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莹也看到了叶之凝。
  她猛地僵硬了身子, 连面部的笑都酸涩的厉害。
  怎么会在这里见到叶之凝?
  这是林莹想都没想过的。她马上下意识地去看手中的油灯,如她想的一样里面的小小火苗已经凑到边缘, 呆呆地往那边望。
  他在看着她, 看着她独自将一个荷花花灯放在水里,闭上眼睛合上掌默默祈祷。
  四周交错的灯火在她脸上形成点点光斑,将温柔的她映衬的是那样不真实,仿佛下一刻她就会消失不见。
  不止是谢顾朗,此时的叶青幽心中也涌起了一股巨大的伤痛,好像有一只手猛地攥紧了他的心脏,令他痛苦不堪。
  在他的记忆中叶之凝每到一个佳节就会带他去河边放河灯, 小青幽不理解, 在还没认可叶之凝时,他对这一行为感到烦不胜烦。
  时常抱手嘲道:“妖女你无不无聊,中元放、七夕放、端阳还要放?成天放来放去有什么意义!”
  叶之凝不恼, 伸手在他脑门前弹了一下:“你这小流氓懂什么?”
  “你过来,”她把小小的孩子抱在怀里, 脑袋枕着星彧的肩膀,“师父跟你说,我们人呀活在世上都是有寄托的, 你别看这只是一盏小小的河灯,其实某些时候它会是我们的一个思念、一个寄托、一个愿望,或者一口气。”
  末了她的眼睛弯了弯:“小彧有没有什么愿望想要实现的?有的话师父给你买一盏, 你拿过去把它放了, 这样你的愿望就能实现。”
  小小的孩儿哪有什么愿望, 因此星彧挣扎开她的怀抱,跳到一边像个大人般地整理自己的衣着,口吻老成地笑话她:“幼不幼稚,居然相信这种鬼话。”
  叶之凝道:“是真的。很灵的。很多年前我就实现了一个愿望。”
  星彧回头:“哦?是什么愿望?”
  叶之凝望着河灯,眼神寂寥,轻轻笑道:“我在等一个人,等了很多年都没等到他,后来我放下河灯,祈祷只要他能平安回来,我愿用我最重要的东西去换。”
  星彧:“那个人就回来了?”
  叶之凝:“是啊。灵验了。他回来了,但我,也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
  看到在放河灯的叶之凝,毋庸置疑叶青幽是难受的。
  但紧接着一阵隐隐超越他的巨大痛苦涌上他的心头,与他单纯的思念和难受不同,这阵痛楚还伴随着浓浓的爱恋。
  很想很想接近她,拉住她的手,告诉她不要等了,我一直在,我一直在这里。
  眼睛明明很酸楚,想痛痛快快哭出来,但一滴也流不下。
  因为神魂是没有泪水的。
  这不是属于叶青幽的感情,是来源于谢顾朗。
  林莹努力了三年,这三年好不容易让他离开叶之凝,只让他听一听她的消息,如今见到了怎么可能如他所愿上前搭讪。
  她装作自己没看到,开开心心地一变脸,拎着小油灯道:“你看那边有烟花,我们快过去看看。”
  望着自己和叶之凝的距离在一点点拉远,谢顾朗着急起来,他在心里疯狂喊叫着停下来!停下来!小小的火苗激烈地在油灯中撞击,希望能引起提灯人的注意,但林莹没有看他,也没有停下脚步。
  而是头也不回地越走越快。
  叶青幽能感受到谢顾朗心在滴血,每离叶之凝远一步,那抹小小的火苗就会黯淡一分。在彻底看不见叶之凝后,竟像是刚刚救回来一般,微弱得好似轻轻一晃就会碎掉。
  回到万归宗后,林莹不敢再提带他出去的事。
  而谢顾朗整整三月也没搭理过她。
  他在修炼,在疯狂地突破自己。
  偶尔夜深人静,他会在油灯中缩的极小极小,痴痴望着墙上的画卷。
  上苍不会辜负任何一个努力的人,在这件事过后的第六年他突破成为了金丹中期的修士。
  成功的下一刻,他如林莹所说的那样,九年中第一次离开这个小小的油灯,幻化出了一个谁也看不见的人形,然后便风似地回到他和叶之凝的小茅屋。站在小屋外,看着里面燃起的橘色烛火,谢顾朗空了九年的心终于落地了。
  他小心又谨慎地来到屋中,发现九年的时光叶之凝没有任何变化,除了修为增进,已然成了金丹期修士。
  而此时,她正在缝一件旧衣服。
  再次回到她的身边,谢顾朗眉眼里都透着温柔和安心。
  之凝还在等他,这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
  这一夜,尽管叶之凝什么也听不到看不到,但谢顾朗平生第一次自言自语对她说了一夜,片刻都没停下。
  他在把自己这九年的经历都告诉她,对她说:“六年前我看到你在放河灯,我很想过去找你但我过不去,但现在我回来了,虽然你看不到我,但没有关系只要我能看到你,这就够了。你也别怕,我现在已经是金丹中期的修士,我会守护在你的周围保护好你。”
  “之凝我其实一直没有走远,就在你的周围。”
  “数月前我听林莹说你新学了一支曲子,不知我是否有幸成为你的第一个听众。”
  “其实我挺后悔的,九年前我追着那幅画一起跳下去,你说的对我就是个呆子,明明你就在家里,为何我要追着一幅画跳下去,白白让你等了那么多年。我真傻。”
  ……
  他说了很多很多,哪怕等叶之凝歇下也没停过。
  自这一日起,他就没有回万归宗了。
  而是选择蹲守在叶之凝附近,每天看着她,时时刻刻守着她,在叶之凝看不到的地方操心着一切。
  蹲守数个月后,中元节。叶之凝去到河边放河灯。
  也是到了这时,谢顾朗才知道叶之凝放河灯时许的是什么愿望,她合掌,满口期许地祈祷:“愿顾朗平安归来,只要他能回来,我愿用我最重要、最重视的东西来换,倘若这还不够,我愿折寿百年。”
  几乎是下意识的,谢顾朗冲上去蒙住她的嘴,防止她再说出什么不吉利的话。
  但是他的手却穿过她的身体,而叶之凝毫无感觉。
  望着自己呈现透明的双手,谢顾朗蒙住眼睛,不可抑止地惨笑出声。
  碰不到的,还是碰不到的……
  许完愿,叶之凝独自在河边坐了很久,望着无际的河流尽头叫了一声:“顾朗。”
  “九年了,我找遍了所有的地方,你到底去哪里了?”叶之凝是个很坚强的人,但是刚开了一个开头,她的声音中就已有哽咽,“人人都说你已经死了,但我不信。毕竟你答应过我的,我们要一起收小徒弟,将他们一个个教育成.人,还要一起去遍天涯海角,看尽山川江流。你从未食言过,这些事都还未完成,你怎么可能会离开。”
  谢顾朗单膝跪在她身边,一声声接道:“我没有离开,你在这里,我舍不得。这些话我全都记得,绝不会食言。”
  两个人一说一答,在河边坐了很久很久。
  一直到月斜,周围不见一个人影,只有盏盏河灯顺着水飘过,叶之凝才起身回去。
  只是走到桥头,她突然回头不知是在看自己刚才坐的位置,还是看水中悠悠打转的河灯,但那个眼神,叫谢顾朗心尖一悸。
  然而顷刻的一悸后,是心头越来越强烈的痛楚。
  像是把一颗心,活生生扳成了两半。
  这一夜他重新回到万归宗。
  不是因为突然舍得了,而恰恰是因为舍不得他才得回去。
  叶之凝所在之地灵气稀薄,且她在这里,他会无法静心,修行速度会大大减慢。
  想要重逢,只有成为金丹后期修士。
  然后告诉她,我一直都在,从未离开过。
  他回去时正好碰见林莹趴在桌上,眼神空洞地望着九年来他常在的小油灯。
  可一心只想尽快回去的谢顾朗没有注意到她的异常,就回到油灯中,像曾经一样静静修炼。
  看到油灯中又亮起一簇蓝色的小火苗,林莹原本空洞的眼神里立刻绽放出光芒,她极其惊喜又小心地,声音中难以控制的有了一丝异样的兴奋感:“你回来了?我还以为,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这是她的假话。
  事实上林莹知道他一定会回来的,毕竟他的身体还在这里。只是她没想到的是,短短三月他就回来了。
  谢顾朗无法说话,实际上他对林莹还是很感激的。
  若不是她,他定要为自己一时的莽撞付出代价,哪里还会像现在一样有能和叶之凝重逢的机会。
  可惜他连告知叶之凝自己还在的能力都没有,又如何能对林莹表示感激。
  剩下的日子,他每隔上几月就会回到叶之凝身边看看她,陪她一天再回来继续修炼。
  如此又匆匆过了六年,在谢顾朗再一次回到叶之凝身边时。
  看到她坐在一株桃树下给一群孩子讲故事,她说的是牛郎与织女的故事。
  她的声音很轻很柔,像是春天的暖风,令人精神一震,无比舒适:“他们虽被人分隔两地,但每年的七夕佳节就会有成千上万的喜鹊组成鹊桥,他们俩就会踏着鹊桥,在那一日重逢。”
  烈阳当空,似是被晒得有些睁不开眼,她抬起手微微挡了挡,眯着眼看看天上的太阳。
  被阳光一映,她的眼角泛出些水光。
  可她不动声色地擦去,伸手揉了揉近旁小男孩的头。
  注视着这样的他,谢顾朗心如刀绞。他不受控制地越走越近,理智也渐渐被思念和爱恋吞噬。
  想接触到她,帮她擦去眼角的泪水。
  想碰一碰她的面颊,让她感知到自己的存在。
  ……
  之凝。
  之凝。
  这种想法险些让他疯魔,可当他回过神时,才发觉自己经过数年的修炼灵力增强,虽仍是神魂但可以暂时附身在微小的活物身上,尽管不能完全控制,但可以操控这具小小的身体大半部分。
  而此时此刻他附身到一只刚刚经过的蓝色蝴蝶身上,正煽动着翅膀跌跌撞撞朝叶之凝飞去。
  最后落在了她的手上。
  叶之凝似有所感,回过眸来。
  ……十五年了。
  经过无数次单方面的重逢,无数次抬起手也触碰不到对方的失落和痛心,终于在此时此刻真真切切地碰到、实实在在地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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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有一章应该就能结束最后一段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