双胞胎兄妹和白芷来到无寐海的最深处,九万里海域之下,这是连龙族也很少涉足的区域,海的颜色是夜空般的深蓝,夜空下,连流水都已经沉寂。
  白芷是个温柔的女子,她的眉眼淡如水墨,带着巫族人与生俱来的空灵与幽静,当她平望前方的时候,眼眸中神秘的灰色变幻流动,如苍穹浮云,虽然无法视物,却让人感觉在她面前一切无所隐藏。
  海琅音心里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他微微侧首,避开了白芷的视线。白芷似乎察觉到了,她微笑着向海琅音伸出了手:“琅音,你变成龙的样子,让我摸摸你。”
  “为什么?”海琉光不悦了。
  白芷的声音带着一股抚慰人心的柔软力量:“巫族的幻术并不是纯粹的虚幻,而是依托现实的景象而生成,我要知道真正的龙是什么样子的,才能让你幻化变形。”
  海琅音看了妹妹一眼,后退了两步,现出了他的原身。那是一头即将成年的龙,他的身体是蓝色的,每一片龙鳞都流转着如珍珠般的光泽,连半透明的龙角都如珠宝般流光溢彩,他的身躯在浓墨般的海水中舒展开来,修长而优雅,但很遗憾,却缺少了龙族应有的磅礴力度。
  白芷的手指比海水更冰冷,她的指尖滑过海琅音的身体,让他的鳞片几乎都要竖了起来,就在他几乎无法忍耐的时候,白芷张开口,发出了低沉的吟唱,古老而神秘的咒语,穿透了躯体、直抵人心,让神魂都为之战栗。
  海琅音的心神一阵恍惚,只看见蓝色的粼粼波光从他的眼前掠过,回过神来的时候,一头几乎与他一模一样的龙已经出现在他的面前。
  巫族王女的幻术,让一切所思、所想、所念的虚幻成真,源于真实,亦远超于真实。
  海琉光所幻化出的龙身,与海琅音一般,纯粹的蓝色,是海的湛蓝、亦是天的蔚蓝,她从海底盘旋而上,她的躯体是美与力量的融合,每一寸都充满了蓬勃的生机与活力,龙行过处,海水中陡然充满了凛然的压力。
  海琉光绕着海琅音游了一圈,用龙角亲昵地蹭了蹭兄长,她的声音中带着矜持的骄傲:“我现在就给父亲看看,我也能变成龙了,还有阿迦叶,我要用这个样子把他痛打一顿。”她兀然仰起龙首,发出一声清越的长吟,飞快地游走了。
  海琅音望着海琉光远去的身形,一股浓浓的失落之意爬上心头,他黯然盘起了身躯,低头望着自己的爪子,那上面并没有锋利的尖芒,显得有些柔润,他蜷起了爪子,藏到腹下。
  白芷在一旁轻声道:“琅音,我也可以把你变成一只人鱼,你要试试看吗?”
  “不要。”海琅音吓了一跳,摇头道,“这种想法太奇怪了,我完全不想变成人鱼。”
  “那么……”白芷又问他:“你需要我把你的龙形变得更加威武强壮一点吗?这个比较简单。”
  海琅音化回了人形,淡淡一笑:“多谢,不必了。琉光是独一无二的,我并不想变成她,我只是羡慕她。”他的语气温柔而坚定,白芷看不见他眉目间如恋人般的缱绻,他低声说,“我只是很爱她……而已。”
  ——————————
  第27章
  “你要随我一起去见见那位龙族公主吗?”明羲华向绯夜姬伸出了手。
  绯夜姬是一只来自婆娑界的迦凌鸟,这个种族天生能看透人心、识破一切虚幻。
  明羲华曾经试图如浮黎天女般构筑出天界与婆娑界之间的稳定通道,但却以失败告终,从那条只存在了片刻的通道中飞出来的,只有绯夜姬。她为此尊奉明羲华为主,在这人心叵测的妙善天都中,她反而是明羲华最信任的生物。
  但绯夜姬却胆怯地摇了摇头:“殿下,抱歉,我没有胆量敢靠近龙族的领域,请恕我无法跟随。”
  明羲华闻言只是笑了笑,不顾几位长老在身后的呼喊,返身跃入海中。
  海底是个沉寂的世界,隔绝了天空和日光,幽深的海水无边无际,人在其中,不过是略大一点的尘埃。空间结界包裹着明羲华,从结界的光壁中望出去,一尾白色的鱼从他头顶游过,而他在水中慢慢下沉,无声无息。
  明羲华在结界中盘腿坐下,海底的幽静让他愤懑的心绪渐渐地平息下来。
  多年以前,为了巩固地位,明羲华的父亲曾经向龙王求来了一个承诺,若龙王有了女儿,就将许与明羲华为妻。明羲华对此并不赞成,在他的心目中,龙族终究是异类,和龙族联姻只会玷污浮黎族高贵的血统。
  三百年前,龙王妃确实生下了一位人鱼公主,而龙王却以这位公主天生体弱、不能外嫁为由,不愿履约。
  但如今天帝性情愈加暴戾,父亲与两位叔叔死后,族中几位长老商议了一下,一致认为,明羲华必须娶一位龙族的女子为妻,让龙族与他多一份亲近,希望籍此保他周全。
  明羲华对长老们的这种想法感到十分憋屈,却不得不同意。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抬眼望了望四周,海水荡荡渺渺,他心念转动,凭着模糊的印象,向龙族宫城方向进行空间挪移。
  下一瞬间,明羲华出现在另一处海域,海洋广阔无垠,一时间竟不知身在何地。波色氤氲,如轻纱般的水母从他的眼前飘过,透过水母透明的躯体望过去,明羲华以为他看见了梦幻。
  一只黑色的鲨鱼静静地浮在深海,它身躯庞大,鱼鳍如刀锋,血盆大口中尖利的巨齿如剑。一位人鱼少女坐在鲨鱼背上,她的身姿曼妙,修长的鱼尾带着流畅的韧度,她的容颜是扣人心弦的美丽,而她的气息却是令人不可逼视的凛冽,原来天上日光照进海底便是如此,光华耀眼。那凶兽在她的身下,温驯甚至瑟缩。
  人鱼少女的神情淡漠而高傲,对于凭空出现在面前的明羲华并不在意,她的目光扫过他,仿佛他是一只鱼,或是一粒尘埃。她的眼眸是日光下的海,那一眼,让明羲华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而她却已跃下鱼背,转眼消失不见。
  鲨鱼潜入了海底,水母慢吞吞地飘向远方,仿佛那一瞬、那一眼,都只是明羲华的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