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你再说一遍!”
  若换作以前,席银一定不敢再与一个男子言辞相撞,可此时,她也不知道何时拾得了勇气,竟直身朝前走了几步,抬头望向张铎。
  “你也有家人,你梦里也会哭。我虽是你的奴婢,但我也有家人,你凭什么,要我忘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张先生的暴走倒计时。
  第44章 春蛹(六)
  门外的江氏父子, 清晰地看见张铎的肩膀有一瞬间的耸抖。
  “你敢这样跟我说话。你不后悔?”
  琴盒后的雪龙沙似乎也感知到了这一句话极力压制的怒意,埋头匍匐下来,悄悄地望着席银。
  “我在问你, 后不后悔!”
  声音炸雷一般。他终究没能压下情绪,最后一个字几乎破了音。
  张铎向来是一个仪态肃穆, 不形于色的人, 这还是江凌等仆婢们头一次,在张铎的额头看见了凸暴的青筋。
  然而,里外都没有一个人敢出声。
  庭中日头正好,席银的额头渗出了薄汗。
  她喉咙里胡乱地吞咽了一口, 迎着他的话道“是你要我以后, 说出去的话不能后悔。”
  张铎听完, 彻底怔住了。
  十年之间,他行在一个又一个的闭环之中,从来没有做过自认矛盾的事情。
  但此时此地,再多的处世立身之道, 再多的古事典故,都成了虚妄。他竟被这一句毫无杀伤之力的话抵得张不开口,被这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子逼得动不了刀了。
  凌乱之中, 他忽然想起了一个词,叫“ 养虎为患”, 可细想之下,又觉得很不贴切。
  她并不是什么虎。
  甚至连一只兔子都算不上,无非市井之中的一只蝼蚁。
  只是她爬到了要害之处, 蛰伏了下来。
  而且,她敢下口咬他了。
  至于她为什么敢下口……
  一番想来,张铎颅内血气翻腾不止,手腕上曾经被她咬过的地方突传来一阵钝痛。他抬起手腕,那几个淡淡的齿痕此时格外刺眼。
  席银没有看出张铎陷在何等纠结矛盾的境地,捏着一双手,对峙一般地凝着他。
  两方势力的悬殊,使她以卵击石的模样看起来着实有些可怜。
  然而没有人能点化二人。
  “江凌。”
  “在……”
  “拿鞭……”
  “你又要打我是吗?”
  江凌还不及听清张铎说什么,却听见她脆生生地仰头顶了一句。
  一面说着,一面又摊开手来。
  手上被他那笔杆子抽过的地方,还泛着淡淡的红。
  “你教我写字,我写不好,你罚我是该的,可我今日没有过错,我不该被你羞辱。”
  “你说什么。”
  说完,张铎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人摁在矮梅的树干上。
  他身量着实比席银高出不少,手臂抬举,几乎要把席银提起来。
  今岁的初春,她就是在这里被张铎剥得乱七八糟,挨了一顿令她中至今想起来,都不免浑身乱颤的鞭子。
  时隔半年之久,梅香不在,满树葱郁的叶子在张铎脸上落下斑驳的阴影。
  其人还是一样的暴戾,但席银却清晰地在他眼中看到了一丝犹疑。
  “你说过,不准自轻自贱,不准怯。”
  这一句话,她是望着张铎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吐出来的。
  江凌在门外听见这句话,头皮一阵一阵地发麻。
  谁知她竟然还进跟来一句:
  “你还打不打我,不打就放开我。”
  二人头顶的叶阵有了悉索的声响。
  张铎扣在她手腕的上手指咔地响了一声,随即摇头,笑得胸口起伏。
  不知道为何,他心底突然莫名泛起了一丝诡异的快感。而且这一丝快感,竟然把他扎实的观念宇宙破出了一个通往人欲的口子。
  眼前的女人,发丝潮润,眼眶发红,玲珑有致的身子贴在树干上,被迫踮着脚周身僵硬,背脊却是挺直的。
  肉身若柔花,骨骼若玉架。
  数月之前,她还抱着树干,低声下气得向他讨一件体面的衣裳。
  如今,她倒是真的顶直了脊梁骨,哪怕知道要挨打,也不再求他。
  于是,与快感并行的,还有失落。
  张铎笑至最后,甚至有一丝气喘。他慢慢松开手,朝后退了一步。
  “你想跟我去镛关是吧。”
  “是。”
  “岑照押解回洛阳问罪,你呢?”
  席银喉咙哽咽:“陪他……”
  张铎抱臂偏头,“廷尉考竟之后,是凌迟刑,你呢?”
  席银的膝盖颤撞在一起,发出“叩”的一声。
  张铎低头朝她的膝盖看去,冷道:“一起死吗?”
  席银怔在树下,良久,方含泪抬起头。“你为什么就不肯说一句好听些的话。”
  张铎抬手,胡乱地抹去她的眼泪,几乎擂痛了席银的眼睛。
  “不准哭。”
  她一把撇开他的手,掩面夺路而走。
  经过张铎身边的时候,甚至撞到了他的肩膀。
  庭门前的江凌见此,忙抬臂将人拦下,却听张铎道:“让她出去。”
  说完,几步走到她背后:“你过于愚蠢,话不说明白,你听不懂。但你如果觉得难过,也可以一个人静静。至于镛关,你想都不要想,你就一条路可走,把岑照,给我忘了。”
  席银咬着嘴唇没有说话。
  张铎扬了扬下巴,示意江凌让开,而后转身走回庭院。
  琴盒还放在矮梅下。
  盒中的琴是张铎鬼使神差之下买下的。
  张铎从来没有习过音律,毕竟那是修心却无用的东西。但看着她那几只逐渐被笔杆磨出茧的手指,他又觉得,偶尔准一个姑娘消遣一下,也无伤大雅。不能让她,总是念着岑照一个人的好吧。
  买下这把琴的时候,张铎就已经后悔了,
  如今,他甚至想把它烧了。
  然而,正当他想要去打开琴盒的时候,琴盒后面的雪龙沙却哀怨地叫了一声,抬头期期艾艾地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觉得很讽刺。
  以人为鉴,可以正衣冠。
  那以狗为鉴呢,是不是可以照见人的窘迫。
  雪龙沙是他养的狗,好斗,凶狠,平时见了活物,只知道扑咬,前几年,在临水会上,它把洛阳巨富豢养的一只白毛高丽母犬的耳朵给咬了下来。所以,至今是只孤狗。
  孤狗,孤人。
  一起乱七八糟地活在清谈居中。
  比起琴,张铎此时觉得,这只狗更碍眼。
  雪龙沙似乎也感觉到了他的怒意,悄悄地往后缩去。
  “趴下!”
  雪龙沙被他这么一吼,忙低头重新趴下。
  张铎挪开琴盒,走到它面前 ,低头道:
  “你那晚为什么不咬死她。”
  雪龙沙闻话,站起身叫了一声,声音似乎有些委屈。
  张铎看向它的背脊,鞭伤虽已好了,但伤疤仍在。
  是了,它咬不死她。
  因为那一晚,他把她扔给了这只狗,但同时,也把制狗的鞭子,扔给了她。
  庭门外,江氏父子望着这庭中的一人一狗,双双无话。
  良久,江凌方回头对江沁道:“以前,好像从没觉得郎主对着雪龙沙的时候凄凉……”
  ***
  那日深夜,后半夜,张铎醒来时发觉席银还是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