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经过三年的整顿,在君臣的密切配合之下,前朝积弊已除,如今君明臣良,司礼监和内阁紧密配合,朝政稳定,海内晏安,一片太平之象。
  谢骞虽然人不在京师,却能感受到京中君臣齐心协力改革弊政、振兴国朝的决心和毅力。
  今年各地书坊又出了一批新书,各种书籍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文学复苏昌盛。
  谢骞家乡的同窗好友沉醉风花雪月,无意于仕途,每日在家吟诗作对,从不关心国事,最近也察觉到本朝和前朝的风气大为不同。
  本地文人大为振奋,认为本朝已经出现中兴的迹象,假以时日,必将迎来繁荣盛世。
  也难怪各地会不断冒出歌颂皇上的颂文。
  谢骞在官场摸爬滚打多年,不像好友们那么天真赤诚。
  他深知朝中仍有隐患,皇上这几年大刀阔斧地裁汰传奉官和冗官,有效地革除了前朝弊政,但是有些积弊已经历经几朝,解决起来困难重重,不可能在短短几年之内就扫清所有弊病。
  皇上能够在登基的短短几年间革除前朝旧弊,保证朝政稳定清明,已经让他佩服不已了。
  谢骞明白,皇上现在的举措只是在为以后的改革奠定基础,现在时机还不成熟,经不起大的折腾,等到国力昌盛、百姓富足的时候,朝廷才有底气进行改革。
  他出了一会儿神,放下邸报。
  长廊里传来咚咚的脚步声,管家扶着帽子,一颠一颠地冲进书房,上气不接下气地道:“爷,京师的信使来了!”
  谢骞心口怦怦直跳。
  他无意于钻营,但是假如有机会实现自己毕生的抱负,怎能不心潮澎湃?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没有一个男人能抵抗得了这样的诱惑。
  他站了起来,迎出长廊。
  信使站在庭中,朝他拱手,从袖中取出一截桂枝。
  谢骞立在长廊之中,双拳握紧,寒风鼓满袍袖,胡须上镀了一层金光。
  服制将满,他该回京师了。
  接下来几天,谢骞让夫人收拾行囊,和友人作别,将诗集初稿交给同窗,宴请姻亲族人,忙乱了大半个月,这月月底,他携妻带子,北上进京。
  天气严寒,一路走走停停,抵达天津卫的时候,朝廷已经正式颁布起用谢骞的诏书。
  谢夫人高兴地道:“我之前还埋怨你总待在家里看书,不出门与人结交,原来你胸有成竹。”
  谢骞笑了笑,如果罗云瑾没有暗示过他的话,他也不会这么气定神闲,可能真的从此寄情于山水之中,每日和友人吟诗作画。
  谢夫人说起儿子谢青读书的事:“薛云已经读完了蔡元定的《律吕新书》,青哥虽然聪明,不过不如薛云沉得住性子,我看进京以后,你托同窗举荐一个老成的西席,不能再让他这么荒废下去。”
  丈夫常年不在家中,谢夫人忙于庶务,忙起来顾不上儿子。谢青从小在老宅里长大,备受长辈宠溺,谢夫人几次想好好教管一下儿子,都被长辈们拦住了。眼看丈夫即将直如内阁,她想好好督促儿子读书,让儿子考取功名,以后父子同朝为官,互为照应。
  谢骞摇摇头:“青哥是读书的料子,不是做官的人才,不必逼迫他长进,薛云自小是他祖母拉扯长大的,天资聪颖又刻苦勤学,以后必定榜上有名,你别总拿他和青哥比。”
  谢青天赋很高,但不喜欢八股文章,不屑钻研时文。薛云家道中落,和祖母相依为命,坚韧勤勉,时文写得像模像样,举业之路肯定比谢青顺畅。
  听丈夫说儿子比不上薛云,谢夫人有些不高兴:“你是堂堂状元郎,青哥自小聪明伶俐,如果你亲自教导青哥,青哥说不定能大有长进。”
  谢骞叹口气,“我倒是不希望他有长进,表姐,我直入内阁,谢家一门两阁臣,已经荣宠至极,盛极必衰,月满则亏,青哥的性子太刚直了,不适合为官,就让他好好当他的富家翁罢!”
  皇上对他予以重任,他直入内阁之后,不可能再和以前那样明哲保身,司礼监和内阁之间、阁臣和阁臣之间也不能永远没有隔阂矛盾,摆在他面前的是青云之路,但未必是坦途。
  谢夫人一怔,沉默良久,点点头。她和谢骞是表姐弟,自小在官宦人家长大,虽然见识有限,但小时候曾亲眼目睹权倾朝野的表舅父死后,表舅父的儿女们是怎么被活活饿死的,明白谢骞话中的深意。
  树倒猢狲散,既然谢青扛不起家族,还不如让他当一个逍遥自在的富家公子,反正谢家根基深厚,不愁吃穿。
  几天之后,谢骞抵达京师,留守京城的仆人早就准备了车马来接,孙檀等人预备了席面给他们一家人接风洗尘。
  谢骞留下孙檀吃酒,向他打听朝中的动向。
  孙檀问:“我听说皇上想让你直入内阁?”
  谢骞点点头,诏书已经颁布,他用不着遮遮掩掩。
  孙檀喝了口酒,道:“户部尚书年老,兵部尚书也到致仕的年纪了,看来皇上早就选中了你。朝中这几年没什么纷争,皇上勤于政务,老先生们各司其职,司礼监那边也很老实……对了,罗云瑾去辽东了。”
  谢骞眼皮跳了跳。
  去年初辽东那边战死了几个总兵,卫城陷落,督军的官员仓皇出逃,擅自离任,被朝中言官弹劾。朱瑄大怒,彻查辽东地方官,最后罢免了布政使司,令罗云瑾监军,兵部侍郎提督军务,前去御敌。
  孙檀脸上神情复杂,慢慢地道:“当时朝臣害怕罗云瑾权势太盛,坚决反对由他监军,皇上命群臣集议,朝臣推举了三个人选……”
  朱瑄在左顺门召见那三名由大臣推举的文官,罗云瑾也在场,半个时辰后,三名文官白着脸走出庑房,主动要求退出竞争。
  这事谢骞听说过,不过他不知道朱瑄到底和那三名文官说了什么。除非必要,他不会和罗云瑾私下联系,只能从邸报和京师好友的信件中得知罗云瑾的近况。
  他问:“皇上是不是让罗云瑾和他们比试功夫?”
  如果比试武艺,那宫中没有人是罗云瑾的对手。
  孙檀苦笑:“不是比试武艺……皇上让人从死牢里提出几名穷凶极恶的囚犯,让那三名文官当场手刃囚犯……”
  谢骞嘴角轻轻抽了一下,皇上这法子委实太为难文官了。
  定人生死不难,出谋划策也不难,但是让养尊处优的官员亲手杀死一个大活人,那就难了。
  孙檀道:“罗云瑾手起刀落,连杀数人,那几名文官连举刀的力气都没有,谁还敢信誓旦旦说要亲临战场?皇上此次派兵去辽东,不仅仅只是让他们收回失陷的城池,还要求他们一举平定辽东,罗云瑾确实是最佳人选。”
  谢骞一脸讶异。
  孙檀笑了笑,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这几年罗云瑾行事有度,他提拔起来的几个秉笔太监,或熟谙典籍礼制,或圆滑机警,或忠厚务实,都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罗云瑾虽然手段狠辣,曾经逼死贤良,其实还有可取之处。”
  谢骞没有说什么。
  孙檀接着道:“罗云瑾以前领过兵,去了辽东以后,调动精骑五万余人,冒着严寒大雪赶了一个月的路,直扑敌寇老巢,同时征调高丽军队,内外夹击,打了场打胜仗,杀了他们的首领。之后皇上令他总督军务,征剿残部,镇守辽东。”
  他已经喝得半醉,喃喃地低语,“我比不上他。”
  谢骞叹口气。
  这话他也说过。
  谢骞让家仆送孙檀回家,回到内院,谢夫人端了碗醒酒汤给他,笑着告诉他她今天从其他夫人那里听来的趣事:“皇上和皇后琴瑟和谐,不过可惜未有生育,朝臣上疏建议皇上选妃……”
  她说着说着就笑了起来,“听说皇上每天处理完政事后就翻出那些折子,一封一封批驳,言辞激烈强硬,还揶揄大臣自己家里一团乌烟瘴气,每次有奏疏传出外廷,京中百姓就争着打听那些官员家中到底有什么阴私,后来没人敢上疏了。”
  谢骞摇头失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皇上这法子真是绝妙。
  是年四月,谢骞正式到任,以侍讲的身份直入内阁,他年纪最轻,资历却不算浅,又是谢太傅的孙子,众人对他的升迁并无异议。
  阁臣之中,只有吴健对他的态度最为生硬。
  吴健是从地方上提拔入阁的,性子暴烈如火,厌恶宦官,厌恶依仗家世钻营的世家子弟,厌恶权贵。
  谢骞和吴健相处几天之后就看明白了朱瑄的用意:他和罗云瑾是旧相识,他为阁臣,罗云瑾为掌印太监,朱瑄需要在内阁中安排一个可以同时牵制他们两的人。
  想通以后,每当和吴健起争执时,他尽量忍让,避免冲突。
  吴健虽然嫉恶如仇,倒也不是蛮不讲理之人,见他确实有真才实学,不是尸位素餐之人,不会刻意和他为难。
  谢骞本就是长袖善舞之人,家底又殷实,很快重新融入阔别已久的朝堂。
  不久之后,辽东送回一封奏疏。
  罗云瑾请求归朝。
  内阁大臣面面相觑:罗云瑾为什么突然要求还朝?
  这封奏疏直接送到朱瑄的案头,他驳回罗云瑾的请求。
  几天之后,罗云瑾再次上疏,并在接下来的一个月连疏祈求归朝。
  朱瑄不允。
  谢骞心惊肉跳,给罗云瑾写了封信,命人快马加鞭送去辽东,劝他不要再上疏了。
  信送去辽东以后,如石沉大海,没有回音。
  第179章 私自回京
  朱墙金瓦, 杏花如雪。
  廊前画帘轻卷,落英缤纷,彩绶流苏随风轻轻摇曳。
  暖风骀荡,漫天飞舞的花瓣随之涌入长廊, 恍如一场花雨。
  金兰笑着拂开掉落进书页里的落花, 抬头望向芳草满庭、花光浓艳的庭院。
  花障绿藤繁茂, 枝叶间垂满浅红、娇红、大红的各色花朵, 微风轻拂, 红英徐徐飘落。
  身着纱袄绫裙的宫女捧着漆盘从花障下走过,裙琚曳地声沙沙轻响,好似落雨。
  小满跪坐在红毡子旁, 撤走黑漆小花几上已经凉了的茶水,奉上一盘黄澄澄的枇杷,一盘鲜红明润的樱桃,一碗玫瑰芍药花糕,一碗丝窝、虎眼糖,重新斟了一盏茶。
  茶汤浅碧, 清香扑鼻。
  无可奈何春去也,且将樱笋饯春归。
  金兰放下书,喝了口茶。
  长廊里响起一阵整齐的脚步声,宫人们簇拥着刚刚下朝的朱瑄过来了。
  小满、杜岩和廊下侍立的宫人纷纷站起身, 恭恭敬敬朝朱瑄行礼。
  他登基四年多了, 朝政稳定, 秩序清宁, 不管在朝堂还是在民间,皇帝威望日隆。
  金兰也要起身,朱瑄加快脚步走上前,俯身按住她的手臂:“别起来了,我过来陪你坐一坐,还要去左顺门接见大臣。”
  他脱了长靴,坐到毡子上,金兰顺势靠进他怀里,继续翻书。
  朱瑄抱着她,低头亲她发顶。
  周围的宫人习以为常,站起身,继续扇炉子煮茶、摘花,用新鲜的玫瑰芍药蒸制花糕。
  皇上登基以来,和皇后同起同卧,同进同出,朝夕不离。皇后娘娘每天早上送皇上去乾清宫,每天晚上等皇上回来用膳,不管皇上忙到多晚,她都会等着。皇上每晚留宿坤宁宫,白天也常常待在坤宁宫陪伴皇后,一年到头,天天都是如此。
  有御史上疏批评皇上,认为皇上整天待在坤宁宫,不合于礼,皇上未加理睬。
  其他朝臣纷纷骂那个上疏的御史多事,皇上勤于政事,风雨不辍,从来不曾荒废朝政,无可指摘。御史非要鸡蛋里挑骨头,小心皇上一气之下干脆让皇后娘娘搬进乾清宫!
  以皇上的乾纲独断,他做得出来这样的事情。
  小满奉茶,朱瑄一手搂着金兰,一手接过茶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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