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而生
  从拉萨回来没几天,唐尧就开着那辆招摇的路虎到了楼下,说要“旧地重游”带她去吃谭家菜。
  卓静言正巧赶完改编调整的大纲,空出大半天的时间闲在家里无事可干,接了电话欣然下楼。十三岁去日本之前,她和唐尧薛嫣是北京饭店的常客。其实她不太喜欢谭家菜那种慢火细烹的软烂口感,只是薛嫣贪吃,尤其钟爱那道佛跳墙。少时三人经常结伴前去,渐渐地卓静言便也习惯了那口味,甚至成了记忆里经久不散的味道。
  二人到了北京饭店C座七楼谭家厅的小包间坐下,唐尧如从前一样负责点菜,驾轻就熟要了佛跳墙、黄焖鱼翅、干贝芥菜和南瓜羹四个菜,又叫了两杯温水,便挥手让服务员关门出去。
  卓静言看他手撑下巴,歪着头翻菜牌子,一晃神如同看到了十年前的唐尧。当初他们三人总一起来这里吃饭,唐尧也总是这般动作点菜,薛嫣和她就在一旁叽叽喳喳聊些小女孩的话题。待菜上齐,唐尧会先为她俩各盛一碗汤,然后三人一边吃饭,一边天南海北瞎扯。
  那么久远的曾经,还当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
  唐尧点完菜看她那神情,只一眼便知道她想什么。他伸出手在她眼前晃,叫魂儿一样:“回——神——啊——!”
  卓静言吓了一跳,佯怒道:“能不能稳重点儿啊,干嘛又动手动脚!”
  唐尧双手往脑后一捧,大喇喇靠着椅背:“看你那呆子样,过去事儿就别想了。既然回了,以后就没人能把你怎么样。就算那两个没心肝儿的不管你,还有我呢,再不济,那不还有我爸呢。你就放宽了心好好弄你那点工作,爱干嘛干嘛。能不回日本就不回,要我说,走遍世界还是咱自己祖国好哇。”
  卓静言心里一沉,瞪他一眼,半晌才说:“我可不敢劳驾你唐大少来护着,你先别瞎搅和了。我敢回来自然有我的道理,再说,我早知道当年的事情已经平息了。只是我自己,是我自己习惯了外面,不肯回来。又不关他们的事儿。”
  唐尧脸上有些僵硬,只过片刻又无谓地笑起来:“好,只要你觉得没关系,那就一定没关系。你没恨他们,我当然顺着你的意思……这样的话,不如你就真别再去日本了。小嫣还在上海出差,等她回来我再带上你俩一起过来。不过,你……真的不打算告诉他们你回来了?我看其实很难瞒……”
  卓静言忽地站起来:“这房间太热,闷得人出汗,我去一下外面透透气。”说完便自丢下唐尧走出去了。
  她自然知道唐尧说的是谁,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时间总是能温柔抹掉所有痛苦难堪的过往,抚平所有深入骨髓的伤口。在日本停留的头四年中,年少的她深居古寺,每天青灯石佛为伴,同僧侣们一道诵经坐禅。山中岁月被拉得格外缓慢,四年恍如四十年一样在生命中沉淀下来,那样的静寂因为太过凝滞漫长,足以将她被怨愤浸透的心拂尽尘埃,清洗干净,再磨去棱角。
  用四年的时间平复心情之后,她曾经悄悄回到北京和旧友相聚。再从北京返回京都的当天,她和老住持秉夜长谈至天明时分,然后带着衣物用品和几卷经书离开了古寺,尝试重新开始一个十七岁女孩应该拥有的正常生活。
  前尘往事在这一刻又开启了尘封,涌入脑海。卓静言庆幸自己如今能够心平气和地回来,虽然暂时未和那两个人见面,自己心中倒是真的早没了芥蒂。
  她站在洗手间镜子前,打开水龙头往脸上浇些凉水,终于觉得舒服了些。正拿了纸擦手,突然听到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从里侧隔间传来。
  “Maggie啊,我跟你说哦,我今儿可算是倒血霉了啊——”那声音长长拖着调子,有些娇滴滴的意味,“你知道的啦,这种投资商参加的饭局简直是老色鬼聚会。不过我入行这么久,从来没见过今儿这样的,老色鬼爹带着小色鬼女儿一起来。那邹老板一个劲儿要灌我酒,碰个杯还动手动脚。他女儿,那叫什么娜娜的,也忒不要脸,我们组就俩男演员过来,她一来就要坐到那俩中间,恨不得要左搂右抱。二十几岁的小姑娘,又不是我们女艺人吃着这碗饭必须抱大腿,好不好这样饥渴的啦——”
  卓静言停了手上动作,盯着镜子里的自己。那张白净的脸上黏了几缕湿发,慢慢浮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
  里面的女人又抱怨几句,便挂了电话拧门锁。卓静言闪身进了最近的隔间关上门,听高跟鞋“嗒嗒”走到水池前的位置,洗了手,又“嗒嗒”地往门外去了。
  她放轻脚步跟在那女人后面,未走多远便看到她转过墙角进了个包间。卓静言大大方方上前去,对门口服务员笑眯眯道:“我来吃饭的,杨小姐的朋友,来晚了,等下进去逗逗他们。你先别吱声,我打个埋伏。”
  那服务员见她一脸坦然,只看了她两眼就退到一边去了。
  卓静言轻轻伏在门上,侧耳听里面动静。只听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喜滋滋道:“哟,杨小姐回来啦,过来坐坐坐。我们正讲故事呢,杨小姐去了这么久,错过了好多精彩节目。”
  那娇滴滴的女声则应道:“呀,邹老板的故事听个半截也是我福气,全靠您给我长见识呀。都怪我那小姐妹,话多得电话里说也说不完,耽误咱们喝酒。您接着说您的,我先干这一杯,再洗耳恭听呀!”
  一声清脆的碰杯,哄笑里那中年男子又说:“嗨,咱刚说到哪儿了——就那德培集团吴总,前几个月在拉斯维加斯玩儿太大给捅的篓子,你们做明星的小姑娘漂亮,有钱有权的平时接触得不少。这年头啊‘水浅王八多,遍地是大哥’,但那有的圈子你们还是摸不着的,知道吗?像刚我聊这吴总,那些个破事儿虽然媒体没人敢说,其实我们早就听人传出来了,虽说不知真假,但是它无风不起浪啊,或多或少有几分真的。杨小姐你如果有兴趣,再干一杯,我讲一桩稀奇的。”
  “哎呀邹老板,讨厌,”那女声停了片刻,似乎又喝了一杯,“别卖关子啦,您快请讲。”
  屋内其他人一片附和,被称作“邹老板”的男人声音里不无卖弄:“你们这些大明星,平时傍大款的可不少吧,凡是有点儿钱的都能主动往人身上贴。但这一个呢,你们平时肯定注意不到的。这个人生意不大,财产不少,名气不大,本事不小,为人行事透着股邪性。”
  大概是前一句点评得太直白,这一停竟没人接话,出现一阵短暂的安静。邹老板干咳了两声,接道:“姓洛的那个人——你们这一桌都是混娱乐圈儿的,肯定很少听说吧。”
  席间果然没人吭声。邹老板便接着说:“这姓洛的也没干什么大买卖,说起来是家族做投资,但有人私下算过账,那点生意账面上的利润没多少,要我说,没准儿还不如我邹国明有钱。可这么多年来这公司就既不扩张,又没破产,一直维持着个不大不小的规模……”
  他卖个关子,停顿片刻又压低声音:“这没什么稀奇的,奇就奇在,不知道哪儿来的消息,说这洛家在黑白两道很吃得开……我就觉得奇怪啊,说他黑吧,人家明面儿上就规规矩矩做着小生意,即使没有大起色,即使作风铺张浪费点,也没硬证据说他干什么黑心勾当;说他不黑吧,我老邹生意做了三十多年,这传闻少说也传了二十年从未间断,前些年还有好几件头条大事,传闻跟他有关系。只是那‘有关系’,又是在成千上万的消息里,其中的一丁点而已。”
  邹老板说着说着,自己也越发疑惑起来:“那几件轰动的事情,一百条传闻里只得一条提了他,这不奇怪,若说它们都和姓洛的不沾边儿,为什么回回都有那么一条要提到他?”
  说到这儿,另一个略为浑厚的中年男声好奇问道:“这一说确实奇怪,我还真没注意过这么个洛家,到底——是个什么人?”
  “这就更有意思了,”邹老板大笑道,“你们猜怎么着,现在打理洛家上下的是一对兄妹,年纪都小得很,哥哥现在二十七八岁,据说是从十八岁开始接手管家。当年还搞了个什么晚宴聚会,邀请不少人参加。这些年虽然洛家明面上生意一般,但是据和洛家有过些接触的人来说,这两兄妹的排场看起来可一点儿也不寒酸。”
  那杨小姐“咯咯”笑道:“这可越听越不靠谱,要真有多大能耐,无论是有钱也好有势也好,这个时代,咱这个圈子怎么也有耳闻才对呀。肯定是个普通小老板,只是人多嘴杂,越传越玄乎。你说是不是啊维钧?”
  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应道:“恩,妍兮姐说得挺有道理的。”
  “也未必,”邹老板却又接了一句,“洛家那点传闻的确也不会引起太多关注,但十年前洛老板那场晚宴上发生过一件怪事,这兄妹俩还有一个比他们小几岁的堂妹,妹妹和这堂妹长得像,感情好,常常把小姑娘带在身边。那年的晚宴这小姑娘也参加了,但是那晚过后她就突然失踪了,听说是半途离开宴会的,之后再没有人见过她,后来啊,就都说这姑娘那晚出意外死掉了……而洛家兄妹俩却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这真是出人命的话……”
  这时有个尖细的女声忽然打断了邹老板:“爸爸!别讲了,这种毫无根据的事情一直说,有什么意思!”
  邹老板一时有些诧异:“娜娜,你激动什么?反正这些事儿也没个依据,就当讲个笑话,你们各位是不知道,前几天我和一个朋友吃饭时他还说呢,说最近听说洛家那个死掉的小姑娘她又突然出现啦……”
  那尖细女声忽然更拔高几个音调,听起来简直有些刺耳:“都叫你别说了嘛!就不能换个话题么!”
  门外卓静言的目光骤然变冷,手上用劲,推开了门走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