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安折微微俯身,擦去浮灰与锈迹,看清了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
  ——是一封信。
  “致后来者:
  我是北方基地地下通风系统工程建造负责人康景澜。通风系统设计用时一年,建造用时九年,造价每公里1.1亿元。
  反对者曾因为基地建设的难度与所耗人力物力的巨大而建议延缓工期。但我们经过讨论,认为地磁减弱情况一旦持续恶化,十年之内,人类经济必然崩溃,五十年之内,幸存人类必然彻底丧失重工业研发与生产能力,生产资料与科研重心全部倾斜至医疗领域,我们没有时间了。
  所幸,今年地下通风系统与地上基地一同顺利建造完成,人类同胞从此能够生活在基地的严密保护当中了,这是我唯一感到欣慰的事情。宇宙辐射下,尽管处在严密的防护,我仍然身患多种癌症与免疫疾病。我向基地要求将自己的骨灰安葬在通风系统的核心,这样,每一代工程师进入系统维护时,我都能知道基地仍然安全,人类这一伟大的物种仍然存续。
  愿你们有光明的未来。
  此致
  敬礼
  2030年6月。”
  这是骨灰。
  所以,这个盒子里,装着一个人类曾经的躯壳,它是个坟墓,而这些遗留的字迹是这个人类留给后来者的书信,或许称作墓志铭更为恰当。
  安折往右边看去,它的右侧是一个形状几乎一样的,底部被焊死在台面的盒子,旁边也有镀字,一封口吻相同的信。
  “致康景澜先生,致后来者:
  我是北方基地地下通风系统工程维护负责人廖平安。通风系统每半年进行一次检修,每两年进行一次整体维护,目前正在以完美状态运转。
  正如康先生所料,地磁减弱情况非但没有好转,反而于2030年12月彻底消失。幸运的是,不久后人造磁极计划成功,地球再次处于磁场的保护下,人类不再因为辐射暴露而罹患疾病。不幸的是,宇宙辐射造成细菌、真菌、病毒的感染变异,人类迎来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浩劫。作为浩劫的经历者,我目睹了人类生存领域的收缩,经济体系的崩溃,与工业能力的逐渐丧失。基地将人类剩余的所有产能投入到军工生产、军事基地的建设与基地的扩张上,源源不断的枪支、弹药、核武、飞机、装甲、坦克被生产出来。我不知道基地的用意何在,也不知道这一行为是否加速了人类资源的枯竭,只能希望基地另有深远的用意。
  在这场浩劫当中,我不幸感染了致命的细菌,在生命即将结束的时候,我仍然对基地的未来感到无尽的恐慌,因此选择与康先生同葬此处,等待下一代工程师报告平安。
  愿你们有光明的未来。”
  此致
  敬礼
  2052年11月。”
  接下来是第三个骨灰盒与墓志铭。
  “致康景澜先生、廖平安女士,致后来者:
  我是北方基地地下通风系统工程维护负责人杨烨。通风系统每半年进行一次检修,每两年进行一次整体维护,目前正在以完美状态运转。
  我必须要告诉两位前辈,在这个时代,通风系统不再作为基地无数基础设施中的一种而存在,而是在守护人类安全这一事业上发挥了无比光辉的作用。2053年,全球生物变异开始,人类基地以军队为主要力量,平民佣兵为协助力量,投入到了宏大的保卫战争当中。在缺乏资源与工业建设能力的情况下,上一代留给我们的坚实的军方基地与强大的军事武器发挥了难以想象的作用,确保了剩余人类的安全。而通风系统经过改造后变成基地主城的防御工事之一,保护人们免于昆虫类怪物的入侵。
  目前,北方基地仍然安全,军方与佣兵队伍不断从外界带回怪物样本,从人类废城中回收科研设备、文明资料与其它必需物资。基地的科研力量则集中在感染原理的研究与人类族群的繁衍上,前者暂时没有找到方向,而后者已经初步攻克,大批新的生命降临,人口数量开始回升。虽然环境仍然恶劣,但我相信一切都会好转。
  我在基地的庇护下,死于幸福的老年疾病。
  愿你们有光明的未来。
  此致
  敬礼
  2104年1月。”
  安折认真读完,再往旁边看,一片空空荡荡,没有别的盒子了。2104年,已经是很遥远的一个年代了。或许下一代工程师不久后也会躺在这里,墓志铭上讲述新近发生的故事,外城沦陷,或者别的什么。
  此时此刻,四面八方又响起宏大的呜咽声,浩荡的夜风从入风口吹进来,安折打了个寒噤。强风如同不可抗拒的洪流,让他几乎睁不开眼睛——他将胳膊肘放在眼前抵抗烈风的吹拂,微微低头。
  就在这时,他身上忽然一痛。
  一段雪白的菌丝在风中,在他的余光里,飘了起来,白影微闪,转瞬间消失不见。
  安折猝然回头,他先前特意留下的那根标记路线的白色菌丝在地面上只拖曳出短短一截,在风中颤动。是狂风吹断了他的菌丝,断掉的那部分,不知道被风卷去哪里了。
  他瞳孔骤缩,望向来时的方向,六个漆黑的洞口并排列开,一模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迷路の蘑菇
  第35章
  昏红的光里, 那六个圆形的漆黑洞口像昆虫的复眼, 正在注视着他。
  安折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身后撞上金属台面,刹那间身体不稳,他的手按在了墓志铭上。墓志铭上镌刻的字迹带来起伏的触感。不知道为什么, 这个冰冷的、孤零零伫立在空荡大厅里、盛放着死者骨灰的金属台却让他感到安全。
  安折轻轻舒了一口气,试探地向前走,来到了那一排洞口前。
  他依次分别爬进这六个管道的入口, 可是仍然找不到任何一点菌丝的痕迹, 它太细了,崩断后会向后收缩, 最后被风吹起来,不知道黏在了哪个角落里, 而且,这个地方也太暗了。
  安折茫然望向四周, 在这个圆柱形空间的四面——他的前方,后方,左手边, 右手边, 都各有六个管道入口,一共二十四个,通往不同的方向,这就是整座城市通风系统的发源。
  他知道自己有两种选择——赶在天亮之前找到回住处的路,明天晚上再来尝试, 或者……或者干脆不回去了。
  他可以从此放弃人类的身份,让安折这个人在主城里失踪,而作为蘑菇的安折将长久游荡在地下管道里,不分白天黑夜。只要他在自己干枯之前逛得够久,就能潜入灯塔。
  风更大了,安折轻轻抖了一下,他知道自己将要做出的那个决定关乎今后全部的命运。
  可是,即使决定要回去,又真的能回去吗?
  安折不知道。
  望着来时方向的那六个洞口,他咬了咬牙齿,爬进了中间偏右的那一个——他不确定这到底是不是原来的路,只能用命运来决定命运。
  其实用菌丝的形态爬进洞口会更方便一些,但是这里住着三个人类的前辈,他不想让他们看到有异种进来。于是,直到彻底进入管道里,安折才重新变回了一团菌丝。
  菌丝加快了速度,顺着风的方向移动着,风也在从后面推挤着他。安折转过几个弯,也经过了许多个交叉路口,现在他只想尽快游到一个连接着人类房间的管道口——如果这个房间有窗户就更好了,他可以偷偷从窗户翻出去,趁着夜色找到最近的摆渡车停靠点,悄悄贴在车底,夜间摆渡车会把他送到靠近24号建筑的终点站,然后他就可以溜回自家的楼道,只要夜色够深,就没有人会发现。
  就这样毫无章法地走了好久,当通风管越来越细的时候,前方终于出现了一点微茫的光亮,他来到管口。
  ——这是一个位于天花板上的通风管。
  安折从管口往下看,出现在他视野正中央的是一个圆柱形的透明容器,里面是微微浑浊的液体,液体里漂浮着一个肉色的东西,很小,像两只人类的拳头那么大,一根透明的管子一端连接在这团肉色的东西里,另一端连接着一个形状复杂的装置。
  一种特殊的感觉在这个装置里面升起,安折不能描述确切的感受,只知道,容器里面装着的,是一个有生命的物体。
  他忽然愣住了。
  他知道了。
  这是个幼崽。
  不,一个胚胎,人类幼崽的胚胎。
  再往旁边看,又是一个同样的装置。不止如此,整个宽阔的房间里,密密麻麻,摆满了这样的东西。他的视野有限,感知不到这究竟是多大的一个房间,但他知道,基地一年能诞生五千到一万只幼崽。
  所以,这里不是别的地方——他误打误撞,竟然来到了伊甸园。
  安折松了一口气,伊甸园是他熟悉的地方,但同时他又感到更加棘手——他知道人类对自己的幼崽有多么爱护,伊甸园里几乎所有地方都被摄像头覆盖,并且有人员24小时看管,没有人能伤害到幼崽们。
  想到这里,他又生气起来。
  如果蘑菇的世界有摄像头,他的幼崽又怎么会被陆沨挖走。
  但仅仅三秒后,安折就发现了自己逻辑的错误之处,即使有摄像头,也不能阻止陆沨把孢子挖走,事情的关键不在于摄像头,而在于陆沨这个坏东西的存在。
  ……不对。
  事情的关键是他现在怎么出去。
  第36章
  “嘀——”
  “嘀——”
  “嘀——”
  不知道是哪里, 仪器单调响着声音。但整个房间里还有另一种声音的存在。
  “咚咚。”
  “咚咚。”
  “咚咚。”
  这声响像极了人类的心跳声, 但并不是真的, 因为它弥漫在整个房间里,四壁的墙角似乎有播放声音的装置。
  就在这个时候,脚步声从房间的尽头传过来, 是两个人类,他们一边走,一边交谈, 似乎在记录什么。
  过了一会儿, 简短的对话声响起来。
  “4区正常。”
  “6区正常。”
  “113号停止发育。”
  “继续观察。”
  “334号异常增殖,必须销毁。”
  “334号移植太早了。”
  “没办法, 上次打的报告没批,上级决心要用高出生率来抵消高异常率了。”
  “近两年来胚胎的异常率一直在变高, 这根本不是高明的决定,胚胎在母体里至少多待一个月才能保证顺利发育。”
  “母体的花期太短了, 延长时间的话,出生率不够。”
  “为什么会这么难?”
  “乐观点,孩子的整体数量在提高。”
  脚步声逐渐远去, 只有弥漫在整个房间里的心跳声依然响着。房间里的光是昏暗柔和的, 是一个安稳的巢,或一个巨大中空的器官,那有力的心跳声就像一种生命存在的证明。
  安折缓缓退出这个管道,他感到自己的身体有一点难受——这个地方仿佛有什么奇异的波动在影响他的身体。但好在看到人类的房间布局后,他终于重新找回了上下左右的认知。他得往靠近楼外的地方去。
  又在管道里转了许多圈, 他找到了许多个通风口,这些通风口都通往一个又一个方格小房间,现在似乎还是人们熟睡的时间,每个房间里都睡着一个人,他没办法钻出床底去看,但听得见呼吸声,很细弱,是幼崽们的呼吸声。而窗户是密闭的,房间的上方有亮着红光的摄像头,他没办法通过这种房间逃出去。
  于是又过了很久,安折才终于成功找到了一个处在走廊天花板上的通风口。
  他小心翼翼从这里出来,身体在天花板上平展开,攀着天花板在走廊上移动——摄像头是往下照的,捕捉不到天花板上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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