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晓芙下意识地回头,待隔着帷纱看清站在岸边那人,不由骇然变色。她一把抱起不悔,便要逃到船舱里去,但殷梨亭已经一步纵身跃到船上,拦住了她的去路。
  他紧紧地盯着她帽檐下的面纱,几乎按捺不住内心的澎湃:“晓芙,真的是你吗?!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得好苦!”
  纪晓芙低声道:“你认错人了!”便欲夺路而逃。殷梨亭一把掀开了她头上的帷帽,却见那面纱下一张芙蓉秀面,此刻色如死灰,眼神中透出惊恐之色,双唇微微颤抖,却正是他日思夜想的未婚妻!他不由欣喜若狂,正要向前迈上一步,不悔却在纪晓芙怀中被吓了一跳,搂着她的脖子不高兴地唤道:“娘,娘!”
  殷梨亭心头剧震,他望向不悔,这小女娃生得粉妆玉琢,翘翘的小鼻子,嘟着红艳艳的小嘴儿,这会儿正埋在纪晓芙颈边,歪着头气鼓鼓地看着他,一双乌溜溜的大眼却像极了纪晓芙。他心中似是有些明白,脸上渐渐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正要再问,忽然眼前一花,一位身穿黑袍的年老妇人不知从哪冒出来,挡在了纪晓芙身前,正阴冷地盯着自己看。
  殷梨亭强压下激荡的心神,对纪晓芙说道:“晓芙,我有话对你说,你不要怕,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你也不用躲着我,这些年我一直在寻你,终于……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你不知道,我此刻……”
  他话还未说完,杨逍已揽住纪晓芙的肩膀,要将她带回船舱中去。谁知纪晓芙走了几步,忽然停下说道:“躲是躲不过的,这样也好,早该说个清楚,”她把不悔教到杨逍手中,说道:“嬷嬷,劳烦你带不悔进去,陪她一会儿,我有些话要跟这位故人讲。”
  杨逍皱眉,心中其实微微有些泛酸,但更多的是气恼。他抱过不悔,却站着没动,纪晓芙轻轻推了他一下:“嬷嬷放心,这人不会伤害我,是我欠了他的,总得给人家一个了断。”
  杨逍想了想,终还是不情不愿地抱着不悔进船舱去了。纪晓芙转过身,慢慢走到殷梨亭身前,这才仔细地望了望他。他也不过二十五岁年纪,原先总是一副股稚气未脱的模样,如今眉眼间却隐隐带了一丝沧桑。纪晓芙心中愧疚,知这都是为了自己的缘故,她屈膝深深拜了下去,口中说道:“六哥,我……我对不住你!”
  殷梨亭连忙一把将她扶住,说道:“晓芙,我不知道这些年都发生了何事,可我知道那定不是你的错。我一直在找你,如今终于好了,你还活在这世上,你不知道我此刻有多欢喜!晓芙,你莫怕,无论怎样,我都不会怪你,你这就随我回去好不好。我们回去,待我禀明了师傅,咱们立刻就完婚。我定会好好地照顾你……那,那个孩子,她是……是你的女儿么?”
  纪晓芙轻轻挣开他手,一颗泪珠悄悄滴落,她微侧了面庞,轻声说道:“六哥,我本来再无颜见你,可是天意如此,竟让你我二人在此处遇到。我原不该再让你白白蹉跎岁月,将时光都耽搁在我身上……纪晓芙不堪与殷六侠相配,咱们的婚约就此作罢了吧……”
  殷梨亭没料到她竟然说出这样一番话,俊秀的面容有些焦急不安:“不,不,晓芙,你别这么说,你怎会配不上我!你还活在这世上我就已经很是感激。纵然,纵然你或许……是受了些磨难,我只会更加怜惜,绝无半分轻视你之意,我的心一如我们最初在这汉水边相遇时一样,从没有变过。”
  他说到此处,不由想起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情形。那次他奉命到江南办事,在汉阳转乘船只往长江下游去,刚好遇见她回家探亲,正从船上下来,两人一个上一个下,迎面遇上。她一身淡粉色的峨嵋弟子服,头束银环,乌黑的秀发垂落肩头,肌肤似雪,眉目如画,抬眼间亦认出他武当派的服制。因两派自来交情匪浅,各自停下脚步寒暄了几句。从此,“纪晓芙”这个名字便深深刻在了心里。他回去后多方打探,原来是汉阳金鞭纪家的千金。于是特地求了大师哥宋远桥亲自去纪家提亲,总算武当七侠在江湖上已微有薄名,纪家应允了这门亲事。待到纳征下定,她家收了四色茶礼,这门亲事当再无变故,他这才将一颗心放了下来。返回武当山那天,她又送他至江边上船。他鼓起勇气,偷偷央她也送自己一件信物。周围有兄弟姐妹们窃笑,她微微红了脸,没有作声。她对自己一直淡淡的不甚亲热,可没过多久,他便在武当山上收到了一条剑穗。穗子十分精致漂亮,鲜红的丝绦打了同心结。虽然并无只言片语附上,但他知道这定是她亲手做的,如获至宝,从此挂在剑柄之上,仿佛每日练剑时都格外的起劲,不知疲惫。他在心中一天天地数着日子,却骤然传来了她被魔教杨逍掳走的噩耗。
  殷梨亭从背后摘下剑来,将剑柄缓缓递到她眼前,那剑穗已然褪了颜色,可依旧完好无损,没有少了一根丝绦。他轻声问道:“晓芙,你还记得此物么?”
  纪晓芙看见那同心结,身子不禁微微发颤,心中更是万般羞愧。她艰难开口道:“六哥,那都是从前的事了,命运弄人,我如今已经,已经是别人的……别人的………”她实在难以启齿,只说道:“你都忘了吧,就当纪晓芙已经死了,好不好!”
  “是杨逍对不对,是那个魔头欺负了你!”殷梨亭看着她眼中泪光莹莹,自己也不由红了眼眶,咬牙恨道:“你莫怕,我回头定当替你报仇!”
  “不!”纪晓芙猛然抬眼,惊慌道:“你别去找他!他没有,他没有欺负我,是我自己……”
  殷梨亭却道:“你怕他武功太强么?没关系,我打不过他,我们还有师兄弟几个人呢,难道都打他不过,就算眼下打不过,我刻苦用功,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看纪晓芙拼命摇头,以为她害怕杨逍,柔了声音道:“无论如何,你先同我回去,晓芙,我不会介意之前的事,我会好好照顾你,还有你的女儿!”
  纪晓芙心想必得把话说明了,他才能明白死心,她狠狠咬了下唇,原本苍白的唇色现出一道清晰的血痕,闭了闭眼,狠心说道:“殷六哥,我不能跟你走的,我辜负了你的情义……变心悔婚,我心中,我心中已有了旁人。我对不住你,你若不肯原谅我,我只好以死谢罪!”
  殷梨亭听她“变心悔婚”四个字出口,脸色骤然惨白,不由问道:“你心中有了旁人,是谁?你明明是被那魔头掳走,这孩子是……是……”他一时惊骇地语无伦次,却听见纪晓芙清晰的声音慢慢钻入耳中:“殷六哥,我这孩子名叫不悔,她,她姓杨。从没有人逼迫过我,是我自己心甘情愿。我没脸求你原谅,只盼你彻彻底底地忘了我,另寻良配……”
  殷梨亭只觉心中如被重锤狠狠击中,已听不清她还在说些什么。他后退两步,剑尖撑地,勉强支着身体,握着剑柄的手微微颤抖:“不悔,杨不悔,她果然是那个魔头的孩子,而你心中……竟然,不悔……”他乍然遇见纪晓芙,原本无限狂喜,却遭受如此打击,不由悲愤攻心,胸口剧痛,一口鲜血忽然喷了出来,洒落在那褪了色的剑穗之上,仿佛殷红如初。
  纪晓芙不由惊呼道:“殷六哥!”
  却见殷梨亭摇晃了两下,十分艰难地开口问道:“即是如此,你为何独自带着女儿,流落在此地?那人莫非对你……”
  纪晓芙摇摇头,坦言道:“我二人两情相悦,是我过不去心里这道坎,我已然自私任性了一回,可终不能为一己私欲置武当峨嵋的名声于不顾。原本我只想带着女儿找个没人的地方隐居,没想到会在此处遇到你……殷六哥,你就当这世上已没有纪晓芙这个人了,好不好?”
  殷梨亭心乱如麻,喃喃道:“我不知道,晓芙,我不知道,你若真是死了我定当为你报仇!可如今,我该找谁去报仇?!”他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忽然大喝一声,转身跃下船,发足向远处奔去。
  纪晓芙见他终于离去,身子摇摇欲坠,她晃了两下,身后却有人托住了她手臂。杨逍将她扶进船舱,纪晓芙再忍耐不住,扑到了他怀中,哀哭道:“嬷嬷,我真是罪孽深重!”
  杨逍搂住她,轻轻拍她后背安慰,心中暗想,这一切都是因他而起,若不是自己横刀夺爱,晓芙本该有平安喜乐的一生。可第一次在醉香楼见到她,他几乎一眼就认定,这是属于他的姑娘,像是一种本能驱使,引着他去追逐纠缠,未及细想便将人扣了下来。如果那时就知道她已与人有过婚约,他会不会放手?他曾反复的思量,始终觉得无法割舍。他从来目下无尘,这是唯一失德之举,可他只深深懊悔未能护她周全。前世的自己就是个白痴,只为了那么一点点自尊和心虚,竟害她流落江湖整整十年,最终命丧师傅掌下。可这一世,这一世,他又改变了什么?他究竟能改变什么?
  杨逍看着纪晓芙伤心欲绝的泪水,心中也是绞痛,他恨不能立时就撕去伪装,带着她远远避开这宿命的轨迹,到时若是救不了她,他们终归死在一处也就是了。可一旁不悔看到两人的情形,也跑过来大哭道:“娘,娘,你怎么了,为什么哭,是不是刚才那个坏人欺负你了?”
  杨逍骤然清醒,不行,他们还有不悔,难道留不悔一人在这世上吗?他脑中纷乱如麻,强迫自己静下心来:“不能就此乱了阵脚,老天给了我重来一次的机会,我若再护不住她们母女,岂不窝囊无能,有何面目立足于天地之间。眼下也不是毫无指望,那白垣终究是多活了几年,这其中定有什么关键之处我未能看破,还须再好好琢磨……”
  纪晓芙见不悔哭了,知她受了惊吓,连忙自己拭了眼泪,将她抱起,低声轻哄道:“不儿乖,没人欺负娘,娘没事了,看,开船了,咱们接着去数那水鸟,好不好?”
  杨逍看纪晓芙抱了不悔坐到船舱窗栏前,不一会儿就逗的女儿破涕为笑,这姑娘坚强得让他心折,他又有什么理由懦弱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