贼丑生(1)
  乔红熹跟随的那群包头馌妇,脸上也细细地抹了一层胭脂。天儿热易出汗,且穿了透气的淡色纱衫子与罗裙。她们是缠足妇女,脚下穿的是杏叶。神灵喜静,故而腰上要系着一条玉叮当禁步来束缚举止。
  去上香神灵,衣着不需华焕,着浣濯之衣尚可,但需分明齐楚。举止不需娴雅温柔,但需礼貌得体。
  有七不可需要牢记:口中不可吐污言,鼻里不可叹哀气,心中不可藏秽念,庙之花草不可折,庙之门槛不可踩,庙之铜钱不可觊,庙之眢井不可探胡底。
  *
  馌妇臂上挂着篮子,篮中装的也是形形色色的糕点。
  世间美味如此多,龙王庙里只供奉了糕点。
  其实前些月,龙王庙可不止有糕点。
  一场小火之后,较之往前,百姓更是勤奋,一户人家三天两头就要往庙里上上香。
  上香的同时需奉上供品,供品四季都不同。
  供品有鲜如初摘的香橘、甜桃、樱桃等,有用糯谷做成的炮谷,以鹅膏作馅的粉果,孩儿都爱吃的糖通,天凉了就供些像蝴蝶面、馄饨这些暖胃的汤饼,逢年过节就供上美味钻腮的八珍。
  总之是无所不供。
  龙王庙是扬州的道地,万岁爷每年二月时,也会素服草履的来扬州来拜一拜,上个香,乞求国能风调雨顺。
  万岁爷的供品十分丰盛,都是宫中宴会时才会有的东西:一碗花头鸳鸯饭,一壶夏时酿的荷花蕊,一碟丝窝虎眼糖,一盘桃花鲊……
  以前万岁爷上完香,天儿就开始下雨,而今年万岁爷上完香,连个焦雷也不打一个。
  龙王爷真是生了好大一通脾气,连人间的龙爷也不给半分情面。
  从小火之后,百姓所供奉的肉果糕点之中,只有糕点第二日时总是不翼而飞,盘子里只剩下那糕屑。
  至于什么果子肉干,昨日是如何放着的今日就是如何放着的。
  百姓以为是乞丐贼人偷吃的,遂秘密筹谋,一群人几夜几日不睡,藏在龙王庙各地各处准备抓人。
  他们等了一夜又一夜,人影都没看到,糕点仍然消失。
  这一抓就是大半年。众人思来想去,想来思去,都没有结果。
  突然有人问:“乞儿贼人为何只偷糕点,供奉之肉肥美无比,瓜果香甜可口,怎就不偷?”
  百姓恍然大悟,是啊,定是龙王爷喜吃糕点,派虾兵蟹将来拿的,而且神仙又怎会被凡人的肉眼瞧见呢?
  想明白了这个理,所以那些供奉之物大多变成了各式各样的糕点。后来渐渐的,供奉美味糕点成了各户人家的竞短争长。
  要是谁家的糕点第二天不翼而飞,这家人可是脸面有光,且见着谁都要炫耀自夸一通:吾所做糕点,可是连那四海神灵都爱吃。
  *
  乔红熹一直不大业尚神灵,这是第一次来龙王庙上香,她先随馌妇去了陆家香铺买香。
  陆家香铺出卖各品名香,是东关街最有名的一家香铺。
  香铺门首垂挂了一颗雕漆粉金香球,里面燃着淡淡的芙蓉香,煞是好闻。香铺内角落的梅花高几上,又烧着佛桑心字香。
  乔红熹进了香铺内,看也不看,向伙计直截了当地买了几根高香与线香,与了银子,就站到门首去看那个雕漆粉金香球。
  这时街上有几个小儿郎在唱歌:
  龙王发雷霆啊,焦月不下雨。
  汗儿从头下啊,命将撒西天。
  热气往上跑啊,眼神看不清。
  禾苗艰难生呀,愁坏了芒郎。
  奇树琼葩死呀,徒增一悲伤。
  何时施雨霖呀,何时降甘泽。
  香火伴青词呀,底处出差迟?
  龙王爷最灵唉,亦是无情物。
  不知珠有泪唉,不知人生苦。
  人生须行乐唉,但求一场雨。
  曲调与歌词有些凄苦,可度入小儿郎细嫩的喉管唱出,声调抑扬顿挫,歌词又有那么一点活泼的意思。
  乔红熹只一遍便嘿记曲调歌词,在心里默默唱了一遍。
  陆家香铺对面是一家蒸作铺,用脚走去龙王庙少说也得一刻钟,乔红熹早上只食用了一个酸陷,肚很快就咕咕作响。
  蒸作铺此时并不热闹,铺前只站一个穿着妆花缎大袍的男子。
  男子折了一折袖,伸出五根指头,道:“来五个馒头。”
  看到软乎乎的馒头带着一团热气从笼中出来,乔红熹口中泌出涎沫,快马溜撒地去买了个馒头来,一块一块拗着吃。
  买完馒头回来,那群馌妇买好了高香与线香,却在案台前选了又选。
  只见案台上有万寿回文豆形香盒六个、铜胎掐丝珐琅香盒三个,黄花梨香筒两个、倭制玳瑁香盒一个、剔红雕漆香盒一个、舀香饼用的金匙箸与银匙箸各三个。
  “这个香盒可真好看。”一个庚齿稍卑的馌妇拿着一个万寿回文豆形香盒说道。
  “好看,我正想买一个呢。”另一个馌妇说道。
  “诶,那我也买一个。”
  “那我也买一个。”
  ……
  六个万寿回文豆形香盒价最廉,稍有些银者尚买的起,很快便被一扫而空。
  乔红熹吃完馒头,溜了一眼。
  只一眼,灼热目光胶在那个细巧绝伦,又玲珑可爱的剔红雕漆香盒上移不开。
  有眼色的伙计见状,便悄悄牵过她的袖子,压低喉咙道:“我家少爷说了,小乔姑娘看中何物则情拿去,不需银。那几根高香线香,本不该收银,只是姑娘是要去上香的,这香火钱,必须得收着。”
  给神灵的香火钱必须得花,不可吝啬不花,这是心照不宣的事情。
  “没……我只是看一下而已。”乔红熹摇头拒之,香盒好看是好看,但于她一个圬工而言没什么大用处。
  馒头有些噎喉塞管,乔红熹向伙计讨了一碗清水饮了。
  “我家少爷说,莫客气。小乔姑娘看中的,我先留着,姑娘什么时候想要就来拿。”
  “我真的不需要。”
  “小乔姑娘放心,这帐,记我家少爷身上。”
  伙计只当乔红熹害羞,他十分体贴乔红熹,急急脚脚回到案台,将唯一一个剔红雕漆香盒收起,想了想,再挑了一个做工最精的金匙箸收起。
  乔红熹顿口无言,等馌妇买完了东西,才动脚去龙王庙。
  龙王庙在一处小林中,林中有一条百年不竭,且日渐涨溢的小河,河里面住着个面皮嫩嫩的小河婆。
  天热,走了一刻足力已疲,乔红熹面色抑郁,汗侵黛绿,她拿出汗巾轻按去额鼻上涔出的咸汗。
  方才在蒸作铺买馒头的男子蹲在小河旁拿着一根鱼竿,鱼竿上挂着一个馒头。
  乔红熹行步微濡,嫌弃地看上一眼,心道:这得是东海里的鱼才有这般大的嘴能一口食入一个拳头般大的馒头。
  默默嫌弃了之后,乔红熹收回目光,叠起汗巾袖在袖中,如风扫云一般,扫开脸上的抑郁之色,腮上堆起一个浅笑去了龙王庙。
  初进到龙王庙,只见一棵估摸有百年之久的龙爪槐树,张着个绿幕似的,将天井上方的天儿遮去了一半。
  龙爪槐树下放着一鼎石榴足的香炉,炉上插满了高香,有的已燃尽,只剩下一截玫红色的香脚。
  一名穿着海青的小和尚与穿着一裹穷的茶三婆、花三婆,拿着半旧不新的笤帚绰扫地上的落灰与落叶。
  茶三婆与花三婆自知得罪了龙王爷,茶也不卖了,花也不卖了,就在龙王庙里卖力干活来谢罪。
  笤帚在地上擦擦有声。
  庙阶砌旁植了矮小的金丝荷叶,庙墙爬满了西番莲,西番莲之果累累如贯珠,燥白的墙根生着招粉蝶与狂蜂儿的粉团花。
  粉团花陆离可爱,乔红熹十分喜欢,她只觉自己身临一处朱红人家的庭院中。
  上了庙阶,跨过大堂的高槛,只见一张香案铺着簇新的黄绫子布,燃着两根大红烛火,龙王爷威武之像矗立在香案上。香案前又置了一张稍矮的供桌,亦铺着一张簇新拖地的黄绫子布,两头各放一盆翠色欲流的天目松。
  乔红熹什么都不懂,又腼腆去问,一抹眼梢灵活转动,偷学那些馌妇的行止。
  馌妇先去供桌奉上糕点,乔红熹效之。糕点整齐奉上,拿出自己所买的线香,朝两根大红烛借点火。
  线香点燃,便要去拜垫上。
  乔红熹是最后一个点着线香的,馌妇已都在拜垫上开始念起了文辞。
  她心里一紧张,赶忙要到拜垫上去,步子才迈,只觉自己的提跟子被人拽住了,脚下的力被扯回,身子当即朝前一摔,鞋脱离了足儿,飞进了供桌底下。
  人摔在地上所发出的声响可不小,馌妇纷纷睁开眼,外头扫地的小和尚也被声响引了进来。
  膝盖骨直直着地,暴痛如割,乔红熹蹙着眉头,盈泪盈眶,没有呻吟出声但作着呻吟之态。
  小和尚见乔红熹不雅地摔倒在地,心下一惊,边扶着乔红熹起身,边对龙王爷笑道:“嘿哟,这姑娘庚齿稚,初次来龙王庙给龙王爷您上香,行了个大礼,结果磕错了方向,龙王爷您莫见怪,莫见怪。”
  【提跟子:附缝在鞋后帮上的布耳朵,用以提鞋使上脚,由一寸布帛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