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依依,别走
  黑沉沉的剧痛和迷糊的似梦似醒间,有双带着凉意的手压在他的额间,似是在感觉他的温度。
  又发烧了啊。
  浑沌里,他又听见了他朝思暮想的那个声音,幽幽地叹了口气。
  然后是冷敷的湿意,掠过额间时清爽,她似是在以湿帕子为他拭擦额间。她的指尖掠过他的脸,清冷腻理的触感,带着让他无比安心的温柔,还有他曾经在她身上闻过的,有些草药清苦的香。
  可是他睁不开眼睛,也动不了。
  他想,是梦吗。
  梦见她了啊。真好。
  然后他听见脚步声,他亲兵的声音,似是送了什么过来。
  白姑娘,你已经衣不解带地守了四天四夜多了,吃点东西先,然后快去休息吧,要不然身体吃不消的。
  让我再守守他吧。再过会儿,等他快醒了,我就该走了。你们到时候再叫郑姑娘过来吧。
  他听见她轻轻叹息一般地出声,音色低柔带着疲惫,有淡淡的惆怅。
  然后是细微调羹和碗盏之间清脆的碰音,只几下,便是搁下的声响。他听见亲兵劝她再吃东西的话音,却没再有动瓷勺的声音,只是一片沉寂。
  他想,她吃不下东西么?
  然后是水声,她似是拧了帕子,以之再一次掠上他的额头,小心地擦拭他的额。
  他甚至能感到她视线,静静地凝聚在身上,温和而带着忧伤和怅然,他听见她轻柔地叮嘱。
  等你们王爷醒了,你们别和他说啊。
  知道了,白姑娘,你都说过好多遍了。
  亲兵的声音应道,然后似是疑惑不解地问声。
  可为什么啊,白姑娘。你拼了命才救了王爷回来,却又叫我们千万不要让他知道,为什么啊?
  我不想你们王爷觉得又欠了我的。
  她似是自嘲地低笑了一声,收回了帕子,再叹了口气。
  他既然不喜欢我,又都这么避着我不想见我了,那知道了又该要愧疚不安了,何必呢。所以,干脆不要知道,对谁都好。
  你们王爷这趟要是烧退了,就没什么危险了,明天也该醒了。我等会就走了,你们到时记得说,救了你们王爷的,是殷先生啊。
  她的声线听着很平和,却像是猛地一击狠敲在他心口,这一霎,他的心又开始,那种熟悉一抽抽的闷痛。
  因为他避着她,所以,她觉得,他大概不喜欢她也不想看见她。
  所以现在,她救了他,不想他为难,于是干脆想着,不让他知道好了。
  她又救了他一次。
  她一直都是如此的洒脱,如此的,不在意。似是她的喜欢,为他做的事情,从来都是她自己的事,和他没有关系,不需要他做什么来报答,他也不需要知晓。
  他听见亲兵的应声和离开的脚步声,然后是她在他床头坐下的细微轻响。她带着草木气息的独特香味靠近了,在长时间的静寂中,一缕一缕地幽幽飘来。
  她应是在定定地凝眸注视他,他能感觉到她视线的停顿,好长的一会儿,她才伸手轻抚了他的脸,低低笑了一声。
  她的笑声听着有点怅然和难过,她说:
  高肃,我要走啦。守了你这么久,再不走,你就该醒了。醒了又该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了,又无情又讨厌,担心你担心了这么久,还害我哭,就不给你再伤我的心的机会了啊。
  ……
  所以,那个时候不是错觉,她是真的哭了,还为他哭得特别伤心,吗。
  还是让她伤心了呢。
  细腻修长的指尖掠过他的鼻脊,然后是掌心温和缱綣的柔意,软软地覆上了他的脸颊,指触如清风掠过,他听见她轻轻地柔声叹息:
  “这么喜欢一个人的感觉,真难受呢。虽然总是觉得,喜欢你是我的事,和你没关系,你不喜欢我也不是你的错,可到头来,原来还是会很难过的啊。”
  不过,下面我就要走了,所以,高肃,你不必再躲着我了。在这里了这么久,也没让你喜欢上我,老头子也没消息,所以想想算了吧,我还是回药王谷去好了。就是不知道,回去的时候,我的那些宝贝药草还活着么。”
  “药王谷外面的世界,我这样就算见识过了。兵荒马乱的,也没有什么好特别的呢。特别的,只有你这个人而已。
  可是可惜啊,再特别也没有用,不喜欢我,讨厌,还害我哭。”
  她应该在是凑近了看他,他能感觉到她呵气如兰的清浅呼吸,打在他侧脸间,她素手的指节带着眷恋,轻软地抚触着他的脸。
  “我以后就不回来了啊,徒惹烦恼而已。所以,你下次别受这么重的伤了,要是再受这么重的伤,就没人救得了你啦。
  高肃,再见了,我走了啊,你快点好起来吧。
  她收回了手,悉悉索索的声音,似是揽衣而起,一阵带着微微草药清苦的香风拂面,她站起了身,似是就要离开了。
  他这一瞬,心口像是被狠狠攥住了的方寸大乱,呼吸不能的滞闷铺天盖地而来。他的心间骤然一痛,甚至都压过了全身上下的疼痛。
  她说,她要走了。
  要回药王谷去,不回来了。
  那个笑起来艳丽恣意,张扬如牡丹怒放的,喜欢他的姑娘,她累了,说她要走了,不回来了。
  她从来都是那么洒脱,说到做到,所以,她说走,就是真的要离开了,他很可能,会一辈子再也见不到她了。
  心好难受。
  为什么会,那么难受。
  一霎,那些被他勉强压抑下来的,满心疯狂对她的想念,那些克制不住想要接近她,拥抱她,让她属于自己的欲望,那些难过,瞬间在他心间起了轩然大波,汤汤沸沸地倾翻覆灭了他所有的理智。
  他只知道,不能让她走掉,不能让她就这么走掉。
  他不想她走掉。
  他在黑暗中努力挣扎,想要睁开眼睛,拼命想要伸手抓住她。他感觉到她的手就在他的身畔,咫尺之间的距离,她还没有走远,他只要伸手就可以覆上她的手,拉住她。
  他的心中有个绝望的声音在喊她,在对她说,别走,别离开我。
  他还有很多话,都还没和她说。
  他都还没有好好看看她。那时他以为生命到了尽头,在最后的沉眠要来临之际,最想要做的,就是再见她一面,再好好看看她啊。
  他还没有告诉她,我真的没有不想见你,我以为我要死了的时候,最想要见到的人,就是你啊。
  他想说,我心悦你,其实我的心里,一直都有你。
  别走。
  这一瞬,他终于挣扎着艰难地睁开了眼睛,气若游丝地开口出声。
  依依,别走。
  视野清晰开的一瞬,他看见她满是惊诧回首的面容,她听见了他的低喃。
  她的凤眸因为长时间未眠而血丝密布,脸色憔悴,眼圈也有些红,但眼边的小痣,却美艳得惑人。
  她依旧是,秾艳倾城的绝色美人。
  他的,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