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雍你确实让我后悔刚才没死
  看着眼前的锦盒,声歌疑窦丛生。
  苻亮冷冷地将锦盒里的红色织锦拿出来,一把将织锦抖开放在声歌手中。声歌看向织锦,只见上面用汉字与北周字写着:
  [一堂缔约良缘永结,春日之盟绵绵瓜瓞。尉迟泰裕以此为证,将尉迟声歌许于冀北王世子苻雍,天眷二年腊月二十九日,以此为约。]
  声歌忽然感觉手脚冰凉,抬头瞪着苻亮:
  “这是你写的?”
  苻亮也瞪起眼:
  “这是不是尉迟老贼的字迹难道你看不出来,你瞎了吗?”
  声歌又把织锦打开,上下看了好几次。没错,这是尉迟泰裕的字迹,即便是有人仿冒,也不能将两种文字都写得全无差异。声歌手抖起来:
  “这是什么玩意儿?”
  苻亮叉起腰:
  “这是你爹写的婚书!天眷二年腊月二十九,那时我已经登基七日,你爹不写我的年号也就是不承认我这个皇帝,当时他转手将你许给了苻雍,你还没看懂吗?”
  无数心思在脑中闪过,声歌仍不敢置信地看向苻亮:
  “这东西哪里来的?”
  苻亮仰天笑起来,仿佛从没这么愉快:
  “想不到吧?这东西是苻雍跪在地上亲手献给我的,他那卑躬屈漆的样子现在想起来都让我爽。当日你爹见我不许他荣禄大夫的职位,马上起了疑心,我私下调兵去撤你家的兵权,你爹马上就发现了。他知道不能继续摆布于我,又害怕尉迟氏的基业将会毁于一旦,所以立刻去找苻雍,要以他的名义废了我再立他为帝,为了笼络苻雍,你爹将这张婚书写给了他。你爹口口声声对苻雍说,你尉迟氏是冀北王府的家仆,你归他之后妻妾不论,必然毕生侍奉于他。当日你在宫中,你我早已圆房,你尉迟氏可真要脸!”
  声歌站在当地,半天都没说出话。过了好久,声歌又看了婚书一眼:
  “我爹这么做,我相信。但苻雍把这东西献给你,我断不能信。他可是我尉迟府一手养大的——”
  苻亮笑道:
  “你想说他苻雍为人厚道,乃是不可多得的君子,对吧?尉迟声歌,我早就对你说过,苻雍是个真小人。他在你尉迟氏覆灭一事中,当真就比我干净吗?当年你爹写下这封婚书,他表面应下还喜形于色,第二日便进宫将婚书献给我,口口声声说自己一心臣服,绝无犯上作乱之心。他分明知道我拿了这东西必然动杀你全家的心,你猜他为何如此?声歌,你知道不知道,我本来不想杀你全府的人,想着不过杀了你爹,将其余人等发配了事。你弟弟尉迟声默天生是个残废,你爷爷年事已高,我杀他们又有何用?可是我当真不能置信,你爹居然——”
  苻亮叹了口气,坐在了旁边的台阶上,声歌也靠在了金丝楠的柱子上。天光西落,金橙色的光芒从木栏杆的花纹中缓慢抛洒,留下一地春日的碎片。
  声歌筋疲力尽地看向苻亮:
  “你想让我干什么?”
  苻亮也颓然地望着地面:
  “如今苻雍就在城外。我不是不能打,打了未必不能赢。但如他所说,城中百姓何辜,千万士卒又何辜,一旦两军交锋,局面又将如何?今时今日,唯独你可以平息这场纷争。”
  说到这里,苻亮站起来从柜子里拿出一根钗子长的银针:
  “拿着这个。他苻雍对这婚书的事耿耿于怀,如今你接近他他绝对不会拒绝,他死了你尉迟氏的仇就报了一半,这天下也都会谢谢你尉迟显一脉。”
  声歌默然了半晌:
  “尉迟氏是冀北王府的家奴,他可以不仁,我不能不义。”
  苻亮道:
  “你是尉迟显的后人,不是任何人的家仆。事成之后,我一定为你全家平反,将你尉迟显一脉编入史册。尉迟声歌,你还要我再怎么说?你师兄我根本不是当皇上的料,如果不是为了你,我何至于此?今时今日,我苻亮已经无能为力了!”
  此时此刻声歌感觉自己的□□还站着,但精神已经塌了。活着二十二年加死了十年间所相信的一切支离破碎,父亲不是那个父亲,尉迟府不是那个尉迟府,苻雍不是那个苻雍。
  自己为什么要回来?如果不知道这一切,三千世界会不会仍旧天朗气清?
  声歌忽然想起郑袂淑的那句话:如果你能活到三年后,一定会后悔没死在此时此刻。不用三年后,自己现在就已经后悔了,有时候活着真不如早死。
  苻亮伸手拍了拍声歌肩膀:
  “我知道你不忍心。可是他苻雍不死,就有千千万万百姓士兵要抛头颅洒热血,这就是苻家,这就是天下。”
  声歌忽然想起那个刚到自己府上的苻雍:
  “你可以想其他办法杀他,可我不能动这个手。”
  苻亮叹了口气:
  “别人杀了他,那比你杀了他要残忍得多。死在喜欢的女人手上就是他苻重弼一支的宿命。”
  声歌捂了一下嘴,忽然哭了出来。苻亮又坐回地上:
  “我也不想这样。我答应你,只要你做到了,等到太子十二岁我就会退位。到时候我们远走江南五湖泛舟,仍旧做我们的侠客。这江山不属于我苻亮,也不属于你尉迟声歌,我们会自由的。”
  夜色朦胧,京城西南小门打开,唐辩机带着几名随从骑马踱向幽州守备营的驻地。几名卫兵骑马而出:
  “后退!”
  唐辩机举起手中的令牌:
  “圣上有旨,请冀北王私下商议。”
  两名士兵持剑上前:
  “放屁,谁要与你们议事,马上后退!”
  唐辩机看向身边的随从,但身边的几名随从都默默无语。忽然间一个声音从主账中飘出来:
  “让他们进来。”
  唐辩机带着几名随从走进大帐,只见苻雍穿着便服坐在里头。苻雍眼神飘忽地看了唐辩机一眼,唐辩机有些语塞:
  “冀北王,那个,这个情况吧……”
  苻雍用手指按着额头:
  “知道了,出去。”
  唐辩机朝旁边的侍从打个眼色,几人纷纷退下,只有一名侍从站在帐篷里没出去。苻雍看了常麟一眼,常麟道:
  “王爷,这?”
  “没事,去吧。”
  声歌穿着侍从的衣服站在门口,久久看着苻雍。苻雍将胳膊支在膝盖上,两只手捂着脸,似乎有点偏头疼。过了好半晌,苻雍抬头瞧着声歌道:
  “用不用把你胳膊接上?”
  声歌仍旧上下打量苻雍,嘴角动了动,但是没说出话。苻雍站起身,示意声歌坐在自己榻上。声歌走过去坐下,感觉铺盖还是热的,忽然骨鲠在喉。苻雍坐在旁边的椅子上:
  “苻亮让你说什么?”
  声歌眼神飘了一下:
  “还能有什么,劝你撤兵呗。”
  苻雍有点轻蔑:
  “真的?他是这么说的吗?”
  声歌看了苻雍一眼,忽然神经质地站起来:
  “你这样大兵压境会被锤成反贼的,你可是忠良之后,你这……”
  苻雍也站起来,双手压着声歌肩膀,声歌被按着又坐回了榻上。苻雍居高临下看着声歌:
  “皇族就是皇族,皇族里不出忠良。”
  声歌抬头,两人眼神相撞,对着看了许久。过了片刻,苻雍坐在了行军床那头:
  “他还说什么了?”
  声歌下意识地用手去摸左腿后面火石盒里的银针。一瞬间声歌感觉自己是忘了带那根毒针,顿时十分轻松,但食指却碰了针的钝头。
  这下子声歌又想站起来,屁股还没抬起来,却见苻雍徐徐朝自己坐了过来。声歌大吃一惊,立刻往床得另一头躲,结果自己一躲苻雍也跟着挪,两人在行军床上一直向右移动,最后声歌被挤到了床尾,已经无路可退。声歌瞧着近在咫尺的苻雍,整个人瞪着眼不知所措。
  苻雍一笑,忽然把头凑过来,在声歌脸颊上吻了一下。声歌只感觉脑袋里嗡的一声,眼前顿时一片惨白,好半天都没回过味。苻雍已经将头闪开,警醒地盯着声歌:
  “苻亮告诉你,当年你爹意欲废了他立我为帝,为了笼络我不惜写下婚书把你许给我。可惜我居然卖了你家,将婚书献给了他,所以是我害死了你尉迟家的百十口人命,他是这么说的吧?”
  声歌静了一下,将眼神投到苻雍脸上:
  “他只是污蔑你,你没做过,是吧?”
  只是一刹那,苻雍露出一个心中大石落地的松弛表情。
  声歌感觉自己脑袋已经转不动了。这是什么意思,出了这么大事他居然还松了口气?
  ……不会还有别的事吧?
  声歌感觉彻底承受不住,于是决定忘掉这个念头。
  苻雍看了声歌一眼,笑道:
  “别逗了,当然是真的。”
  声歌瞪着眼睛半天说不出话,忽然想到自己左手还握着根毒针,但是又发现左手已经不好使了,只有两根食指僵硬地动了一下。就在声歌手腕缓缓从大腿下面抽出来的瞬间,苻雍忽然一把将声歌左手拽了出来,银针在烛光下一闪。声歌瞬间清醒反手一推,针已经到了苻雍喉头。声歌道:
  “抱歉。”
  苻雍道:
  “又是这样。”
  声歌楞了楞:
  “什么?”
  “如果这时候你面前站的是苻亮,你就会觉得心疼。可我站在你面前,你居然只觉得抱歉。到了最后,你又让我失望一回。”
  声歌忽然将手垂了下去,银针叮铃铃地掉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