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赐
  皇帝听了这话,便撂下笔,问她:“在哪?”
  “回陛下的话,就压在金冠底下。”寒蓁说着便想要上前,替皇帝除去这片叶子。
  岂料皇帝自个儿伸了手,往发丝上一抹,带下银杏来。随手搁在案几上,复提起笔来读折子。
  寒蓁还看着那片银杏叶子发愣,这算怎么回事呢?该是下人做的事,全叫皇帝大包大揽了。寻常富贵人家的主子也没样随意的。
  《太初录》中有载:帝少时不喜于太上皇,居聆院,少侍仆,凡事必亲力亲为,及登基不少改。
  寒蓁想起前世流传于街头巷尾的某些传言,心中一时有些唏嘘。
  皇帝的母亲是北方鞑坦国公主,自有天成美貌,鞑坦人谓之“天之珠”。当初大楚与鞑坦国联姻,太辰帝不顾众朝臣反对,强立天之珠为贵妃,位分仅在皇后之下。可惜好景不长,天之珠在生育皇帝之时难产而亡,又有钦天监给方出生的皇帝批命为“天煞孤星,克其血亲”。
  虽然现在想来多半是当初深觉地位被威胁的某个妃子所为,可那时的太辰帝却深信不疑,始终冷落了自己的这个儿子。
  皇帝那些年到底是怎么过来的?从一个全然不受重视的皇子翻身做了至高无上的九五之尊,其中该有多艰难?
  这样的念头一起,便再也压不住了。心里倒像叫猫挠着一般,一下下地发痒。
  “拿去罢,瞧你一直看着。”
  寒蓁猛地回过神来,茫然眨了两下眼,才发现自己这么久竟然就这么无意识地盯着那片叶子去了。而皇帝不知何时开始,就撑着下巴凝望着她,眼中略含笑意。
  拿这么片叶子又有什么用呢?心里虽然这么嘀咕着,但皇帝的赏赐,哪怕是块路边随意捡的土石都宝贵得不得了,何况是片金灿灿的叶子。
  皇帝心眼明亮,也擅长猜度人心。一看寒蓁脸上的神色,就约莫猜到了她的想法,忍不住觉得好笑。
  脸上犹带着稚气的小姑娘是惹不起人的厌烦之心的,何况这张脸这般叫他喜欢。光是瞧着心情就好。
  寒蓁自以为心思藏得很好,低眉顺眼的,悄悄把掌心中的冷汗抹在腰间汗巾子上,挪步过去,半蹲下身子,双手接过。口中还得念道:“谢陛下赏赐。”
  皇帝“唔”了一声,又低下头去瞧折子。
  寒蓁离得近,又是个知书识字的,打眼就看见那白底洒金纸上明晃晃两个“告罪”来。吿的是什么罪呢?寒蓁不关心,况且国家大事不是她一个小小女子可看的东西,连忙低了头。
  皇帝不似寻常主子那般讲究,看折子就是看折子,大半个时辰了也不见挪动一下身子。奉上的那盏茶也不见他喝,静默中显出肃穆来。
  怪道人人夸赞。
  寒蓁不禁想,茂国公府里头公子姑娘是混在一起读书的,莫夭夭开蒙那会,莫楚茨已经念到什么《大学》了。听课时要茶要水,一会又饿了,一会抱怨身上酸,一张大字总要写好一会。老公爷那时常教训他,能成大事者要耐得住静,耐得住寂寞。若是看几个时辰的书便要抱怨辛苦,那将来是什么都做不成的。
  寒蓁那时也小,刚从家里来了国公府,那股官家小姐的傲气还没散呢。心道这有什么难,回头伺候莫夭夭睡下就一动不动往脚踏上一坐。直坐得腰酸背痛,抬头看一眼琉璃钟,也才过了一刻罢了。
  忽听皇帝一声绵长的叹息,寒蓁起初以为是看见了什么不好的消息,又听皇上问:“你平日里看书,身边也有人这样紧盯着吗?”
  寒蓁恍然大悟,这是觉得她木头一样站在身边不自在呢。说来也是,前世她看书少,自然没有体会过,如今不用伺候人了,大把的时间空出来,偶尔也会翻翻当下时兴的话本子。多是在夜里悄悄地看,要不然便是躲在没人的地方。倒真从不曾在素芳袭予眼皮底下读过书。
  于是后退几步,躬身道:“民女告退。”
  “谁让你退了?”皇帝从折子间抬起半张清隽的脸,“去那边坐着,安静些。”
  皇帝下了令,她也推脱不得。将散着的丝线一样样理顺了收回笸箩中,又把笸箩抱在怀中,僵着身子往榻上坐了。
  坐了会子深觉没意思,悄悄抬了眼见皇帝没空搭理她,便轻手轻脚从笸箩里翻出没绣完的活计来。
  她还为着老太太寿宴上那件事愧疚,八十岁寿辰是多好的日子,偏叫她搅乱了。总觉得该想个办法补救一下,自己又没什么送得出手的贺礼,若是拿老太太拨给她的月例银子去置办什么呢,又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想起当初老太太常夸她的绣活好,便存了心思要绣些什么给老太太才好。
  千层底纳了一层又一层,素净的玄青鞋面上已打好了万字看不到头的纹样。只差最后那几针,偏寒蓁总觉得不满意,拆了又绣,绣了又拆,一直折腾到如今。
  绣花针尾端穿着赤金的丝线,寒蓁一双白皙莹润的手犹如穿花蝴蝶,兀自翩飞着,鞋面上规整精致的纹样逐渐成型。光是万字不到头似乎还差着点,不如再绣上些团蝠纹更好。
  寒蓁思量着,全然不知皇帝什么时候放下折子,紧紧盯着她手上的动作,眉宇间一抹深思逐渐成型。
  “让朕看看。”皇帝的手忽然探出,牢牢扣在她的手腕之上,带着她的手往上拉去。动作虽轻柔,却透出一股不可抗拒的气势来。
  “陛下?”寒蓁被他一唬,也不知怎么了,眼见皇帝的眼睛近在咫尺,忙偏过头,才没让他的呼吸落在她的脸上。
  “这是你绣的?”皇帝没理她,仿佛看到了什么绝不该出现的东西一般,眼神如淬过火的刀锋一般一寸寸刮过纹样。也不知是否是错觉,一向平稳的声音中竟然有些颤抖。
  就像那个晚上。
  皇帝的力气越发地大,钳着她手腕的大手更是又如钢箍一般,掌心的佛珠被连带着压在她的手腕上。寒蓁起初还能忍,到了最后实在忍不住了,轻轻“嘶”了一声。
  如梦初醒,皇帝顷刻间松开了她的手,眉宇间的凝重却一点也没散,一言不发下了塌,一面扬声唤:“薛闲!”一面大步流星往外走,走到一半却又像想起来什么似的,折返回来,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子扔给寒蓁,皱着眉吩咐道:“用着,不许留伤。”
  薛闲在外间听到这声失了冷静的声音,惊出一脑门子冷汗来,心里也噗噗乱跳,连忙推了门进来,躬了身子问道:“陛下有何吩咐?”
  “回宫。”皇帝抬脚便走,一点眼光都不留给寒蓁。
  霜雪初凝般的腕子上,被皇帝紧握过的地方留下一圈红痕,夹杂着几颗珠子的痕迹。说疼也算不上疼,有些麻木,寒蓁垂眼望着,心中茫茫然。
  她吃不准皇帝的意思,若是生气,为着什么呢?为着她自顾自绣花去了,可是为什么给了她这瓶当是药膏的东西?何况那眼神瞧起来并不是那么一回事,反而显得有些哀伤。
  素芳袭予跟着搬折子的两个宦官进来,个个顶了张慌张的脸。
  “姑娘可出什么事了?陛下怎么忽然就走了?”
  寒蓁心烦意乱,却不愿对她们发作,强压下烦躁勉强笑道:“没什么事。陛下日理万机,兴许就忽然想起了什么呢?何况这也不是咱们能轻易议论的,今日说说也罢了,往后可不许胡说。”
  素芳与袭予见她的笑模样惯了,还以为是个菩萨样的人物。眼下寒蓁虽还是笑着的,语气却极严肃,无端端就有股威严。两人忙应了,又听寒蓁摆摆手道:“且出去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素芳上前要将皇帝那盏茶撤下,寒蓁望着她那沉静清秀的脸,忽然想起了什么,微微皱了眉,道:“等一等,素芳留下,我有几句话交代你。”
  “姑娘要与奴婢说什么?”待袭予收拾了东西出去,堂中再度恢复了安静。素芳问道。
  她面上显出些紧张的神色来,寒蓁看着她,忽然就不知道该怎么开这个口。万一是她想岔了呢?万一冤枉了素芳呢?推己及人,她当初被莫夭夭误会时心里头多难受呀。现在要是误会了素芳······
  她纠结半晌,嘴唇开了又合。素芳不同于以前在她手底下做事的丫头,是从她最惶恐不安的时候气就跟着她的,半个月相处,多少有了些感情。但正因着这点,她才更怕她走了岔路。
  终是开了口,苦口婆心劝道:“我才想起今天你向薛公公请愿给陛下奉茶来着。我知道,你是为了我着想,但在那位”说到此,她竖起指头朝天上指了一下,“面前,能不露面还是不露面的好。在主子眼里,咱们不就是命如草芥,蝼蚁一样的东西吗?稍有不慎招致杀身之祸也是有的。”
  眼见着素芳满脸惶惶要跪,忙摆了摆手,柔声道:“我不是在训斥你,只是提醒。你出去后也与袭予说一下才好,另外陛下今日来朝晖堂之事也绝不要外露,叫有心人晓得了还指不定怎么样呢。”
  她吩咐完这些事,深觉精神疲倦,回首见皇帝用剩的朱砂还在阳光底下泛着浓艳的光,心中更是发愁。站起来拿去耳房中漂洗干净,又仔细藏好。
  到了晚间,那道伤痕已变作青紫一片,一圈勒在手腕上,倒像个不怎么漂亮的镯子。她不敢叫素芳袭予两人瞧见,小心翼翼将腕子藏在宽大的衣袖之中。
  就寝时,纱帐一拉,她便从床头暗格中摸出皇帝赐的那瓷瓶来。白地描山茶的瓷瓶,一看就价值不菲。寒蓁满心都绊在将来该如何处理这东西上,给自己上药也失了分寸,力用大了几分,惹得益发疼起来。
  说来也怪,这药有股淡淡的清香,有种熟稔的感觉,寒蓁在药香与疼痛中逐渐阖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