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伊瑟眼中的怒意酿成一片阴影,有如暴风雪来临时昏暗的天空。
  “敢利用这个不知世事的小光法师,最后的结果会让你们觉得还不如直接欺骗我。”他平静的语气里藏着一种尖锐的嘲讽,“这家伙幼稚好骗不是你们选择她的理由。”
  全车静默了一瞬。
  “……天真我认了,不知世事也还行,幼稚好骗是什么鬼。伊瑟·威尔曼先生,你知道有个词叫‘死于话多’吗。”林溪戳戳精灵的手臂,无奈的语气只换来对方一个无辜又理直气壮的眼神。
  “难道不是吗?”他果然底气十足,竟然还掺点儿恨铁不成钢,“就是你看起来太容易对人产生好感了,才让不怀好意的人总是打你的主意!”
  “没有‘总是’吧喂,话说回来我能记得的骗过我的人不就是你吗。”林溪挑起眉毛,神态和精灵有种微妙的相似,“拼命骗我还死鸭子嘴硬不承认的精灵是谁啊。”
  “……那不一样!”伊瑟气急。
  “哦,轮到威尔曼先生自己的时候就是‘不一样’啦——”
  林溪拖长尾音,眼见伊瑟神情郁闷起来,她才笑了,握住他的手,将大理石般微凉修长的手指一一扣住,仿佛一个亲昵的安慰。执法者队长一眼瞪过来,瞪到一半就软化了神色,正好对面尼尔在跟别人吐槽说“你们看就是这样,千万不要打小光法师的主意,那就是老大的小可爱小甜心,在她面前老大就是个傻子,什么幼稚的事都干得出来。他已经不是以前冷静清醒的冰霜精灵了,而是沉浸在爱情中的傻精灵,所以绝对不要招惹……”
  伊瑟抬手一只梨砸过去,正中喋喋不休的羽族少年的脑门。
  莫家的老太太已经缓过神来,眼见这打打闹闹的一幕,又笑起来。尽管莫成乾还在忧心地问她感觉如何,她本人却镇定地制止了小辈的关怀,轻描淡写说不必挂心。
  林溪一直在分神观察两位莫家的长辈。
  “我倒不介意先听听看主人怎么说。”她突然说,奉送一个微笑,手里还牢牢牵着自己的精灵,“您有什么事想告诉我们的话,请直说吧。”
  老太太端起茶盏,缓缓喝了一口茶;茉莉花的香气随着袅袅水雾散开,隔了朦胧的水雾,老人始终精神饱满的面容忽然露出些许疲色。
  “……将生死视为统一的整体,故而能淡然处之,这是莫家祖上流传下来的理念。然而人生苦短,生死之间大恐怖,令许多族人不免重视生者更甚于死者,对于未知的危险也过于警惕。”老太太叹了口气,“莫失莫忘是好孩子,老身知道,因此也就更愧悔当年袖手旁观,以至于现在族里对他们两人都颇多冷淡和猜忌。最近发生了一些事……老身只是希望,诸位执法者,尤其是威尔曼队长,能暂时按下怒火,让族里自行处置这件事。”
  “和莫失莫忘有关?”
  这下,一行人都皱了眉,尤其是伊瑟。他最年长,对特殊组的许多成员都有种操心的兄长心态,尤其双胞胎来学院的年纪很小,才12岁,跟当年他自己离开故乡时差不多大,在特殊组里也算很小的,本身性格又单纯,因此受到很多人关爱。
  “老祖宗,我来说吧,您先歇一会儿。”莫成乾接过话,面露苦涩,“家学渊源,莫家族人许多从事考古与博物馆相关的职业。两周前,某处遗迹清理现场出土了一样古怪的东西。按照规矩,为了云外竹海的安全,这类物品都得上报族中,再由指定人员前去考察,才能决定如何处理。”
  “但是,也不知怎么的,两个小少爷将那样东西带回来了。”他也叹了口气,“虽说规矩在那儿,但规矩不外乎人情,云外竹海处处都有法阵防护,就算真是什么古怪的物品,照理儿也不该掀起什么风波。可这一次,偏偏就是那样东西搞出了古怪。”
  林溪下意识问:“什么古怪?”
  “接触过那样东西的族人,全都莫名其妙陷入沉睡,还没法儿叫醒。”莫成乾苦笑连连,“因为是两个小少爷惹出的事,族中一些人疑心这是暗影入侵,还进一步怀疑是少爷们失控,搞得人心惶惶。众怒难触,族长没办法,只能将两个小少爷关了祠堂。算起来,少爷们该跪了有两天两夜了……”
  “都什么年代了,你们怎么还搞跪祠堂那一套的?”林溪瞪大眼睛,急了,“不可能失控啊,特殊组身上都有暗银之阵的。而且,如果真的是失控,后果也不会仅仅是让人陷入沉睡呀!”
  “是,您说的在理儿。”莫成乾更是苦笑,“但姑娘哎,人心猜忌起来,是不讲究什么合理性的。”
  林溪还想说什么,但伊瑟握住她的手,制止了她的着急。
  “恐惧是不讲道理的,何况莫失莫忘在莫家的处境本来就不好。”他注视着两名莫家的长辈,淡淡道,“所以我一直不赞成他们回来,但他们坚持每年都要回来看看。他们的做法是为了谁,我原本以为你是知道的。”
  莫成乾沉默不语,神情很是内疚。看样子,其中还有什么内情。
  这时,一直慢悠悠看街景,悠闲得如同来旅游观光的米德尔·维夏,在细心梳理完他那头粉色卷发后,微笑着开口了。
  “别急着生气,我亲爱的执法者们,虽然我十分理解你们的心情。”他慢条斯理道,领口那朵系住深蓝色披风的金玫瑰坠饰闪烁着细致璀璨的光芒,正和他安然的绿眸相得益彰,“不过,要知道,这一回的委托在我们巡逻者的职责范围内。要是我没记错,莫家正是指定我们来解决由那件物品引发的古怪现象的。”
  车内的气氛忽而又微妙起来。伊瑟眯起眼睛,盯着米德尔,但什么都没说。
  米德尔正以“职责范围”为由,强调这起事件的处置权和主导权,看似婉转温和的言辞下,隐藏着强硬和不容退让的态度。林溪意识到了这一点。
  她注视着那名白皙、精致、中性乃至有几分柔弱的美丽面庞,忽然意识到,纵然对方向来表现得轻松愉快、温和无害,但作为巡逻者实际的负责人,又能让爱丽丝对他心悦诚服,必定内心也自有一番计较。
  执法者和巡逻者关系向来不好——这一事实在学校生活中并不明显,仅有的一些交锋也在随后和爱丽丝的交往中被淡化了。但现在,这一矛盾终于再次露出水面,尽管只是隐隐约约、冰山一角。
  “……当然,巡逻者的任务我们不会干涉,正如执法者的管辖范围也不容任何挑衅一样。”终于,伊瑟冷淡地开口,承认了双方的界限划分,但紧接着,他又说:“不过,在队员的私人事务方面,尤其涉及到暗影相关的事物,是否需要执法者出手,我也有自己的判断。米德尔,别忘了,如果真的和暗影有关,这件事是绕不开执法者的。”
  “没错,但有一个前提,”米德尔爽快承认,嫣然一笑,言语中却寸步不让,“那就是必须经过程序上的汇报和递交。”
  双方对视片刻,一方神色冷淡,一方笑容满面,却没有谁落于下风。
  最终,是莫家的老太太打了圆场。
  “老身希望这件事能在巡逻者手中得到解决,因为老身相信那两个孩子没有将污染传递给任何人。”她诚恳说道,“族长实在是迫于压力,不得不按族规处置。说是跪祠堂,但私下老身交待过,叫两个孩子别死守规矩,就当关在屋子里看看电视、玩玩电脑。也请执法者不必太过忧心。”
  “现在,首要的是将沉睡的族人唤醒,还有那件古怪的物品,也要麻烦巡逻者查探分明。”
  作者有话要说:主线慢慢推√
  但是又好想写新坑哦!!不过我喜欢的题材都冷,反正先做设定啦~圈地自萌233333
  小声安利:雷·布拉德伯里《华氏451》,我第一次知道原来科幻的文笔能这么好,还带着意识流的风格,惊叹!!
  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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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投掷时间:2018-11-30 23:03:30
  么么哒!
  第87章 双胞胎
  仅有的光线来自顶上一颗夜明珠。悬挂在屋顶,纹丝不动。在其他情况下可以形容为“柔和”的光线,在一片幽幽黑暗中只显得鬼气森森。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或许也有夜明珠下那整面墙的灵位的缘故。
  莫失和莫忘坐在地上,以一模一样的姿态,抱着腿,抬头定定看着那一面墙的灵位。
  渊源久长,莫家族谱上的人名浩如繁星,以至于只有最杰出的人物才能在这里留下一个牌位。即便如此,一摞摞牌位也堆叠得密密麻麻,从地面重到天顶,又缀满整面墙壁。墙体甚至被设计成了重叠的空间,看似是一面墙,实则每过一段时间,面前这小山一样的牌位就会悄然更换一批。
  据说是要让每一名莫家的子孙都接受香火供奉。
  香烛的气息漂浮在空气里,填满每一寸幽暗。双胞胎都穿着校服,衣摆躺在青灰色的地板上,暗银之阵不时闪过一道微光。
  两人都没说话,就那么看着那一整面墙的牌位。香炉里不断升腾起袅袅青烟,将夜明珠幽微的光芒更加模糊些许。
  良久,双胞胎中的一个开口了。
  “1589个。”
  依旧是平淡的、毫无起伏的声音。
  说话的是莫忘。他和双胞胎哥哥唯一的不同,在于他头上反戴着一顶黑红撞色的棒球帽,上面绣着被花枝围绕的花体字母“i”——无形学院的首字母。
  莫失没有戴帽子,黑色的头发蓬松着,略有些凌乱。他缓缓眨了一下眼睛,“唔”了一声,语气有种微妙的起伏,像一个不起眼的惊讶。慢了一拍,他才回答:“1590。你数错了,莫忘。”
  “我没有。”莫忘坚持说,“是1589。”
  “错了就是错了。”莫失说,“1590。”
  “1589。”
  “1590。”
  莫忘有些恼火地抿起嘴唇,不吭声了。
  数一面墙上的牌位数量——这是双胞胎小时候常玩的游戏。他们小时候常常待在莫家的祠堂里,因为这样或者那样的原因。都差不多。他们很熟悉这里——是整个云外竹海里最熟悉的地方也说不定;无论是幽暗的光线,还是浓郁到刺鼻的香烛的气味,亦或木头上金色的一个个人名,都是他们熟悉的。
  一。二。三。到下一次墙面变换牌位为止,他们各自数这面墙上有几个人名,然后相互印证。幸运的是,每一面墙上的牌位数量都不一样,而且会发生随机的变化,这才让这个游戏能不断玩下去。否则,如果每面墙都永远固定是一个数字,他们就不得不另外找个游戏了。
  “……好吧,是1590个。”莫忘总算承认了,但神情还是有点恼火。
  莫失抬着脸,眼神很平静。那是个温和的表情。看起来面无表情,但莫忘知道,哥哥才是真正温和、毫不计较的那一个,而他自己只不过是跟在哥哥后面蹒跚学步、竭力模仿而已。
  莫忘把脸靠在膝盖上,侧头看哥哥。棒球帽将他的额发压下来,覆盖在苍白的额头上,还有几丝挡住了些他的眼睛。那对比寻常人更大、更幽深的黑色眼珠,眨也不眨地凝视着另一个一模一样的男孩。
  在外人眼中,双胞胎一模一样、不分彼此,从外表到性格,乃至说话的语气和方式,全都宛如复制出来的。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两人之间终究是有区别的。
  “哥哥,你对‘那个东西’有什么看法?”莫忘问。
  “那个啊……”
  莫失漫不经心地想了一会儿,才说:“老大来了就知道了。”
  哥哥是真的完全不在意。莫忘知道这一点。很明显,他专注地看着新出现的整面墙的牌位,已经又开始数数了。从有记忆以来就是这样,哥哥全心全意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别人对他说的话、做的事,只要他不在意那个人,那些经历就真的像风过竹林,连一丝痕迹都不会留下。
  特殊组的人都说他们心思单纯,但实际上,他的哥哥——莫失——才是真正心如赤子的那一个。而他自己只是一个模仿者。对这一点,莫忘也相当清楚。
  他知道哥哥也清楚。
  但是哥哥还是不在意。
  莫忘把脸埋在膝盖里,不再看哥哥宁静专注的侧脸,也不再去数那些早就让他倍感厌烦的牌位数量。那顶棒球帽的帽檐在他脑后翘起,调节大小的纽扣压在他额头中心,带来非常轻微的钝痛。
  他更用力地把脸压向膝盖,好让那种钝痛稍微强烈一些。
  “哥哥。”
  “嗯。”
  “你总是这么专注。”
  “嗯。”
  “小时候我就想,就算让哥哥对着这面墙,数上一辈子的牌位数量,哥哥也不会觉得无聊。”
  “那样……”
  莫失侧过头,看着弟弟,认真想了想,说:“还是会觉得有点无聊的。”
  “跟我说的完全不是一种程度的无聊。”莫忘有些冷冷地、尖锐地指出,“哥哥是那种会全身心投入到眼前的事情里的人。除了当下的事,哥哥心里不会再装着别的东西。”
  在幽暗冷寂、青烟袅袅的祠堂里,两张同样俊秀而略带阴森的脸,安静地面对彼此。
  “你怎么了?”莫失安静地看了一会儿弟弟,问。
  莫忘没说话。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面无表情,漆黑得过分的眼睛却显出某种微妙的倔强。
  然后,双胞胎里的弟弟重新将脸埋进了膝盖。
  “莫忘,我提起老大,让你不高兴了吗?”莫失继续问。
  “没有。”这一回,莫忘飞快地否认,还微微皱了一下眉,“为什么提起老大我会不高兴。我只是讨厌哥哥的态度。我问你怎么看待‘那个东西’,哥哥却敷衍说等……”
  没有等弟弟说完,莫失就打断了他。
  “因为你喜欢林溪吗。”他的疑问依旧没什么起伏。
  却让弟弟猛然抬头。
  就像突然往孩子头上放了一只毛毛虫一样,那个本该同样冷淡平静的孩子,身体却猛然一抖。他直勾勾地望着哥哥,还带点孩子气的、苍白的脸上,竟忽然露出一种惊慌甚至惶恐的情绪。
  否认是没有意义的。在双胞胎之间,否认是没有意义的。
  然而,即便如此,莫忘还是下意识地说:“我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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