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
  “问了,说不认识。”宋尧端着餐盘在白艾泽对面坐下。
  “嗯,”白艾泽点点头,听宋尧这么说总算安心了几分,但还是再次确认了一遍,“问清楚了吗?”
  “废话嘛不是,”宋尧揶揄道,“要我说你这就是关心则乱,用脚趾头想也知道阿楚怎么可能知道他,你也别太挂心了,你说你们这分都分了,你还成天地想着他......”
  “没有,”白艾泽立即打断,片刻后又觉得不放心,抿了抿嘴唇,“你怎么问的?”
  宋尧翻了个白眼,一五一十地重复道:“就说这人叫田旺,缅甸来的,皮条客,还拐卖omega,问他知不知道,他说什么汪汪喵喵的,听都没听过,还说我是不是发神经了,我就说这是老白叫我打听的——”
  他说到这儿故意话音一顿,掀起眼皮等着看白艾泽的反应,果然白二公子手指头一滑,两根筷子“啪”地撞到了一起。
  宋尧掩嘴干咳了两声,白艾泽放下碗筷,故作平静地问:“然后呢?”
  “然后他说——”宋尧故弄玄虚地拉长尾音。
  白艾泽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上半身微微前倾,嘴角绷紧,身势语和微表情课上讲过,这代表着紧张和期待。
  “他说挂了,”宋尧耸耸肩,“然后没了,就挂了。”
  白艾泽愣了半秒,淡淡应了一声“嗯”。
  宋尧无奈地摇了摇头:“你说你们这又是何必呢?”
  “食不言。”白艾泽说,“吃饭别说话。”
  宋尧撇嘴,嚼了半颗肉丸子,软趴趴的不好吃,眼珠子从白艾泽碗里的卤鸡腿上瞟过,清了清嗓子,小声说:“凉菜窗口打的?”
  自从知道3号窗口那小哥暗恋自己之后,宋尧心理压力陡增,每回来食堂打菜都缩着脖子,都不敢朝那个方向看一眼,说是不能给人家任何希望,虽然很残忍,但长痛不如短痛,要在小青年思春的萌芽阶段就及时掐断这株小苗苗。
  “这个?”白艾泽夹起碗里的卤鸡腿,点头道,“3号窗口打的。”
  “我就知道是3号窗特地给留的,”宋尧皱着眉,一边想吃卤鸡腿,一边又觉着不好意思,心中感慨这真是个甜蜜的负担,于是有些苦恼地说,“要不你下回和他说说,别再为我费心了,怪愁人的。”
  白艾泽眉梢一挑:“怎么说?”
  宋尧扭头一看,果然3号窗口那位打菜的omega正痴痴地看着他们这边,对上宋尧的眼神之后冲他微微一笑。
  “我靠!”宋尧一个瑟缩,急忙转回头,“老白你发现没,他变主动了啊!以前他都不敢看我!说明什么?说明这是情根深种越来越爱越陷越深了啊......”
  “是吗?”白艾泽表示很惊讶。
  “可不是嘛!”
  宋尧赶紧喝了一口凉白开压压惊,冷不丁听见白艾泽说:“今天的鸡腿是给我的。”
  宋尧被呛了个正着,捂着嘴咳了几声,难以置信地问:“什么?!”
  “你总不上他那边打菜,”白艾泽笑笑说,“估计他心灰意冷,转移目标了吧。”
  宋尧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被移除了暗恋名单,心头不禁泛起一阵淡淡的失落感。
  白艾泽咬了一口鸡腿肉,在一边火上浇油:“味道可以。”
  宋尧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坐直身子严肃地说:“我认为他是要用鸡腿勾引你。”
  “嗯,我认为也是。”白艾泽表示赞同。
  “你别吃了!”宋尧一把抢过他碗里的鸡腿,义正言辞地开口,“咱们人民警察不能收群众一针一线。”
  白艾泽哑然失笑。
  宋尧说着自个儿低头啃起卤鸡腿,一边唠叨说:“你可得要洁身自好,不然以后等阿楚回了,发现你成天吃别人的鸡腿,我可不替你说话......”
  白艾泽笑容一僵,宋尧自觉失言,打着哈哈说:“开玩笑开玩笑,赶紧吃饭。”
  就在这时,桌上手机响了一声,白艾泽指尖一顿,立即转头看了一眼,发现是条垃圾短信,又若无其事地点了删除键。
  宋尧一直都看在眼里,白艾泽的手机从来都是静音,也就是这段时间才开着声音,吃个饭也要放在手边,接杯热水都要带在身上,就好像无时无刻不在等着某人的消息,生怕错过每一通电话、每一条信息。
  宋尧在心里叹了口气,忍不住问说:“后来你给他打过电话,发过消息没?”
  “没有。”白艾泽低着头挑葱末,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搞不懂你们怎么想的,”宋尧拨弄着碗里的炸肉丸,“搞不懂他为什么要走,也搞不懂你为什么不追过去。谈恋爱多简单啊,两个人在一起不就好了吗?这总比搞侦查背法条简单吧?你说你们俩,平时都是顶聪明的脑袋瓜子,回回考试排一二名,怎么这会儿就犯糊涂呢?”
  白艾泽看着餐盘里热气腾腾的炒面,轻轻吁了一口气:“我原来也是这么想的。”
  “啊?”宋尧没听清。
  “没什么。”白艾泽眼底目光微闪。
  他原来也是这么想的,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就好了。
  尚楚所有的焦虑、担忧、不安都交给他担着,他只要尚楚在他身边。
  如果爱人和被爱真的像考试那么简单就好了。
  “你就不能给他发个消息,”宋尧皱眉,“多方便的事儿啊,总好过现在这么僵着。”
  白艾泽说:“我不。”
  “什么?”
  宋尧有些惊诧,不敢相信这么一个任性又孩子气的答案会从白艾泽的嘴里说出来。
  “老白,”宋尧顿了顿,低声说,“你别和他赌气了,我看着都难受。”
  白艾泽喉结攒动,他不是和尚楚赌气,他是在和自己钻牛角尖。他已经把所有能给出去的都给了尚楚,他现在什么也没了,只剩这么一口气还犟着。
  每天晚上都在失眠,他闭着眼想到的都是尚楚,睁开眼就看见那株相思树放在床头。
  他怎么不想和尚楚联系,他都快想疯了,他不知道有多少次按下通话键又立即挂断。
  尚楚不接怎么办?尚楚不想听见他的声音怎么办?
  他就剩这么一口气还撑着,他怕连这口气尚楚都不要。他更怕尚楚发现他其实很疼很难受,白艾泽从来都知道尚楚喜欢他什么,如同野兽只会被更强大的掠食者驯服,尚楚的眼睛也只能装下比他更强大的人。
  所以白艾泽不敢让尚楚发现他哪怕一点点的脆弱。
  只有一次,他梦到一团浓郁的黑雾,尚楚站在雾气中看着他,眼睛里有深深的绝望。白艾泽伸手想要抱住他,那团黑雾却骤然消散,尚楚的身影也消失不见了。
  他从梦里惊醒,胸膛起伏的很剧烈,每呼吸一次,心脏就传来被挤压的酸痛感。他颤抖着拿出手机,在通讯录里对着那个号码看了很久,还是觉得疼。
  只有那一次,白艾泽觉得自己好像就要坚持不住了,他起身下床,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跑了很久,终于找到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拿起公用电话按下了那串数字。
  听筒里“嘟”声持续了很久,接听的那一瞬间,白艾泽心头猛地一跳,酸痛感瞬间涌上咽喉,尚楚“喂”了一声,嗓音沙哑且低沉,听起来像刚刚抽过烟。
  “谁?”等不到回答,尚楚不耐烦地问了一声。
  白艾泽能想象到他现在的样子,估计是翘着脚躺在床上,眉心拧着,为了一个深更半夜的骚扰电话而感到不爽。
  尚楚啧了一声,语气很差:“说话。”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
  ——是不是又抽烟了?
  ——脸上的伤好了吗?没留疤吧?
  ——以后半夜收到陌生来电不要接,晚上把手机关机,记得放得离枕头远些。
  白艾泽下意识地想要张嘴,才发现自己两排牙齿咬得死紧,脚趾用力向下压着地面,好像不这么做就站不稳似的。
  电话“啪”地挂断,听筒里嘟声再次响起,白艾泽浑身紧绷的肌肉松懈下来,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的汗。
  走出便利商店,刚好一阵风吹来,白艾泽冷的牙关都在打颤。
  “吃饭吧。”他对宋尧低声说。
  -
  “吃饭呢,”尚利军在电话里说,“我在吃饭,吃午饭呢正。”
  “你早上没去拿药。”尚楚声音很冷。
  医院那边约的专家号在周六上午,每周去做一次检查,今天就是周六,本来尚楚应该陪着尚利军去,但市局临时有个活儿要跑,尚楚腾不出手,尚利军就说他自己去。
  局里忙完了,尚楚立刻问了医院那边,尚利军早上没有过去。
  尚利军顿了顿,含糊其词道:“我好了,差不多好了,不吃药,以后不吃药了。”
  “钱呢?”尚楚问,“我昨天存进去三千八,这周看病加拿药用,医院说你取走了,钱呢?”
  “钱......我、我就是......我......”尚利军嗫嚅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专家号不好挂,尚楚花了好几百从黄牛手里买的,就每周六早上那么半小时坐诊时间,尚利军竟然没去,还把他预留的钱全部取走了?
  尚楚太阳穴嗡嗡直响,烦躁的一拳砸在墙上。
  “喝酒了?”他冷冷问道,“三千多,全喝了?喝的什么好酒?请了几个人啊?”
  其实尚楚能从声音听出来他没有喝酒,但他心里那股火压不下去,就是忍不住要对尚利军冷嘲热讽,忍不住用要说尖酸且刻薄的言语,只有这样他才能好受一些。
  “没喝,爸没喝,”尚利军着急地解释,“真没喝,我、我真没有喝,不喝了,保证不喝了......”
  尚楚没耐心听他反复说废话,径直打断问:“你人在哪。”
  “在家,”尚利军笑了笑,“在家吃饭,正在家里。”
  “在家?”尚楚冷哼一声,抬脚踹在门上,“我就在门口,怎么不来开门?”
  电话那头传来“砰”的一声,尚利军忍不住一个哆嗦,支支吾吾地说:“你、你怎么来了?你不提前说一声,你先回你宿舍去,我办点事,有点事要办......”
  尚楚仰头吁了一口气,压着火气说:“钱转给我,立刻。”
  “我有点事,你先回去,”尚利军言辞闪烁,“有事要办......”
  “没听清是吧?”尚楚笑了一声,“我说把钱还我,现在就转过来。”
  尚利军又咕哝着说了几句什么,尚楚听不清楚,几秒后,那边突然传来了嘈杂的声音,尚楚眉头一皱,隐约听见女人的哭声,好像在喊着什么“你不是人!你有什么脸来找我要钱”之类的话。
  “什么声音?”他立即问,“你到底在哪?”
  尚利军什么也没说,匆匆忙忙挂了电话。
  尚楚再打过去,听到的只剩下忙音。
  “操!”他骂了一句,双手叉腰,在楼道里烦躁地踱了几圈。
  “小帅哥,”对面的防盗门开了条缝,一个青年男人探头出来问,“你是这家的是吧?”
  尚楚点头。
  “哎哟那能不能麻烦你和这家那个男的说一下哟,”男人忙不迭抱怨,“楼道卫生要注意的啦,不要到处吐痰,有一次我看见他家门口有血哦,好重的味道,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家杀鸡了,哎呀虽然我们也管不着,但这个公共区域能不能稍微搞好一点......”
  血?
  尚楚一愣,尚利军又呕血了?他怎么没和自己说?
  对门的男人还在喋喋不休地埋怨:“每次和他说他就要打人,还骂脏话呢,好难听哟,我们家里还有老人小孩的,哪能听这种话哟......”
  尚楚用力闭了闭眼,打断道:“好,我和他说声,对不住啊。”
  男人见他态度不错,撇了撇嘴没再说什么。
  “对了,”尚楚抱着试试看的态度问,“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那我怎么知道的,”男人摇头,想了想又说,“不过他前段时间到处找人打听。”
  “打听什么?”尚楚问。
  “好像要找什么人吧,不太知道,”男人说,“后来我有次回来刚好在楼梯下面遇见他,一直在自言自语,说什么冲平路的。”
  冲平路?
  尚楚对这个地方完全没有印象,接着问:“你听见他说具体地点了吗?”
  “那没有,”男人努嘴,“他坏的要死哟,我看他一眼他都要打我,吓死个人了!小帅哥,我问一句你别介意啊,他是不是精神不太好啊?疯疯癫癫的,看见谁都像杀父仇人似的......”
  尚楚掀起眼皮冷冷扫了他一眼,男人一个哆嗦,立刻噤声关上了门。
  -
  尚楚在附近找了家奶茶店坐着,打开电子地图,在搜索栏输入“冲平路”,显示出来整个街区挺大的,有商区有学校,房价应该也不低。
  尚利军打听冲平路做什么?难不成他有什么认识的人住那儿?
  范围这么大,他就这么找过去也不是办法,干脆嘬着奶茶到巷口等着,尚利军一直不接电话,到最后索性直接关了机,尚楚越等越心焦,想到对门男人说在尚利军门口看见过一大滩的血,不禁心头一沉。
  过了将近两小时,尚利军总算回来了。
  他连脚背都肿了,走路一瘸一拐,一只手撑着墙面,从巷子那边一点一点地挪过来。
  尚楚远远看见他这个样子,没忍住喉头一酸,刚想上去扶他一把,望见有辆自行车从巷子里开过,经过尚利军身边的时候,车把手只是轻轻蹭了他一下,他一口痰冲着人家吐上去,张嘴就是连声的“操|你妈”。
  尚楚脚步一顿,见那辆自行车朝这边骑过来,下意识地收回脚步,侧身躲在拐角的阴影里,生怕别人发现他和尚利军有丝毫关系。
  骑自行车的男孩离开了,巷子里除了尚利军没有别人,尚楚这才从拐角出来。
  尚利军被人字拖勒得难受,他弯腰脱了鞋,把拖鞋拎在手里,就光着脚走,脚趾甲里都是黑色污垢。他又朝前走了一段才发现尚楚,愣了足足有十来秒才反应过来,脚趾头局促地勾着,接着讷讷地笑了笑,重新俯身穿上拖鞋,加快步子走过去:“怎么来了?也不打个电话,家里都没收拾,挺乱的,有点乱......”
  明明前一秒还在心急,真等见到他人,尚楚反而神情冷淡,伸手说:“钱。”
  “先回家,”尚利军小心地扯了扯他的衣袖,“先回家再说,你多久没回过了,先回。”
  “我不去,”尚楚甩开他的手,再次问,“钱呢?”
  “不去啊......”尚利军失落地低头呢喃,接着解开裤头上绑着的皮筋,从里头掏出一个内袋,拿出一沓百元钞票,“钱在这,都在这,没喝酒,爸没去喝酒,你放心。”
  尚楚结果那叠钞票,拽着他的手就走,尚利军被拉得一个踉跄:“去哪啊?”
  “医院,拿药。”尚楚说。
  “不去了,不吃药了,”尚利军不愿意走,“不花那个冤枉钱啊,我挺好的,就这样挺好,你找同学借的钱吧?赶快还给人家,别欠着,赶紧还了,我不吃药。”
  他说话颠三倒四,尚楚懒得和他扯,拖着他的手就走,尚利军跟不上他的步子,没走出几米就摔了,额头“咚”一下磕在墙根。
  尚楚一愣,手足无措地看着尚利军,不知道他怎么这么不中用了。
  以前他对哑巴拳打脚踢的时候不是很有劲儿吗?木门都能给他捶出一个坑,现在怎么就这么不中用了?
  尚利军趴在墙边喘着气,尚楚微微弯下腰,伸手想去拉他,尚利军双手撑着上半身,先是跪在了地上,接着才费劲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额头上磕出了一道伤,正在往外渗血,尚楚舔了舔嘴唇,双手攥成拳:“我不是......”
  “没事啊,没事,”尚利军乐呵呵地摆摆手,“拿药是吧?那去,不拿那么贵的,多搞点止疼片就行,别的不用......”
  “嗯。”尚楚应了一声,不敢看尚利军似的,垂头走在前面。
  -
  去医院取了药,尚楚打车送尚利军到了路口,沉默地看着他的背影。
  刚过下午一点,日头正盛,晒得尚楚浑身汗涔涔的,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种被闷得喘不上气的感觉,额角传来阵阵刺痛。
  尚利军提着塑料袋,沿着那条逼仄的巷子往里走,拐过了一个弯,他才回头看了一眼,确定再也看不见尚楚了,于是颤颤巍巍地弯下腰,脱下人字拖拎在手里,光着脚往回走,路上用毛票买了五个馒头,一个五毛,一共花了两块半。
  回到了出租屋,他解开裤头,从另一个内袋里又翻出一叠钞票,一共十张,一千块钱,他刚刚去冲平路要的。衬衣口袋里还有三百块钱,是尚楚刚刚给他做这个星期生活费的钱。
  他舔了舔手指头,把十三张百元钞票来回点了几遍,接着趴在床底,从里面掏出一个小铁盒打开,铁盒里已经放了一些钱,他这些天每天都去一趟冲平路,死皮赖脸要来了不少,尚利军把十三张钞票卷了卷放进去,盖上铁盒塞回床底。
  做完这些,他烧了壶水,往里到了点酱油和醋,就着馒头吃了两口,吃到第三口就实在吃不下了。
  就在这时候,老式手机里恰好进了条短信——
  “军哥,钱弄到没?你把钱弄来,我二话不说,立马买票滚蛋。”
  尚利军拿起手机,眯着眼睛在屏幕上写字,用的是手写输入。
  “就快了。”
  过了几分钟,田旺给他回消息——
  “我可听说下星期首都要派条子过来视察工作,你儿子刚好在嘛不是,到时候我把你这事儿给110一捅,你猜你儿子以后在局子里好不好做人?”
  尚利军嘴唇止不住哆嗦着,馒头“啪”地掉在那碗汤里,水渍溅到他眼睛里,他抬手抹了一把,露出一双凶光毕露的眼睛。
  他马上都要死了,他不能连累尚楚。
  尚利军从碗里捞出那块浸满汁水的馒头,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他都是要死的人了,他不能害了他儿子,不能害了他......
  -
  “你害我一个周末都睡不好觉。”
  周一上班,尚楚顶着两个黑眼圈抱怨了一句。
  自从第二回救了老太的猫之后,徐龙就拿尚楚当牲口使唤,什么事儿都让他出去跑,周天上午把他拉去听了个建筑工程讲座,下午又让他去新阳科技大学听一个什么地质学论坛,回来还得给他写学习感悟。
  光听三小时的课能学到什么东西,尚楚又花了一晚上上网自学,好容易学了几根皮毛,写了份东西交上去,徐龙翘着脚扫了几眼,说写的什么玩意儿,狗屁不通。
  尚楚趴在桌上想补个觉,徐龙拿了几本书往他后脑勺一砸:“看书,赶紧的,上午看两章,写感想!”
  “操!疼啊!”
  尚楚倒吸一口凉气,抬头接过书本一看,《高层建筑消防常识》和《城市道路规划入门》。
  “你小子别想偷懒啊,”徐龙伸手指着他,“我随时过来视察和你说!”
  尚楚知道徐龙这是为他好,摆了摆手说:“知道知道。”
  周一二都没什么事儿,他就待在工位上看书;周三又去科技大听了两门讲座,顺道被两个女生一个男生搭了讪;周四徐龙打发他去交管那边盯监控,让他对着屏幕记录某个路口一天出现了几次违章事故;周五上午他被关在小黑屋里背地图,不把新阳每条街每个地标记下来就不放他出来吃午饭。
  尚楚一直弄到了下午两点多才出来,他饿得头晕眼花,好在张冰知道他这几天吃饭不规律,特地给他从食堂打了盒饭回来,他才填了填肚子。
  下午三点半,市医院打电话来确认他明早是不是挂了肝胆科张主任的专家号,尚楚说是,那边让他选个时间段过去,尚楚想了想,说那就九点半吧。
  挂了电话,他往医院的账户里又转过去三千,看了眼手里的余钱,已经不剩多少了。
  他到外头的空地上发了会儿呆,又抽了根烟。
  接下来怎么办?继续找宋尧借钱?
  宋尧哪儿能拿出那么多钱,还不是......他的。
  尚楚眼眶一胀,立即抬手捏了捏眉心,又点燃了一根烟,递到嘴里猛吸了一口。
  算了,不能想那么多,越想只能越难受。
  裤兜里的手机突然震了一下,尚楚拿出来一看,他之前加了医生的微信,给他发了份电子病历过来。
  上头那些影像和专业术语他也看不懂,随便点开扫了一眼,瞥见左上角一行数字,目光忽然一顿。
  病人信息栏,名字是尚利军,出生日期填的1970-07-08。
  尚楚不知道原来七月八号是他的生日,他抿了抿唇,想到今天就是七月七号。
  那不就是明天?
  他愣了愣,这种事情不知道反而无所谓,一旦知道了,就好像有块小石头在心里吊着,硬是要装作没看见吧,总觉得有点难受。
  尚楚蹲在地上,打开一个外卖软件,找了几家做蛋糕的店看了看,定做生日蛋糕最便宜的也要两百块,太贵,没必要,算了。
  他摸了摸鼻尖,给那个158开头,2534结尾的号码编辑了一条短信:
  【你生日有什么愿望。】
  一行字打完,他看了看又觉得有点别扭,显得自己很关心他似的,于是删掉了“生日”两个字,删完后又看了一眼,觉得还是不好,又修改了一次。
  【你有没什么想要的?】
  点下发送键,那块小石头总算落地了,尚楚把手机塞回裤兜,心说他爱回复不回复,反正自己是问了。
  抽完两根烟回去,徐龙站大门口等着,下巴一抬:“叫你背地图,背好了吗?躲去哪儿偷懒呢?”
  -
  “刚去哪儿了?”陈风在登机口等了一会儿,白艾泽拎着袋子匆匆赶来。
  他们两点二十的机票飞新阳,走前白艾泽说去买个东西,直接和他机场见。
  “去趟首警。”白艾泽说。
  “回学校干嘛?”陈风问,“落东西了?”
  “不是,”白艾泽笑了笑,“去买点东西。”
  陈风看见他手里提着的那个袋子,往袋口里一张望,竟然装着几个车轮饼。
  “想不到啊艾泽,”陈风揶揄,“你还喜欢吃这个?这玩意儿哪儿都有,至于特地跑首警去买吗?”
  “不一样,”白艾泽系紧袋口,淡淡道,“这家尤其喜欢。”
  “飞机上吃?”陈风问。
  “不是,带去新阳。”白艾泽说。
  陈风说:“那还能吃吗?早都塌了!”
  白艾泽笑笑没说话。
  上了飞机,乘务员一一提醒他们戴好安全带,收起小桌板,把手机关机或调至飞行模式。
  关机之前,白艾泽看了一眼时间,下午一点五十分。
  “大概四点半到。”陈风说。
  白艾泽长按下电源键,在长长的一声“叮”之后,手机屏幕陷入了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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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五点二十八分,新阳市局接到了一起报案,一个拾荒老头在一处废弃的烂尾楼里看见了血点子,新鲜的血,又听到楼顶传来吵架声,他吓得不行,这地方偏,平日一个人也没有,怕不是有鬼,于是赶紧找了个地方猫着,顺道报了个警。
  “估计又是什么黑社会斗殴。”徐龙对这类事情习以为常,点了几个人一起去,转头问尚楚,“跟不跟?”
  尚楚本来想晚上早点下班,去街上逛逛,打算给尚利军买个保温杯,但这回算是头一次正儿八经的跟队出警,买保温杯明天再去也不碍事,于是点头说:“去。”
  “行,”徐龙给他扔了件警用马甲,“一般都是小打小闹,你别上去,跟后头就行,别给我逞能。”
  “知道。”尚楚迅速套上马甲,扣紧肩带,跟着队伍上了警车。
  那老头说的不清不楚,足足耽误了将近半小时才到现场,那是一栋六层高的毛坯房,刚一进去,楼梯上就能看见一滩滩的血,一直顺着楼梯往楼上走。
  “这不像刀口出的血啊,”徐龙经验老道,皱眉说,“倒像吐出来的。”
  尚楚突然眉心一跳。
  徐龙没让尚楚跟着上楼,让他和另一个警员在外头等着接应,自己带了三个人上去,尚楚知道硬要跟上去也只能拖后腿,还得辛苦他们分出精力照顾他一个实习生,于是没说什么,服从安排,到楼外的警车边等着。
  大约过了两分多钟,身边那警员的对讲机响了,徐龙在那头说:“打电话叫救护车,赶快!”
  “收到!”警员和尚楚对视一眼,尚楚立即掏出手机拨了120。
  郊区风大,耳边只能听见呼呼的风声,加上楼离得远又高,他们完全不晓得上面发生了什么。
  “没事哈,”警员见尚楚面色凝重,以为他害怕,安慰道,“小事情,否则龙哥肯定就叫咱们找增援了,应该搞得定。”
  尚楚点点头,不知道为什么,眼皮跳得很厉害。
  “住手——!”
  才刚说完话,上头突然传来徐龙的一声怒吼,尚楚目光一凛,仰头看向楼顶,只见护栏边缘趴着一个男人,满脸都是血,胸口插着一把刀子,嘴巴一开一合,似乎想要说点什么。
  “我|操!”警员低呼,“出人命了!这月治安评定要完蛋!”
  尚楚第一次见到真实发生在眼前的命案,他十指忍不住蜷缩在一起,膝盖都是软的。
  “你先过来!”徐龙接着喊道,“放下武器!现在还来得及!”
  “上头还有个人,”警员给尚楚分析局势,“被捅的这个现在成了人质,你看他刀那个位置,肺都要扎穿了,别看现在还吊着一口气,多半救不回来......”
  尚楚眼皮跳的越来越快,他深吸了一口气,背过身说:“哥,我进车里等。”
  “去吧,头回都这样。”警员拍了拍他的肩膀,“喝点水——操!”
  身后忽然传来空气被撕裂的声音,尚楚背脊一僵,缓慢地扭过头。
  砰——
  有个人从楼顶掉了下来。
  那个人穿着一件白色t恤,背后有“蜜蜂味精”四个字,夹脚人字拖只剩下一只,脚踝肿胀的像是发面馒头,现在弯折成了一个诡异的角度。
  尚楚忽然喘不上来气,他脸色“唰”的变得纸一样惨白,小口小口地往喉咙里吸气,胸膛涨得越来越厉害,一团浸了水的棉花堵在他喉咙口,他怎么都呼不出气,接着身体开始小幅度地颤抖——
  “小楚你怎么了?”警员察觉到他不对劲,伸手探了探他的手指,冰一样的凉。
  尚楚往前走了半步,尚利军趴在地上,就像那天摔倒了趴在墙根一样。
  他怎么这么不中用了?
  尚楚指望着尚利军能像那天一样自己站起来,他微微弯下腰,大张着嘴拼命吸气。
  尚利军就像一团烂肉,脸颊朝这边侧着,眼睛张的很大,他好像还有一丝知觉,觉得自己死前出现了幻觉,才在这地方看见了自己儿子,穿着警察才穿的衣服,真俊。
  都说人死前会走马观花似的在脑子里重复一遍这一生的经历,尚利军手指用力张开。
  他知道自己是个畜牲,他不是人,他没什么可回忆的,也没什么能留给他儿子。
  只有几件事,他还没告诉尚楚。
  二十一年前,田旺带来一个女人,喝醉了和他们说这是个哑巴,卖不出去,他们老大说再不出手就弄去山里埋了,埋了她之前先弄来让兄弟们乐呵乐呵,上一次五块,问谁先来。哑巴蹲在墙角哭,尚利军不知怎么心念一动,说卖给他算了,后来两百块钱就成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