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如意夫人又去探他鼻息,他的呼吸也停了。
  如意夫人脸上起了一系列的表情变化,喃喃开口道:“怎么会呢……”她缓缓起身,在屋子里跺了几步,回头,再次冲过去确认品从目的脉搏,确实什么也摸不到。最后她重重一震,如梦初醒。
  “从目?从目!从目,不是真的……这、这……”她慌乱地看向屋子里的其他人,其他人也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颐非看到这一幕,心头的那个怀疑得到了证实——如意夫人原来真的喜欢品从目。
  如意夫人踉跄后退了几步,啪地跌坐在地上。
  罗紫连忙上前搀扶她,担心道:“夫人?”
  如意夫人垂下眼睛,看向自己的手,她的手上残留着他的血,已经凉了。然后她轻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最后变成了哈哈大笑。
  “这就是背叛如意门的下场!”她猛地睁眼,犀利地看向朱小招,“你看见了?”
  朱小招大惊失色,扑通又跪了下去:“属下不敢!属下对夫人忠心耿耿……”
  “是么?”如意夫人冷笑起来,扶着罗紫的手走到他面前,一只脚狠狠地踩在他的手背上。
  朱小招不敢吱声,疼得冷汗一下子冒了出来。
  “你把他带给我,你把毫无反抗之力的他带给我……居心何在?”
  朱小招一怔,慌乱抬头:“夫人?”
  “你把他带给我,你知道我不会放过他,你也知道他会气死我。你想看我们两败俱伤?”
  朱小招露出不敢置信之色,颤声道:“他背叛了您,按照门规理当抓回处置,我、我到底错在了哪里?”
  如意夫人笑了笑,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笑意:“我并没有吩咐你去抓他!”
  朱小招如遭重击,身子剧烈晃动了一下。
  “我没有吩咐你去帮七儿,我没有吩咐你去抓从目,我给你的命令是留在我身边!可你擅自行动,你真的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吗?”未等朱小招回应,她另一只脚也狠狠地踩了上去。
  朱小招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手发出咔咔咔的声音,指关节一节节地断了。
  如意夫人给了罗紫一个眼神,罗紫拍了拍手,白衣剑婢们押着一队人从外面走进来。颐非一看,都是之前跟朱小招在一起的银门弟子们。
  罗紫道:“此人此番来,带了二十名弟子,除了两个刚才反抗被杀外,其他十八人都已擒获,请夫人发落。”
  颐非这才知道她刚才出去,根本不是替秋姜派人去找江晚衣,而是帮如意夫人肃清朱小招的手下去了。
  朱小招面色大变,惊恐地看着那十八个鼻青眼肿、处处挂彩的银门弟子。
  刚才这个房间里所发生的一切都太吸引他了,他看得目不转睛、全神贯注,以至于完全没有听见底下的打斗声。
  一个声音沉甸甸地从内心深处涌出,一遍又一遍,层层扩散,越来越大——
  完了。
  完了!
  “来,告诉夫人,四爷都吩咐你们做什么了?”罗紫踢了踢一人的腿。那人扑地跪下,本想抬头去看朱小招,但先看到了如意夫人,顿时整个人一僵,喉咙里发出沙沙沙的声响。
  如意夫人一扬眉毛。
  那人顿时战栗,汗如雨下,急声道:“四爷让我们赶在金门弟子前找到品先生,把他抓回来,留活口。”
  “他没跟你们一起行动?”
  “没,他说他要单独去做一件事,不让我们任何人跟着。我们后来也是蹲在凤县的官道上,才看见他的马车,与他汇合。”
  如意夫人问朱小招:“你说你去了芦湾,帮七儿,抓从目。但那些都是他们做的。你去哪里了?”
  朱小招忍不住看了秋姜一眼。奄奄一息的秋姜没有看他,而是看着地上的品从目,眼底有无尽的悲伤。
  于是朱小招不由得也将视线转到了品从目的尸体上,他的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微笑,闭着眼睛似是睡着一般,半点看不出生前遭受了那么多痛苦。
  “小招,你想不想知道……自己原来的名字?”
  他的那句话于此刻不合时宜地出现在他脑中,朱小招的目光闪了闪,抬头凝望着如意夫人道:“夫人,我四岁入门,十四岁开始接受任务外出,迄今八年,虽做的事没有七主多,功劳没有七主大,但也始终谨小慎微没有疏漏。老师命我监视你,我第一时间向您坦白,对他阳奉阴违。这一年,是真的用生命在保护您……”
  如意夫人冷笑了一下:“你是在邀功么?”
  “我说这些,不是邀功。”朱小招说着缓缓起身站了起来,两只指节粉碎的手无力垂在身畔,“夫人擅长熬鹰之术,每个弟子经过重重考验淘汰,被你折磨得人性尽失。就像他们,空有一身武功,却只会服从,从不知反抗。”
  十八个银门弟子们闻言惊愕,彼此面面相觑。
  “红玉更是,被你虐待长大,可长大后,反视你为母,对你一心一意。她毫无过错,只是想要如意夫人之位,便被你亲手杀了。当时,我以为你是为了维护七主。现在才知……你是为了自己。”
  如意夫人面色微变,沉下了脸:“你说什么?”
  “此刻,你当着如此多弟子的面要惩戒我,理由只是因为我没听你的命令留在你身旁?不是的,你要杀我,不过是因为发现我也想当如意门门主。你这哪是熬鹰人,你是蚁后。熬鹰人老了,都会想着把手艺绝活传给下一任。只有蚁后,才会杀掉所有可能成为新蚁后的蚂蚁。”
  “一派胡言!”罗紫大怒,要上前教训他,被如意夫人阻止。
  “让他说完。”
  朱小招看着自己被废的手,低声道:“蚂蚁中有一种红蚂蚁,自己不会干活,就出去各种抢夺别的蚂蚁的卵回穴孵化。等这些蚂蚁长大后就是红蚂蚁天生的奴仆,不会反抗。如意门就是这样的红蚂蚁。而你这个蚁后,也最终赢了。老师去了,七主快了,三殿下落于你手,如意门安全了,很快就能重振。门内所有想当蚁后的蚂蚁,都被你除干净了……”说到这里,他低下头,用嘴巴一点点地将手上的绿色手套摘掉,露出里面血肉模糊的双手。
  “夫人可知我为何一直戴着这双手套?”
  如意夫人看着被自己踩碎的那双手,眸光微闪:“你不是说因为胭脂水粉会让你发痒?”
  “是啊,我说我对胭脂水粉发痒,求您给我安排别的任务。可您不允,偏偏让我去当朱家铺子的掌柜,还说,朱家是我的本家,我就该去那。您把智仁派去胡九仙家时也是这么说的,您说他本就姓胡……”朱小招说到这里轻轻一笑,“我们中只有红玉记得自己姓什么,所以她特别想当七宝玛瑙,可您一直让七主待在玛瑙的位置上,就是不肯成全红玉。你用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东西吊着我们,束缚我们,囚禁我们,还要我们对你生出爱戴之意……这难道不可笑吗?”
  颐非看到这里,不禁心想朱小招倒是难得的一个明白人。野心有时候会毁掉一个人,但也会成全一个人。起码这个人,没有活得像其他弟子那样麻木不仁。
  只可惜,他依旧斗不过如意夫人。
  这大概是他最后的遗言了。
  正当颐非这般想时,如意夫人突然面色一变,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朱小招笑得越发亲切了起来:“还有您的脸,快七十的人了,天天顶着这样一张脸,不觉得可笑吗?您真的认为自己可以不老?还是认为胭脂水粉真的能让你永葆青春?”
  如意夫人眼中绽出了凶光:“你对我的脸做了什么?”
  “我为什么戴手套,因为我怕中毒。我为什么怕中毒,因为夫人的胭脂水粉都是我配的。”
  如意夫人连忙抚摸自己的脸,然后就发现她的脸又麻又痒,像被千万只蚂蚁在啃噬一般:“你居然对我下毒?解药呢?交出来!”
  “没有解药。我不想给你留任何退路,所以,从一开始,就没有解药。你用的胭脂水粉越久,毒素积累越多,而等我摘下这双手套的一刻,药引催发,所有毒性同时爆发,你的这张假脸,就会一点点地烂掉。”朱小招伸展着他不成形状的一双手,却如同紧紧掐住了如意夫人的命门。
  如意夫人大怒,当即要朝他扑过去,但又莫名畏惧他的手,只想退离得远远的。“五儿,杀了他!哦不,不能杀他!逼他交出配方,肯定能解!去找江晚衣来,让他给我解毒,快!”
  朱小招大笑:“你尽管找大夫试试。”
  罗紫掠至他身前:“交出配方!”
  “凭什么?”
  “交出配方,让你死前少受痛苦。”
  朱小招想了想,满不在乎道:“我不怕死。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人,怎么会怕死呢?”
  罗紫一僵,没了办法。
  如意夫人挠了一下自己的脸,这一挠便一发不可收拾,恨不得将整张脸都挠掉。她气得整个人都在哆嗦:“凌迟!将他给我凌迟!”
  朱小招笑道:“没有更新鲜点了吗?蚁后?”最后二字,说的极尽讽刺。
  “你想要什么?你到底想要什么?如意门吗?我传给你!传给你!!”如意夫人的声音里带了哭腔,原本光洁如玉的脸庞上被她挠出了一道道红痕,最可怕的是,她只觉得越来越痒,痒得已经无力思考,快要疯掉。
  朱小招冷冷地看着她,不开口。
  如意夫人整个人都开始在地上打滚,原本高高挽起的发髻一下子就散开了,优雅高贵的形象荡然无存。
  “我的脸!我的脸……啊!啊啊啊——”如意夫人突然发狠,扑过去抓住朱小招,一口狠狠咬在他脸上。
  朱小招被咬后,反而笑得更欢愉了:“没有用的。夫人。”
  如意夫人生生将那口肉咬了下来,可当她看到朱小招脸上出现的血洞,猛然想起自己的脸也会如此,顿时就崩溃了。
  “七儿!七儿!”她扭身冲回到秋姜面前,紧紧握住她的手,“你救救姑姑,七儿!你一向最有办法,你救救姑姑!”
  秋姜咳出一口血沫来。
  如意夫人一抖,似这才真正意识到眼前之人命不久长一般,眼眶一下子红了:“七儿……”
  秋姜颤巍巍地伸出手,握住她的手,秋姜的手冰凉冰凉,但她说出的话,却暖彻人心:“别怕,姑姑。”
  如意夫人的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摸到一手血渍,不知是自己的还是咬朱小招时沾到的,然后她又看到了品从目的尸体,低声喃喃道:“幸好你看不到……”
  如意夫人伸出手,抓住自己的发髻,然后用力一扯——假发脱离了她的脑袋,露出里面半秃的白发来。白发很是稀疏,又常年被假发压着,盘踞在她头上,此刻被风一吹,四下翻飞,又可怖又可怜。
  罗紫惊道:“夫人?!”
  如意夫人没有理会,再从自己嘴里抠出两排假牙,她的嘴巴一下子憋了进去。
  再然后她用从品从目心口取出来的那个箭头,划破了自己的脸,箭伤一出,巨大的疼痛感顿时削弱了痒的感觉,她这才得以恢复镇定,回身看向朱小招。
  朱小招笑声顿止,心底涌起无穷无尽的恐惧,儿时的经历在脑海里翻滚浮现,那些痛苦,那些耻辱,那些绝望……原来并没有消失,而是一直一直藏在记忆中。
  他绝望地发现:到头来,他还是一只被熬过的鹰,无法抵挡对熬鹰者发自内心的恐惧。
  如意夫人轻轻道:“你以为,伤了我的脸,便能伤到我么?”
  朱小招没有回答,他已恐惧地说不出一个字。
  “能把我逼到这一步,你这只蝼蚁也算不错了。”
  下一刻,朱小招感觉眉心一疼,却是如意夫人的指甲在他眉心上划了一道口子出来。他顿时如坠冰窟。
  他曾见过夫人用这招。
  惩戒一个想要跟恋人私奔脱离如意门的弟子。
  如意夫人用指甲在那弟子的恋人眉心划了一条缝,然后用力一扯,生生将整张皮都剥了下来,扔到该弟子面前时,人皮还会动。
  “拿着吧,你们永远在一起了,也不用脱离组织。一举两得,对不对。”
  他在旁边站着,亲眼目睹了全过程。那个弟子当时的表情,直到现在还能清晰地想起。而今,轮到了他自己。
  朱小招定定地睁着眼睛,看着那只点在他眉心上的手。心中不是后悔,也不是悲哀,只有深深的恐惧。
  恐惧之种,生出了无数根茎,牢牢盘踞着他的心。所谓振翅飞翔的梦想,不过是错觉一场。
  然后,他听见如意夫人问他:“看在你如此不错的份上,我赐你一死。死前,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朱小招一点点地抬起眼睛,注视着这个从四岁起就成了他最大的噩梦的女子,忽道:“四国谱是什么?”
  如意夫人惊讶,问他:“你只想问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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