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自与明长昱分别之后,便再也相见,也没想过再见是何情形。眼前的阳光随人影晃动,视线有些迷离。
  马蹄声靠近,一匹骏马停在两人身前。
  君瑶站在隋程身后,垂着眼帘,没抬头。
  “明昭,”隋程的声音传入耳中。
  君瑶眼角余光里,侯府的马车款款拐过了长街尽头。
  阳光渐渐淡去,隐匿在城墙边缘。君瑶收回目光,眼神微空。
  “随公子,”明昭下了马,向隋程见了礼,探究的目光上下打量他一番,问道:“您这是去办案?”
  隋程语塞,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对啊,刚刚查完一个案子。”
  明昭笑道:“可是雪貂被害案?”
  隋程面色一僵,诧异不已。
  连君瑶也惊了一瞬,蓦地抬头瞥了眼明昭。摘星楼雪貂被杀一事,过去不到两盏茶光景,明昭就已得到消息,细想这其中的关节,君瑶忽而不寒而栗。
  隋程压着嘴角:“你是怎么知道的?”
  明昭有些同情地看着他,“在下心想,当时人多,难免有人将此时宣扬出去。而且……”他故意放缓了语调,说:“大司空已经知道了。”
  隋程大骇,连忙左顾右盼,生怕大司空会突然出现将他绑起来。
  他几乎毫不犹豫地就要离开,明昭却拦在他身前:“隋公子,我家侯爷还想请你入府商讨案情。”
  隋程左右躲闪,“你让我先躲过这一阵再说。”
  明昭说:“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大司空迟早会找到你的。”
  隋程身形一僵,似下定了决心,须臾之后,说道:“能躲几天就是几天。”
  君瑶无语,欣然一哂。
  明昭轻叹:“既如此,在下也不好耽搁公子,只是侯爷那边……”
  隋程瞬间回头,狼一样盯着君瑶,然后一把将她推出去:“这是新来的胥吏,肯定能让侯爷满意,让他去见侯爷!”
  君瑶怀疑隋程自幼就练就一番躲避大司空的本领,话音一落,就脚底生风,若游鱼入海,混入熙攘的人群之中。
  明昭绾了绾马缰,神色古怪地看着她,“既如此,请阁下虽我去一趟侯府吧。”
  忽而间,夕阳好像也有了重量,压在君瑶肩头,叫她步履沉重,僵直地站在原地。
  “难道阁下不认识去侯府的路?”明昭淡淡一笑,扬了扬轻短的马鞭,故作不解地揶揄道:“奇怪,京城之中人人皆知侯府,有的人在侯府之中住了这么些时日,竟全忘了?”
  君瑶眼角余光瞧见他身后还有侍从牵着马,猝不及防夺下他手中的马鞭,拉紧马缰踩上马镫,翻身一跃,便骑在了马上。
  轻盈利落的动作让明昭始料未及,还未出声,君瑶便驰骋马匹而去了。他立刻上了侍从备好的马,策马追上去。
  第64章 月下芙蓉
  再次进入侯府,眼前的景致添了春光,融融景明。雕梁古朴的屋檐下,南飞的青燕啄泥筑巢,用陌生的眼神看着进入侯府的君瑶。
  几日不见,侯府虽是依旧,却悄然发生了改变。
  穿过前院之后,明昭就不再为她带路了,府中的人好像也得到了吩咐,并没阻拦她。君瑶立于游廊尽头,犹豫片刻,朝明长昱所居的近雪阁走。
  近雪阁四周都是清朗花木,门窗是古朴的竹木窗,晓来晨光熹微,夜静花木姗姗,月色映窗。
  君瑶畅通无阻地入了庭院,在亭台水榭各处找了片刻,没见到人。
  问过伺候明长昱起居的侍人之后,才知明长昱在漱玉阁。
  君瑶的心忽而微微动荡,如初雪消融的水面,霎时泛起涟漪。但同时内心也有些沉重,泛起的涟漪似受阻塞,凝结而悸动。
  她呆怔地站了会儿,压下内心的异样,慢慢往漱玉阁走。
  耳畔传来青燕声,轻灵的身影穿过轻舒花木。黄昏霭霭,落日像轻薄的绯纱,也像柔软的轻歌,暗暗撩动着平静的心。
  通往漱玉阁的路不远,君瑶走得仔细而慎重,脑海中也是百转回肠。
  自失去曾经的庇护到达京城之后,漱玉阁便成了君瑶临时落脚的地方。那里的一砖一瓦,并不华丽旖旎,也不故作温馨安静,却处处透着安适的气氛,让君瑶既想亲近,又想远离。
  越是靠近,君瑶的脚步就越踌躇。她终究慢慢进了门,却蓦地停下脚步。
  原本花草滋长的空地,此时被开辟出几块,挖出几个坑,坑旁放着几株树苗,树苗用柔软的布包裹着,根部带着湿润的泥,植株树叶稀少,枝干却青润鲜活,枝桠间,依稀还有几朵花苞。
  明长昱一身深色常服,简约而干练,连宽大的袖口也绾了起来,用束带捆着。他蹲在坑旁,为刚栽好的树苗浇水。
  漱玉阁数盏凤翅八角琉璃宫灯光辉如素,纯净的柔光流泻在他身上,摇映着他安静轻舒的眉眼。
  君瑶起伏不定的心,缓缓地归于原位。她借着月色似的清辉,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
  素光流转,他犹如山岚雪色,那样高远,让人触不可及。
  听见她的脚步声,明长昱也未曾回头。将最后一抔土掩在树根下,他汲了水洗手。
  君瑶缓缓上前,捡起一旁托盘上的软巾递给他。不知不觉,两人只相隔咫尺。他静立不动,目光微沉地落在她身上,须臾后才接过软巾。
  温润的指尖不经意在她手心轻轻一撩,君瑶垂下眼,不动声色。
  明长昱捏住那方软巾,低头看着那株枝桠伶仃又鲜活的树苗,问:“可认得这树?”
  君瑶在蓉城多年,怎么会不认得?
  回暖的天气滋养着春明万物,君瑶心想,这几株木芙蓉树苗,不久之后也会亭亭如盖,繁盛葳蕤。
  “这是我让人从蓉城寻来的木芙蓉,每一株都来自你熟知的地方,泥土也是从蓉城挖来的。怕树苗中途受损,小心护养着,不敢加急护送,用宽大车马安置着,星夜平稳送到京城。”明长昱声音沉沉,甚至还有些暗哑,“你来得正好,帮我种几株。”
  几株普通的芙蓉瞬间变得珍贵起来,君瑶蹙眉:“侯爷,我怕种不好。”
  明长昱欣赏着枝桠里嫩绿的花苞,凝睇着她,问道:“你知道什么样的树最难养活吗?”
  他眼神迫人,直透人心,君瑶一时难以回避,思索着回答:“树苗?”
  他轻声一笑,笑意中透着轻嘲与疲倦:“不,半道移植的树最难养活。就像半路收养的野猫,养得再好,终究还是野性难驯。”
  轻飘飘的话,宛如尖锐的刺,虽轻,痛感却尖锐。
  君瑶陡然语塞,气息和话语都凝在了舌尖,无法言语。
  他的话暗藏针锋,让她无言以对。
  橘生淮北则为枳,蓉城的芙蓉到了京城,或许会开花繁茂,只怕也难有蓉城那般生机焕然的景象。
  君瑶抿唇:“野猫难养,就让它野着,自生自灭就好了。”
  素白的琉璃灯光摇映,如雪似霰流转着,在柔辉之下,她略显苍白的脸与漆黑的双眸,衬出清冷的执着和坚韧。
  明长昱情不自禁睇着这双夺目的眼睛,恰似被她眼底的光辉所慑。
  他突然想起蓉城的芙蓉,在挨过凌虐的寒冬之后,绽放出雪白的花,那样柔软,那样坚韧,让人想护着,却担忧爱护过度,反而折辱了枝头肆意的气节。
  他缓缓压抑着悸动,露出熟稔的笑,说道:“既然已经野了,为何还要回来?难道想继续做未婚妻?”
  轻描淡写的话,瞬间拉回君瑶的神智,她心底的弦微微绷紧,最终抿唇说道:“若侯爷需要,我可以继续为你做未婚妻。”
  明长昱内心一喜,忽而又沉下心,眸色如水。
  君瑶抬眸与他对视,说道:“除了你我之外,没有人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我可以是刑部的胥吏,若侯爷需要,我也可以是你的未婚妻。”
  明长昱静默了,他俯视着她,随即轻笑:“原来你打得是这个主意。”他紧捏着袖口,银色暗纹在他指尖轻轻凹陷,他压抑着声音说:“为什么是刑部?刑部是在赵家的掌控之中,连我也不能完全掌控。你此举,无异于入了虎穴。”
  君瑶心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这话只悄然在她心头滑过。她面色从容坚毅,说道:“君瑶本就孑然一人,到哪里都是一样的。之所以是刑部……”她舌尖有些凝滞,终于还是说道:“侯爷你是知道的。”
  明长昱缓缓地闭上眼,既沉重又苦涩。当初是他故意用唐延留下的信件吸引了君瑶,当初只想让她成为一枚可随时启用的棋子,也只想让她随着入京,从她身上寻找一条隐匿多年的线索,同时也让她以自己为羽翼,给她安全的庇护,以不负故人所托。
  他却着实没想到,她会决然离他而去,摆脱他的庇护和控制。
  隐怒暗生,他凑近她几分,在她耳畔沉声道:“你以为你能去刑部查出什么?”
  君瑶抬头,倔强地说:“侯爷至今,不也所获甚少?”
  “你……”明长昱第一次被人惹怒,却无可奈何。他虽不在刑部,却深知刑部的情况,她若能进刑部查出所以然,他明长昱何必去振兴大理寺?
  君瑶敛衽,慎重地行礼:“君瑶感激侯爷照顾,若侯爷需要,君瑶在所不辞。”
  明长昱说:“你也不过一介胥吏,能为我做什么?”
  君瑶蹙眉,似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世事难料,变幻莫测,即使她做出完善的计划,事情也不会随她的计划发展。
  她想到达兄长曾站过的地方,想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想与兄长团聚。
  甚至想衣锦前往边陲,去寻找失散多年的血亲,与他们一同回归田园,远离危机重重的纷争。
  可她无法预知,为此要努力多久。
  心底蓦地生气一股无力与荒凉。
  所以她留了一个心眼儿,既希望自己能留在刑部,也希望自己还是明长昱的未婚妻。
  她低下头,下意识伸手捻着东西,柔软的嫩叶捻在指尖,还未用力,便被明长昱轻轻握住了。
  握在手心的手柔弱无骨,明长昱险些失语,好一霎才勉强回了几分神智,轻声说:“这可是千里迢迢从蓉城送来的芙蓉,你要辣手摧花吗?”
  君瑶连忙将手抽出来,往指尖一看,自己果然将他刚种下的那棵树上的叶子扒了。
  她茫然地把叶子放回枝头,眼见着叶子飘零零坠落到地上。
  他轻叹一声:“野猫再难驯,终究也是吃过侯府的饭,姑且再养养看。”
  君瑶喜涩交加,不禁露出几分笑意,俏丽清姿,让交织的灯火月影也蓦然失色。
  “小野猫,要吃点夜食吗?”明长昱舒朗一笑,竟像纯澈的少年,星眸皓齿,清朗得若春色景明。
  君瑶呼吸微乱,说道:“我不是。”不是小野猫。
  明长昱眼尾轻扫,笑吟吟说道:“不是野猫,是美人鱼,还是一棵铁树!”
  一语让她忆起初见时,那晚月色千里,素光如雪,他就屹立于船舷,登徒子般对她说:“姑娘,你惊扰了我的鱼。”
  野猫和美人鱼相差甚远,真难理解他的标准。
  “野猫适应力强,不像树苗,移植换地就变得脆弱。”明长昱心情稍缓,继续栽种芙蓉树。
  君瑶迟疑一瞬,为他扶着树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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