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霍长婴看着眼前的帝王面上的苍白和隐忍,有刹那,眼前帝王仿佛和自己前世在战火里毅然守城的父皇重合在了一起,令他不由低唤出声。
  这一声父皇包含了太多感情,有关切、担忧、心痛以及孺慕的崇敬。
  皇上紧握着案角的手猛地一抖,他眼角颤了颤,却是什么也没说,只是低着头慢慢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
  等两人迈出御书房,才隐约听见屋内传来低微压抑的咳嗽声。
  紫宸宫的天空依旧清朗而寂寥。
  霍长婴心绪纷乱,萧铎便在他身边静静陪着,两人一路无言地在宫道里并肩走着。
  忽的,激烈的争吵声惊起一阵飞鸟。
  两人不由停下脚步,却见不远处一群人正围着一个衣着华贵的少年,那少年吵闹不休,周围人明里恭敬实则却分毫不让,甚至暗自推搡着那少年。
  等两人走的近了才看见被一群侍卫内监围着的竟是三皇子,传言已然疯癫了的皇子,也是聂贵妃唯一的孩子。
  “是三皇子?”霍长婴微微讶异,“他怎在此处?”
  霍长婴眉心微蹙,正欲上前一步就被萧铎拦下,回头就见萧铎冲他微微摇头眼中有着担忧,他知道萧铎的意思,此时他假扮作太子在宫中多呆一刻便多一刻的危险。
  而就在犹豫的瞬息间,被重重围住的三皇子似乎看到了两人,竟大喊一声:“太子哥哥!”
  众人皆是一愣,自三皇子痴傻后便除了钟琴再也不认得其他一人,如今竟能认出太子来?
  不等众人回神,三皇子奋力挣脱开困住他的宫人,猛地扑到了霍长婴面前抓着他的手腕,急急哭求道:“太子哥哥求你救救钟琴吧,求你救救他吧!”
  “恶鬼要把他扔到地狱里去了!老鼠会咬他,他会疼,会疼啊……”
  虽言语疯癫,但众人并未想到他竟真认出了太子殿下,而这位殿下如今身体大好又在边境立下战功,即便有聂贵妃撑腰,也不是他们可以无视的。
  为首的内监眼睛咕噜噜转了圈儿,继而满脸堆着笑弯腰上前道:“太子殿下,三殿下今日未曾及时吃药犯了疯病扰了您的道,”
  “还请太子殿下赎罪让老奴带三殿下回去,一定好好看管。”说着那内监伸手便要去拉三皇子。
  霍长婴眉头皱起,将拼命摇头的三皇子护在身后,正欲闪身躲开那內侍,就见眼前人影一晃,萧铎已然挡在他身前,剑鞘猛地拍在那企图偷袭的內侍手背上,力道之大,几乎让那壮实的內侍涕泪横流瞬间跪了下来。
  “太子哥哥,救钟琴钟琴啊……”
  三皇子说到底只有十五六的年纪,此刻得了疯病,仍拽着他的衣服不停念叨着。
  霍长婴感觉到身后人在不住地发抖,想起初见时的活泼少年,不由心中五味杂陈,而钟琴似是那个经常跟在三皇子身边的清秀小內侍,曾是这内宫中为数不多对他抱有善意之人。
  “不怕,有兄长在,钟琴现在在哪里?”
  三皇子像是怕极了般不敢言语,只眼神直愣愣地看向那些宫人身后。
  顺着视线看过去,霍长婴这才发现那些噤若寒蝉的宫人背后,竟孤零零放着个木推车,而其上正随便覆了些稻草……
  他眉头紧皱,大步走了过去,原本还气焰嚣张的宫人们见那老內侍被打,低着头跪在地上均不敢出声,更不敢阻拦。
  拨开稻草,霍长婴便看见一张面色青白的清瘦小脸,正是钟琴,三皇子此时踉跄着冲了过来,跪在地上拉着钟琴的手不停的搓揉起来。
  “搓不热,怎么搓不热……”他边喃喃念叨着眼泪边忍不住汹涌而下,“太子哥哥,求你救救他。”
  霍长婴伸手在钟琴鼻息间试探,又试了他的脖颈,钟琴的生气微弱,但还在,他似乎在留恋着什么强撑着自己的那口气。
  看了眼几乎崩溃的三皇子,霍长婴心中叹息,指尖飞快在钟琴身上画下一道符咒暂时封存住他体内的生气,而能不能救回来,便只能看大夫了。
  见霍长婴示意身边侍卫带走钟琴,之前被打的内监强撑着疼痛,龇牙咧嘴着讪笑阻拦道:“殿下,这是贵妃娘娘要处死的人,如今娘娘掌凤印后宫之中没人敢违抗,”
  “殿下没必要因为个贱命就跟娘娘结下梁子不是?”
  “哦?既只是个小小內侍,我如何不能带走,”霍长婴冷厉地目光扫向众人,道:“让开!”
  他面上冷静,心里却是疑惑万分,陛下竟收了皇后的凤印而且竟还交给了聂贵妃,聂贵妃无德也无宠,陛下并非昏庸帝王,这般作为究竟为何?
  而那年长的内监眼神讪笑着在两人身上转了圈,畏惧太子更怕他身边的萧将军,只能默默看着他们将人带走。
  霍长婴吩咐手下的侍卫将钟琴送去太医院救治,又安抚了三皇子两句,便独自一人去含光殿,而萧铎则在宫门外等着接今日被王皇后宣入宫的常姑娘回家。
  傍晚的含光殿周身被夕阳镀上了一层金黄色,仿佛令这个愈发空荡的宫殿多了几分融融暖意。
  “常姑娘!”
  密室里,太子看着同自己容貌相像的人,满心欢喜地在一步之遥站定,他眼角眉梢都笑意,却又带了几分新奇,不住地打量着眼前的人,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参见殿下!”
  太子赶忙扶住要行礼的霍长婴,“该是孤感谢你,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殿下言重了。”霍长婴向后退了一步,便不着痕迹地将自己的胳膊从太子手里抽回来。
  太子略感失落地握了握空荡荡的手掌,或许是眼前人对自己的救命之恩,又或许是本就相似的容貌,他心里对眼前人总有种没来由的亲近感。
  这种感觉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这般想着,不知是否是在密室里待太久,他竟然将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等听见常姑娘的轻笑声时,他才满脸通红的回过神来。
  “殿下,”霍长婴见太子对自己这般不设防的模样,面上柔软了些许,“这是我此次出行的所作所为,一一记下无不详尽,还请殿下务必记牢。”
  说着霍长婴捏决,灵力灌入指尖轻轻点在太子的额际,无数记忆画面瞬间仿佛汹涌的海浪直向太子的脑海涌去。
  峡谷遇伏、白城围困、亡灵战场、沙漠风暴……
  无数的画面在太子眼前一一浮现时,等一切结束后,他已然泪流满面,沉默着久久不言。
  霍长婴犹豫一瞬,还是抬手在太子肩膀上安抚地轻轻拍了拍,便转身出了密室。
  他知道太子自小从深宫长大,心性又相对纯良,从未经历过这些残酷的现实,那些记忆不是顷刻间便能接受的。
  可太子要继承皇位,属于上位者的杀伐决断他必须得学会。
  听言候在密室门外,见他出来便带他到了偏殿。
  殿内,王皇后正坐在小几边,撑着额角正侧头看着手中的书册,正背对着他,看不清面上神色,她旁侧小泥炉的茶壶正冒着咕噜噜的热气。
  霍长婴脚步只停顿了片刻,便跟随听言去內室换了装束。
  再出来时,他又变成了曾经的那个常姑娘,萧家未过门的媳妇,同这个紫宸殿,同这个含光殿再没有半分关系。
  “娘娘。”
  霍长婴冲着王皇后的背影缓缓行礼,嗓音刻意放柔宛若女郎。
  王皇后脊背仿佛绷紧了片刻,半晌才道:“起来吧,时候不早了萧将军想必还在候着你,回家去罢。”
  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几乎让人听不出其中压抑着的情绪。
  “是。”
  霍长婴敛目垂眸,行礼再拜后便转身向外走。
  “……等等。”
  霍长婴脚步还未迈出门,就听见王皇后的声音传来:“等你同萧将军大婚之时,本宫会同陛下为你们主婚。”不必担忧……
  霍长婴只愣了片刻,便收敛情绪再拜谢后跟着听言出了含光殿。
  等长婴走后许久,太子才从密室出来,他已将胸口汹涌的情绪收敛好,无暇懦弱,他看见了百姓的疾苦,看见了战争的残酷,也看见了常姑娘和母后为他做的一切。
  而今后他要做的,便是更努力成为一名合格的储君。
  “母后……您,您么哭了?”
  王皇后见从密室出来的太子,眼前的孩子仿佛瞬间成长了许多,但他们两人的位置已然重新归正,她又想起方才长婴那一声“娘娘”,心头酸涩,她抬手拭去颊边泪水。
  “阿娘没事,阿娘开心。”
  第96章 萧绮罗
  宫道幽长, 两侧宫墙上蔓延着潮湿的青苔。
  霍长婴不紧不慢地跟在听言身侧一步之遥的位置,他面上神情谨慎,微微低头, 做足了一个未出阁世家女子应有的矜持与气度, 可思绪却仿佛还停留在方才的含光殿。
  昔日热闹如斯, 如今空荡落寞, 仿佛一切喧嚣与繁华都在跟随着这座宫殿的主人一同走向衰败与落寞。
  而王皇后……
  霍长婴脑海中浮现出那个薄却坚毅的背影,恍惚间似乎与他前世的母亲有了一瞬间的重合。
  “听言姑姑, ”
  宫门近在咫尺,霍长婴忽然开口叫住听言,“皇后她……她身体可还好?”
  听言脚步顿住,背影似是僵了片刻才慢慢转过身。
  日头西斜,光影打落在幽长的宫道上, 一半光亮一半阴暗,落在她身上似将面上神情都淹没在黑暗中。
  她抬头看了霍长婴一眼, 犹豫半晌才坚定地摇摇头,指了指含光殿的方向又做了个掩口咳嗽的动作。
  霍长婴看懂了听言的手势,一瞬间心口五味杂陈仿佛也失了言语。
  听言叹口气眼中有化不开的忧愁,但见他这担忧的模样, 眼里却似是多了丝欣慰, 她笑了下抬手指指宫门外候着的马车。
  霍长婴顺着看去,才发现原是萧铎候在那里。
  听言见他蹙紧的眉头似在看见萧将军的瞬间舒展了些许,眼中笑意更甚。
  见人等候在那里,听言便放下心来, 她同霍长婴行礼告别, 转身刚要走就听见霍长婴的叫住了她。
  “听言姑姑,”霍长婴叫住她, “皇后娘娘……还多劳烦您照料了。”
  听言只是笑着摇摇头,冲他微一福身行礼便转身离开了。
  落日的余晖渐渐划过这座富丽堂皇的宫殿,将其笼入一片或明或暗的光影里。
  霍长婴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出了宫门,又如何见到了萧铎,等他回过神来已安稳地坐在了回晋国公府的马车上。
  车铃叮铃,永安街上人声时远时近。
  周身的寒意与郁结渐渐在这充满市井气的空气中消散,霍长婴正靠着车壁闭目养神,萧铎的手便一直握着他的,不用睁开眼也知道那人此时究竟是何种表情。
  他在心底叹口气唇角却不由扬了起来,一路来盘旋在心头的烦闷似减轻些许。
  他想不出重生的原因,猜不透师父的哑谜,更理不清前世今生的因由。
  若是重生必定有其使命的存在,他无疑是最失败的执行者,一路莽莽撞撞,都像是在被一道无形的力量操控着前行。
  但还好,这一世身边的这个人还在,他们没有在命运的磋磨里错过,他们拥有彼此都不再是孤单一人。
  霍长婴睁开眼,侧头似笑非笑地打量着正皱着眉头不知在想什么的男人,心中忽然生出些逗弄的企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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