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谢霁的手微不可察地一顿,随即很快恢复常态。
  谢宝真并无恶意,圆润水灵的眼中扑闪着些许好奇,或许还有几分真情流露的关切,问:“天生如此还是……能不能治好的呀?”
  谢霁合上抽屉,起身朝谢宝真笑了笑。他并没有回应那一连串的问题,只是指了指外面,又朝大门的方向做了个‘请’的手势,无声地示意她:你该回去了。
  谢宝真眨巴眨巴眼,为自己的不受礼遇而感到挫败,虽说对这个神秘的九哥有着无限的好奇,但娇惯的自尊心并不允许她继续纠缠下去。
  她心性单纯如明镜,他人对她笑,她便只看得见笑;对她好,便感受到好……哪里能看透重重面具下是黑是白、是丑是恶?
  谢宝真恢复了往日的矜贵,拍拍裙裾起身。大概是冷,她吸了吸鼻子,“若是有人欺负你,你就和阿爹说,他会为你做主的。”
  谢霁只是微笑。
  等到谢宝真嫣红窈窕的身姿消失在门外,少年嘴角的笑才渐渐淡去,仍独自站在阴暗中,看着掌心的血痕发呆。
  “雨雪天晴,怨怼消散,是为‘霁’。”
  脑中回想起少女清灵柔软的嗓音,他不自觉上扬嘴角,弯成一个嘲弄的弧度:真是个不谙世事的小郡主。她哪里会明白,带着满身嶙峋的伤痕苟活于世之人,怨恨才是支撑他活下去的唯一理由啊!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有仆役来报:“九郎,国公爷请您去偏厅一趟。近来天冷,得给您量身做几套冬衣呢。”这些天来,下人们都知晓谢霁喜静的性子,不敢贸然进门叨扰,只在门外扬声通报。
  谢霁抬眼,眸中映着窗棂上凉薄的光,许久才叩了叩案几边沿,笃笃两声,表示自己已经知晓。
  片刻,他起身转到内间屏风后,将单薄的素衣一件件解下来,露出劲瘦单薄的上身。一缕微光投下,落在他脊骨分明的背上,照亮了一背深深浅浅的伤痕——刀伤,箭伤,大大小小少说有□□处,疤痕刻在少年瘦骨嶙峋的身躯上,尤显触目惊心。
  谢霁弯腰抓起一件新的里衣披上,遮住了胸口的红色印记,也盖住了那些伤痕。他重新换好衣裳,垂眼漠然地扎上护腕,直到彻底盖住腕上和手背的伤处,这才整了整衣裳从屏风后转出。
  迈出大门的一瞬,身后的阴暗褪去,阳光倾泻而下,他眉眼的温度也随之融化,依旧是一位温和无害的少年郎。
  ……
  这几日,谢宝真的早膳是在梅夫人房中用的。
  梅夫人谈不上多喜欢谢霁,甚至还有一丝介怀。毕竟不是一家人,谢霁身份又尴尬特殊,加之她性子耿直,做不来假惺惺的那一套,与之同席吃饭也是尴尬沉默居多,故而大部分时间都是分餐而食,只有谢乾归家或是儿媳王氏过来时,一家人才会同聚一屋吃饭。
  谢宝真喝粥的时候总是刻意蜷着手指,不愿露出掌心。梅夫人眼尖,观察了一会儿就发现了问题,忙放下调羹拉住谢宝真的手,关切道:“宝儿,你手怎么了?”
  谢宝真攥紧手指不让她看,但为时已晚。
  梅夫人已经看到了她掌心破皮的伤处。因上过药的缘故,擦伤处已结了一层薄薄的痂,但边缘还是有些发红。
  “怎么回事?!”梅夫人蹙眉。
  “哎呀!阿娘真厉害,这都被发现了。”谢宝真抽回手嘿嘿一笑,试图转移话题。
  “少来这一套,到底怎么弄的?”说着,梅夫人回首一瞪身后侍立的紫棠,严厉道,“你们就是这般照顾郡主的?”
  紫棠有些委屈,垂首解释道:“回禀夫人,郡主的伤是九……”
  “旧时踢毽子,是我自己不小心跌了一跤,不怪她们。”谢宝真给紫棠使了个眼色,抢过话头道。
  若是阿娘知晓自己的伤是谢霁弄的,约莫会更不待见他。倒不是偏袒谢霁,只是谢宝真不愿看到父母再因他而心生嫌隙,何况那人无父无母寄人篱下,也挺为难的了。
  见谢宝真为谢霁掩饰,紫棠面露些许讶异,不过到底没有多嘴拆穿。
  梅夫人命人取了药膏,细细地给谢宝真敷了一层,眉眼里的心疼显而易见,又责备了紫棠几句,嘱咐她以后不可知情不报。
  一顿早膳断断续续地吃完,便听见前院传来了些许走动谈话的声响,梅夫人吹了吹女儿涂抹药膏的伤处,不经意间问道:“外边谁来了?可是素心来接孩子?”
  素心是五嫂王氏的闺名,苏嬷嬷指挥侍婢进来撤下残羹冷炙,屈膝一福回答道:“回夫人,是国公爷下朝回来了。”
  “他今日怎的归来这般早?”梅夫人有些意外。
  苏嬷嬷恭谨道:“国公爷请了太医令窦大人来府上,说是看能否治好九郎的哑疾。”
  闻言,梅夫人眉头轻轻一皱。她伸手抚平谢宝真衣襟上的褶皱,自语般说了句:“对他倒是上心。”
  收拾好碗筷,梅夫人叫住苏嬷嬷:“灶上煨了鸡汤,还有新做的桂花千层糕和胡饼,趁热给国公爷端了去……记得给那孩子也备几碟。”
  ‘那孩子’自然是指谢霁。
  苏嬷嬷领命退下了,谢宝真眼睛一弯,伸手环住梅夫人的脖子,仰首在她耳边神神秘秘地笑道:“我原以为阿娘不喜欢翠微园那位,却原来是刀子嘴豆腐心,好吃的都要惦记给他一份呢。”
  梅夫人一怔。看着女儿天真无邪的笑颜,她满腹心事无从诉说,只好长长一叹:“莫要胡言。”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谢乾从待客的正厅回来,进门的第一件事便是从怀里摸出一包油纸裹着的水晶糖果子递给谢宝真,自豪道:“城东廖记铺子新出的糖点心,阿爹给宝儿买回来了。”
  “谢阿爹!”谢宝真欢喜接过,忙打开油纸捻了一颗。
  只见晶莹剔透的一层厚糖衣下包裹着夏初便腌渍好的梅子肉酱,红彤彤亮晶晶仿若玛瑙珠,一口咬下去,糖衣裂开,酸甜清香的果肉溢满齿颊,好吃到令谢宝真直摇晃。
  梅夫人嗔了声:“又给她买这些作甚?吃多了坏牙。”
  “又不常吃,无甚关系,宝儿高兴就好。”谢乾摸了摸唇上的短须,神情无比宠溺。
  梅夫人起身跪坐在小炉旁煮茶,看了丈夫一眼,没忍住问道:“太医令如何说?”
  谢乾的眉目果然沉了沉。
  他瞥了瞥吃糖吃得欢快的女儿,见女儿似乎无暇留意这边的谈话,这才压低声音道:“不太好。阿霁喉咙受损严重,窦贤推测,因是被人用药生生毒哑的……怕是很难恢复了,即便治好也有不可逆的损伤,说话不及常人。”
  “毒哑?”梅夫人重重放下了茶盏,眉间凝结着冷冷的郁色,压抑着情绪道,“就不能将他换个地方伺候着么,非得众目睽睽养在府上?毒哑的,你知道他经历了什么?过往如何、品性又如何?这样一个孩子放在府上和孩儿们同吃同住,夫君放得心我可不放心!”
  “夫人!”谢乾揉了揉眉心,片刻方朝一旁的谢宝真挥挥手,“宝儿乖,去外边吃糖去。”
  谢宝真眼睛滴溜溜看了爹娘一眼,含着糖软声祈求:“不要拌嘴呀。”这才一步三回头,捧着糖果子出门去了。
  身后的门关上时,她听到父亲刻意放低的嗓音道:“他的身份夫人是知晓的,若是养在府外,一来不放心,二来此事谢家怠慢不得……”
  门彻底关上,后面的话已然听不清了。
  谢宝真旋身坐在廊下的雕栏上,葱白的手指拨弄油纸中嫣红晶莹的糖果子,鼓着腮帮长舒一口气,心想:被活生生毒哑,那该是怎样的痛苦与折磨?
  她想象不出,只平白觉得似乎九哥的孤僻和失礼之处也值得被原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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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章
  梅夫人是个清高多才的女子,谢宝真在她的熏陶下也会些对弈书画的本事,写得一手极其漂亮的簪花小楷。
  这日,她正坐在案几后誊写《诗经》释义,便见黛珠红着一张圆嘟嘟的脸跑进来,欣喜道:“郡主,八郎回来了!还带了两箱子礼物,让奴婢请您前去挑选呢!”
  八郎即是谢宝真的第二位嫡亲哥哥,名唤淳风,族中排名第八,刚过十八岁便因武艺卓绝而擢为羽林郎长史。大概是年龄差距不那么大的缘故,兄妹俩平日最为亲近,听闻他回来了,谢宝真自是欢喜得不行,丢了笔便去前厅迎接。
  厅前果然热闹得很,奴子和侍婢们探头探脑,谢宝真进了门,只见梅夫人、五哥谢临风和侄儿谢朝云已经先一步到了,而两口红漆包铜皮的大箱子旁站着一位英姿勃发的白袍小将,剑眉星目,身姿挺拔,既有着其母梅夫人一般的出色相貌,亦兼容了其父谢乾的凛然气势,也难怪无数洛阳贵女会为之倾倒。
  谢宝真笑着小跑进门,唤了声:“淳风哥哥!”打小,谢淳风就不让她按族中排名唤‘八哥’,说是太难听总感觉是在逗鸟,于是谢宝真便改了口叫‘淳风哥哥’,别有一番娇俏意味。
  像儿时那般,谢淳风伸手接住扑过来的谢宝真,掐着她的细腰转了一圈,这才放下她摸了摸头,冷峻的眉眼如春风拂过般暖化,问道:“大半月不见,宝儿长高了不曾?”
  梅夫人捏着帕子抵在唇边,轻轻咳了声,提醒道:“宝儿已经不小了,即便是亲兄妹也要懂点分寸。”
  谢临风抱着儿子笑道:“就他俩最亲近,平日里我想抱宝儿还抱不着呢。”
  谢淳风的神情生来冷淡,此时眼里却蕴着笑意,低声道:“宝儿是我们的心尖宠,亲近些又有什么关系?”
  话虽如此,他到底退开了些,与妹妹保持些许距离,打开两口箱子道,“这些是三哥托我转交府上的,都是些商队途中搜罗来的好玩物件,宝儿挑几件喜欢的如何?”
  三哥谢延是二伯家庶出的孩子,自知庶出之子无权荫封,加之自己又不喜读书,走不了科考之路,十六七岁便收拾包袱随商队出门闯荡。自古以来士农工商,商人地位最低,为此二伯险些与三哥断绝关系,所幸三哥天资聪慧舍得吃苦,靠贩茶白手起家,如今生意越做越大,近几年所产茶叶更是成为宫中御品,即便算不上富可敌国,也该是腰缠万贯了。
  因在谢延被扫地出门最困难的时候,英国公谢乾暗中给过他一些便利,谢延便一直铭记于心,每年都要托人献上礼物以报当年叔父照拂之恩,今年也不意外,香料胭脂、绸缎画作琳琅满目,许多波斯、西域产的小物件便是阅宝无数的谢宝真也不曾见过。
  她正犹豫挑选哪些好,便听见谢临风在一旁道:“阿霁也来挑几件罢。”语气带着些许难以捉摸的试探。
  谢宝真回身一看,才发现谢霁不知何时也来了,一直站在角落里不起眼的位置,又被众人的身形挡着,故而一直不曾发现他的存在。
  谢临风又温声催了一遍,谢霁这才朝前几步站定,扭头看着梅夫人,似是在征求她的同意。
  梅夫人不露喜怒,没什么起伏道:“想要什么,尽管拿便是。”
  老八谢淳风是第一次见谢霁,淡漠的目光偶尔会落在这个瘦弱的少年身上,似乎想从中窥探一丝过往的秘密。
  谢宝真自顾自挑了一对莲花纹的银香囊,又选了两瓶波斯产的玫瑰露,目光扫视到第二口箱子时,那些象牙匕首、短剑之类的着实勾不起她的兴趣,只有一件能入得了她的眼。
  那是一个西域产的机关小木盒,盒子上站着一个木刻的波斯少女,身量婀娜,纤毫毕现,上头彩绘的花纹栩栩如生,只要拧动盒子下的机关,内部机括齿轮转动,伴随着窸窸窣窣清脆的银铃声,上头的波斯少女也会跟着转动起舞,翩然若惊……
  谢宝真从未见过这般精致好玩的物件,不禁伸手去拿,可没想到的是另一只指节修长的手也伸了过来,几乎和她同时摸到机关盒。
  屋内静了静,兄长们和梅夫人的谈话声戛然而止。
  谢宝真一愣,顺着那只伤痕浅淡的手朝上看,看到了谢霁那张安静漂亮的脸。
  这是始料未及的。
  好在谢霁的手只是在盒子上停留了一瞬,就飞速收回了。他看着谢宝真,略微腼腆地笑了笑,垂下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一圈深邃的阴影,主动放弃了这轮角逐。
  在谢宝真看来,这似乎是所有哥哥对妹妹应尽的宠爱。她理所当然地受了礼让,伸手便将那盒子拿了起来。
  谁知还未来得及高兴,便听见谢临风轻声道:“宝儿,把此物给阿霁,其他的你再多挑两件。”
  “……”谢宝真不可置信地回望着谢临风,试图想从他脸上找出些许玩笑的痕迹。
  然而无果,一向偏爱她的五哥这次站在了谢霁的阵营,说得很认真。
  “可是,”谢宝真抱着盒子,十分不舍地辩解,“他方才把手拿回去了呀。”
  “给他。”这次发话的是梅夫人。她一手搭在案几边沿,眉间微蹙,面色不怒自威,也不知是在生谁的气。
  气氛有些莫名的僵硬。
  谢宝真咬着下唇,望着脚尖不语。她不明白为何以往有求必应,现在却要被迫品尝将心爱之物让给别人的心酸了。
  明明自己才是阿娘的亲生孩子呀!
  大概心疼妹妹受委屈,谢淳风弯腰从箱子里拿了一只金环银勾的九连环,绞丝的环儿做工精巧、叮当作响,十分漂亮。他将这只九连环放到妹妹手里,低声哄道:“这是九连环,比那盒子好玩,够消遣好些时日了。”
  谢宝真看了眼那九连环,又看了看手中翩然起舞的机关盒子,依旧不舍。谢淳风又道:“别小看这玩意儿,当初即便聪明如五哥,初次解这九连环也是花了大半天的。”
  “是么?”谢宝真狐疑地看向谢临风。
  五哥自小聪慧异于常人,若是连他也难倒了的话,那这九连环定是十分稀罕的物件的。
  “别听淳风胡说,我第一次解开这环儿只用了个把时辰,哪有大半天之久?”谢临风很配合地颔首道,“这九连环既考验脑子又考验动手,只有十分聪慧之人才能解开呢。”
  “阿爹,我要玩九连环!”听到‘聪慧之人才能解开’一句,怀里的谢朝云两眼放光、自信满满,伸长了手要去拿九连环,却被谢临风一把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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