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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逢殊一夜未睡,直到第二天一早,晨光熹微。
  天空的魔气还没有散去,反而像是更浓了些,灰蒙蒙的,看起来像是阴天积雨。
  族里又开始像前一天一样,晨雾之中,慢慢开始有人出来活动,话语声远远的传过来,依旧是一片生机。连燕南那个昨晚醉得晕头转向的都已经起了床,早早的站在了竹楼前,见他们下楼了,冲这几人露出一个万分灿烂地笑。
  “你们醒了!”
  谢逢殊道:“你昨晚都睡成那样了,不也醒了?”
  燕南连忙做了个嘘声的手势,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谢逢殊笑问:“今天不出去打猎吗?”
  “本来说不去了”,燕南仰头道,“今天天气不好,好像要下雨。但是叔叔执意要带人出去。”
  对于没有灵力的燕南来说,这漫天的魔气看起来不过是一日不甚好的天气,大概第二天就会云消雾散,天地归晴。
  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谢逢殊先问道:“既然天气不好,怎么一定要出去?”
  燕南拧着眉答:“叔叔说过一段时日鸟兽冬眠,就更不好狩猎了——他说的也有道理,不过今日这天气,估计也猎不到多少。”
  那边有人喊了一声燕南的名字,燕南回过头大声应了一句,转过头道:“他们叫我,我先过去了。”
  等人风风火火地跑远,谢逢殊转头看向两人。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半晌之后,绛尘终于开口:“大概是阵法。”
  谢逢殊一怔:“什么?”
  “妖魔宗修行之法与其他不同,少有克己苦修者。有时吸取其他修者灵力金丹提升修为,有时妖魔宗内部相互残杀炼化,还有一种,是以阵法取活人精魂做祭,据说可使灵力成千上万倍的增长,甚至能夺舍重生。”
  谢逢殊头一次听说这么邪门的修行之道,听得眉头能夹死一只苍蝇。绛尘一顿,又道:“这只是我的猜测,毕竟这种修行方法太过——”
  他没说下去,谢逢殊却猜得出来,这种修炼方式简直骇人听闻——以活人做祭换自己长生,这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干出来的事?
  这大概也是绛尘昨夜没有立即说出口的原因,一旁的嘲溪却没什么表情,只冷冷一笑:“他们什么事做不出来,你忘了当年明镜台了吗?”
  绛尘顿了顿,没有回答,只道:“此阵法必须在献祭的人群中设阵,确保阵眼不被破坏。”
  他看向不远处的人群,“如果是这样,族内必有魔修。”
  谢逢殊问:“巴音?”
  绛尘沉默片刻,答:“或许。”
  就这么一会儿,天上的魔气好像又加深了些,灰蒙蒙地压得人透不过气来。谢逢殊收回目光问:“如何破阵?”
  “在阵法启动之前,找到阵眼。”
  这就有些难度了。昨夜谢逢殊与绛尘都被引入竹林之中,连魔修何时设的阵都不清楚,而嘲溪与魔族交手,更是不可能留意阵眼所在。
  怪不得那个房间内的魔修并不与自己缠斗。
  多想无益,谢逢殊看向村中准备进山的人群,忽然道:“在这等我。”
  语毕,他抬步往人群中去。
  一群人正在检查检查弓箭武器,谢逢殊一过来,各个都抬起了头。
  最中央的巴音同样抬头,望向谢逢殊。
  燕南有些诧异地看着他,问:“谢大哥,怎么了?”
  谢逢殊展颜一笑,朗声道:“听说今天要进山打猎,能不能捎带上我们三个?”
  燕南面上有些为难,先转头看了一眼巴音。对方俯视着谢逢殊,眼神犹如毒蛇的芯子,谢逢殊已经闻到了他身上浓郁的魔气。
  他不闪不避,坦然与巴音对视,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道:“对了,我们捡到一个东西,或许是你的。”
  众目睽睽之下,谢逢殊拿出那块木牌,用手指勾着红线,在巴音面前漫不经心地晃了晃。
  巴音面色微变,燕南带着好奇的声音响起:“诶?叔叔的木牌怎么会在你那里?”
  谢逢殊笑眯眯地答:“捡到的。”
  “在哪里捡到的?”
  谢逢殊还没回答,巴音拨开人群,朝谢逢殊走了两步。
  因为距离拉近,他的魔气肆虐于谢逢殊身边,仿佛要将对方当场撕碎,饮血食肉。但最后,巴音只是伸出手拿过了木牌,甚至还开口说了句“多谢。”
  他冲着谢逢殊古怪地笑了笑:“你们要来就来吧。”
  ……
  等谢逢殊回到竹楼前,绛尘与嘲溪一起看向他,嘲溪先忍不住开口道:“你和他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啊,把木牌还给他了,又说我们想和他一起进山——他答应了。”
  谢逢殊耸耸肩:“估计是想在山中杀了我吧。”
  他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嘲溪听完,一脸难以言喻:“找死你还这么高兴?”
  谢逢殊一副惊奇的样子:“好歹我也是个仙君,能这么轻易被个人不人魔不魔的东西杀了吗?”
  “再说了,不是还有你们嘛,你们俩总不会让我死吧?”
  说完,谢逢殊想起当初在明镜台时嘲溪的那一鞭子,又严谨地改了口:“绛尘应该不会让我死吧?”
  嘲溪:“……”
  对于谢逢殊这一顿插科打诨,绛尘神色如常,只道:“他们要动身了。”
  今日他们去的山极其陡峭,他们没有骑马,只靠步行。久居山中的部族,攀山越谷就跟吃饭喝水一样平常,入山不消片刻,人群已经四散开,只能偶尔听到远远传来的箭矢之声。
  燕南却还陪在三人身边,皱着眉絮絮叨叨地叮嘱:“山中多毒虫野兽,你们跟紧我,不要到处乱跑。”
  谢逢殊本来还盯着前方巴音的背影,闻言忍不住笑道:“你不打猎了?”
  “我走了你们怎么办啊?”
  这话说的,谢逢殊恍惚之间觉得燕南是自己哪个长辈似的。面对燕南一脸忧心忡忡的神情,他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放心去你的吧,你不是还要猎熊吗?要不要把刀给你?”
  燕南还是一脸纠结,眼见谢逢殊真的要动手解刀才连忙道:“算了算了,你自己留着防身吧——你们注意安全啊。”
  加起来几千岁三人被一个半大孩子叮嘱注意安全,还真是……奇妙。
  等燕南的身影隐于林间深处,几人再抬眼,巴音已经停在了前方树下,正死死盯着三人。
  这片林中只剩下了四人,还有清脆的鸟啼虫鸣。
  他握着长刀,眼神骇人,偏偏谢逢殊生平最大爱好就是乐此不疲地干些捋老虎须的混账事,他冲着巴音一笑,语气松松散散:“怎么,今**也不想狩猎?”
  他微微一顿,又问:“还是已经看好猎物了?”
  巴音没有动作,语气僵硬冰冷:“你们到底想要干什么?”
  他此刻的官话突然流利起来,只是不带丝毫感情,坚如寒冰。
  谢逢殊老老实实答:“还挺多的,想知道于巫褚设阵是谁的意思,子母鬼是不是你杀的,星罗命盘失窃是否和妖魔宗有关,你到底是人是魔?”
  谢逢殊一字一句悠悠道:“还有,魔阵的阵眼在哪?”
  巴音皱起眉看向三人:“什么子母鬼,什么罗盘,我不知道。”
  谢逢殊微眯起眼睛看向对方,巴音接着道:“至于阵眼——”
  他冷笑着看向三人,“自己去找吧。”
  随着最后一字落下,他的身前忽然出现了数十个黑衣黑袍的魔修,和昨夜谢逢殊房中那个一样打扮,朝着三人猛地冲过来。
  谢逢殊果断一刀斩翻其中一位,对方顷刻间化作了黑色的魔气四散,又慢慢聚拢。
  这个过程无休无止,虽然没有受伤,但烦人得狠,谢逢殊来了几次就烦躁起来。
  擒贼先擒王。他看向魔修身后的巴音,对着其余两人道:“帮个忙!”
  两人瞬间都明白了他的意思,嘲溪一鞭劈开一个魔修,大声道:“少送死了你!”
  ……这人对自己真是毫无信任,谢逢殊斩开身前的魔修,抽空看了一眼绛尘。
  那串佛串还在绛尘腕间,仿佛现在还没有到降魔杵现身的时候,他只是单手持掌,垂目轻念了一句佛偈。
  再抬目,他周身忽地生出一朵一朵淡金色的佛莲。
  莲有九瓣,颜色极淡,一朵接着一朵像魔修而去。它们不过手掌大小,与魔修相触之间,便霎那间与魔修一起消融,一黑一金两道云雾相缠不休,偶尔有挣开的黑雾还想幻形,又有金莲而至。
  佛莲源源不断,有短短一个当口,再无成型的魔修。
  绛尘立喝道:“谢逢殊!”
  谢逢殊掠足而上,提刀疾奔!
  下一瞬,他已经来到了巴音身边,一刀直斩!
  变故陡生,巴音毫无防备,长刀便已至身前!他慌乱之中疾步后撤,而谢逢殊已经悬腕翻身,一刀刺向对方胸口!
  刀尖带着凌厉的煞意,没过了巴音胸口半寸,又停下不动了。
  巴音的胸口没有流血,只有黑色的魔气四散,谢逢殊一挑眉:“果然已经不是人。”
  “现在告诉我,阵眼在哪?”
  巴音死死盯着谢逢殊,眼睛慢慢变成红色,仿佛将要渗出血来,他突然长啸一声,往谢逢殊刀上撞过去!
  谢逢殊骇了一跳,想抽刀已经来不及,封渊已经贯穿了对方胸口。巴音身上的魔气破体而出,冲着天幕而去,没有了魔气支撑,他的身躯顷刻间化作了一堆被人裹着的枯骨。
  他要以命催阵。
  谢逢殊还没反应过来,下一刻,他们脚下地动山摇。
  情急之下,谢逢殊随意抛了张仙符,符纸在半空中化作一只青鹤,三人掠足踏鹤而上。
  这场震动时间不长,却反应剧烈,山间的碎石泥土因为地动不断滚落,谢逢殊他们脚下的山坡缓缓从中间断成两截,稍低一点的地方居然因为这场震动,渐渐显出一个天坑。
  因为地动或许强烈,三人于半空之中并未看清,等天地重归于静,三人才落于地面。
  谢逢殊收了符纸,心有余悸:“他们究竟是要干什么,居然不惜以命催阵——增长灵力,还是重生?”
  绛尘神色不虞,并未答话,不知道在想什么。谢逢殊识趣地开口:“不知道燕南他们有没有事,我们回……”
  话还没说完,嘲溪忽然开口。
  “坑里好像有东西。”
  他们位置有些不同,嘲溪落在了天坑边缘,绛尘和谢逢殊稍微往里稍微坚固些的地方。听到这话,谢逢殊往前走了几步,口中道:“什么…”
  他话还没说完,便看清深坑下的场景。
  谢逢殊瞳孔微缩,脸色在短短一瞬剧变。
  天地之间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山风穿林,寒意彻骨。
  不知过了多久,谢逢殊抬起头看向绛尘和嘲溪,面上全是震惊之色。
  “不可能——”
  每等面前的两人答话,他哑着嗓子又重复了一遍:“怎么可能——”
  说到一半,他自己先说不下去了,又垂目去看天坑。
  石坑里是上百具尸骸,有大有小。因为时间太长,血肉尽消,只留下了无数白骨和偶尔一点破破烂烂的褚兰色布衣,在深坑之中相互交叠。看起来可怖非常,也说明他们已经离世很久了。
  而尸骸之中,最上面那一具却又与其他不同。
  他身量看起来不大,同样白骨森森,因为时间过久,手脚和肋骨有些已经碎了,有些残破不堪。
  唯一完整的,是他颈间有一个暗银色的长命锁,婴孩拳头大小,用银圈穿着,挂在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