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我这浅水,哪容地下此子,”郡守李崇捻须一笑,“不过短短数日,便能出汗血马、踏碓、高炉三件奇功,若是见其无爵而欺,一个不好,便是范雎重现,我李氏功高位稳,何苦来哉?”
  范雎是魏国人,三十年前,他在魏国地位卑下时被丞相魏齐冤枉,不但殴打吐血还被丢进茅房让人撒尿,靠装死逃走,范雎来秦国后努力表现,被秦昭王赏识,当了秦国丞相,然后范雎放话“给我告诉魏王,赶快把魏齐的脑袋拿来!不然的话,我就要屠平大梁”,魏齐绝望自尽。
  思及此,李崇笑叹道:“秦法虽厉,但赏罚分明,远胜六国贵族之治,正因此,六国能人群涌而至,从吕不韦到范雎,从张仪到商君,非秦而为秦用,这才是秦强之道。”
  反观六国,成天叫嚣着霸秦暴秦,宛如怨妇一般,也难怪江河日下了。
  “吕不韦……”那属下提及此人,忍不住皱眉,“您封锁消息,难道就是为此?”
  “不错,明春四月,便是大王二十二岁,将于雍都加冠之年,此时出此神器,一个不好,便是给那侍人助益。”说到“侍人”二字时,李崇怒气几乎就要压抑不住。
  秦王政加冠之后才能亲政,如今大权还在吕不韦与太后之手,但吕不韦先前与太后有私就罢了,竟还送了嫪毐给太后,这假太监与太后生了两个儿子,靠太后位极人臣,现竟想染指王权,真是痴心妄想,白日做梦!
  等陛下加亲政之日,便是他授首之时。
  “行了,回去看着,若有事,随时传信予我。至于他要种地……皆随他。”李崇挥手,与铁器比起来,饿死几个罪民简直不值一提。
  “诺!”
  转瞬,大厅恢复寂静。
  郡守这才拿起写在丝帛上的密旨,忍不住看了又看。
  “国士视之,隐士待之。”
  大王这倒底是什么意思,又要重视又别惊动,这……感觉,怎么像是在钓鱼呢?
  第8章 开心
  经过退火后,第一炉铁器顺利出炉,造型很劣质,略略一磨,便是算是开刃,绑上一截木棍,就是一个劣质镰刀。
  然而,无论如何劣质,这都是铁刀,麦草于它面前,便是土鸡瓦狗,不值一提。
  “今天喜迎首炉,开业大酬宾,半价优惠,一斗麦换一刀,可以试用再付麦……”严江这种卖法是极亏的,连他的矿石成本都拿不回不来,但村民们可不管这些,他们兴奋地涌上前,对于贫困的佣耕来说,能有一把铁器,那何止是致富,简直是暴富。
  有麦的,当场就换了,六十多把镰刀,顷刻间就没了,剩下的村民们都炯然凝视土炉,没有一个人愿意离开。
  严江只能让他们等过几天了,毕竟一锅铁水要烧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村民们商量了一下,便四下散去,他们要尽快把地里的麦子收完,用来换新的农具,一件好农具不止是加速收割那么简单,越早的收获就越能避开可能的雨天,以往的时日,不知多少未能及时收获的谷子烂在地里,发芽霉变,而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哀叹上天的残忍。
  但有了镰刀,便不用再担心这些,他们可以很快收完稻草,及时打下麦穗,再及时晾晒储藏,哪怕下雨,也可以及收抢收下更多的收获,让肚子能吃得更饱此,没有什么事比这更重要了!
  就这样,在数日的时间里,槐树里的六十顷麦地被收割干净。
  更重要的,年近七十的郡守李崇亲自前来这里,并在里正战战兢兢地引导下,亲自下田,用镰刀收割了一框小麦,对其赞不绝口,称这是劝农神器,严江小子,你有大功于国啊。
  严江连说过奖了,并询问起了六十顷地可否继续由他下种耕种的事情。
  “当然可以,农为国之本,若是不够,二十里外还有三百顷上田,六百顷中田,皆可予你。”李崇轻抚长须,满意地道。
  “小子惶恐,倒是不须这许多,”无事献殷勤啊,严江当然听懂了其中的意思,“郡守大恩难报,小子唯有一手起炉技艺献上,望您不要嫌弃。”
  反正这高炉些技术他都没有想藏着,从青铜进入黑铁时代的能给农耕文明多大提升他可是一清二楚,会在秦国显露这些技术,就是因为大秦有七国最大的执行能力,能在短时间内推广到治下所有地区,而当一统天下时,这些技术便能全国尽知,其它六国就算了,那些藏技术一个比一个凶狠,他曾经看过一个记录片,石磨在春秋时就被鲁国发明出来了,但直到直到三国时期平民吃麦都没用上面粉,中间隔了整整1000年,到唐宋时面食才成为北方主食。
  指望他们,花都开好了。
  “既如此,那便有劳你多修些炉子了,”郡守面带微笑,“想来这些,定够你一月所须,只是换完粮食,可以多做些兵戈才好。”
  他大手一挥,让后边的车队过来。
  严江守不住嘶了一声,他看到了数百十车的矿石木炭,而郡守望还在微笑着询问这些可否够用。
  “郡守,这高炉极耗人力,偶尔数日还好,日子长了,怕是人手不够……”他估算了一下,这怕是要修十个高炉才能容纳啊。
  “我已经带了两百工匠,六百士卒,皆听你调遣。”郡守就是郡守,霸气的不行,一声令下,就把这改成军营了。
  “那,江便却之不恭了。”这多人手,足够了前期用了,严江微笑着应是,再不够,后期不是还有数万罪民要过来么。
  郡守满意地离去,还拿走了一把刚刚磨好的镰刀,准备快马献给大王。
  于是这天过后,这渭河支流的大片河滩平地便成为了一个巨大的工地,河边修出了码头,中间铺起石板路,每个高炉之间都隔出了安全距离,旁边甚至建立起了一个砖瓦窑,用以供应工地上平地而起的房屋。
  严东则是这里的包工头,每天忙得团团转,因为将来这里人肯定不少,所以他预留好下水道、街道、公厕、澡堂,还有建筑间的烟道,让以后可以加火坑供暖,另外还假工济私地给自己规划了一个二层小院。
  那小院依山而建,有一条小溪离得不远,正好可以引水而过,院前搭起一个架子准备种葡萄,房外种上几颗果树苗,前院修出池塘,活水通过,既可沐浴又可养鱼种荷。
  工匠们最紧着他的需求,十天不到,就把这栋小院修好。
  陛下倒是对小院的各种便利视而不见,仿佛这不是自己的窝,只是一个行宫居所。
  但它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在看着一锅锅铁水开炉,还有武器退火后取出开锋,看着黑铁渐渐磨砺出寒光,看着武器从铁水成形,百看不腻,还拿爪子翅膀去触碰,有一次更是拿了一把开锋的戈头飞走去割草,被一个新来的士卒当野鸟追了数百米。
  这些新铸的武器郡守还没有取走,严江便将他们堆在修好的草棚里,足有一人那么高,而陛下后来更是喜欢上在武器堆里睡觉,仿佛一只守护财宝的龙。
  严江则需要把睡觉的陛下抱回家里的皮窝。
  同时,他开始播种自己的秋苜蓿。
  发好的种子被撒入翻好的土地,郡守为他提供了十头耕牛,翻好了土地,剩下的除草之类的小事,自有佣耕管理,一切顺利步入正轨,简单地让严江觉得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总觉得郡守对他很是另眼相看到有些前鞠后恭。
  还忍不住向陛下抱怨这个郡守是不是来得太勤快了,三天两头能见到,他都那么老了,总觉得有什么深层目的。
  陛下听到这个问题时昂起首,拿翅膀指指他腰上的腰刀。
  “你意思是我都惹了阿沙克一世、阿育王、狄奥多图斯、月氏王、大夏王、楼兰王……所以一个郡守不算什么?”他有些讪讪,又有些恼怒,“我都是为了谁啊,阿沙克阿育王是因为我带了药,但后边的月氏楼兰林胡哪个不是因为你硬要带阿黄走啊?要不是那匹汗血马,我能早回国一年好吧!这次搞不好我还要惹秦王呢,那可是个硬茬,比以前的都厉害。”
  陛下愉悦地翘了下尾巴,整个鸟都骄傲了。
  “对了,但既然日子这么顺,我们不如把纸弄出来好了,”他的小野心便不可抑制地膨胀起来,“我可是为此忍受了好几年啊。”
  陛下微微眯起眼睛,也点点头,那东西真不错,就是少了点。
  至于说发明太多会不会为人所忌惮——完全不用担心好吧,他可是穿越过亚马逊的野摄,做为一名野外生存王者,有什么事情往野外一躲,他都无所谓惧。
  四大发明之首,他硬是克制着没有在其它国家泄露技术。
  但是都回过了,他为什么还要忍呢?
  他想做纸。
  他觉得回古代最可怕的事情不是没有调料没有网络,而是是擦屁股,尽管他是用揉软的枯草编成布来使用,便依然非常不友好啊,还很容易过敏,他也不做什么太厉害的纸,能擦就够了。
  “正好有高炉有踏碓,碎料烤纸都一体化了,等我们把印度带来的黑皮甘蔗种好,就能又榨糖又造纸,上游产业链条带动下游,想想就有点小激动呢。”他畅想着未来,“还有棉花,一但种出来,可以织好多好多布,到时我们脚下这片地,搞不好能成为一座城呢。”
  “陛下,我回家了,好开心。”他躺在榻上,举着猫头鹰亲了一口,“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等做拿出这些东西,我们一起走遍长江大河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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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咸阳宫里,英武的男人默默睁开眼睛,看向了旁边墙上的山河舆图,搜索着大江大河的位置,见两者皆有半数在六国之中,微微蹙眉,数息后,复又苏展。
  第9章 昏君
  严江曾经跟团队去南美野摄时受过一次重伤,不得不回国治疗,半年都不能做太激烈的运动,家里为此没收了他的护照。但他又闲不住,于是跟着几个发烧友自驾开车去做了一期国内民间手艺人的记录片,在已经实现村村通的国家里,他无需翻山越岭徒手打野兽,只需要跟车走就好。
  那时国内已经没有多少手工作坊了,古旧的村落做出的纸只能供应少量的书法爱好者,那时别说毛笔了,钢笔都已经快退出市场,曾经的大众用纸变成小众,大部分手艺都已经没人继承,很多手艺几近失传,他们的团队想要在消失前将这些记录下来,严江跟着看了制弓、做箭、做伞、烤陶、漆器、做笛、染布……都略懂一点,但都没认真记,全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知道大概,问起细节便麻爪了。
  更重要的是很多技艺都不能在古代使用,比如染布的固色,现代已经有了专用的便宜定色剂,可秦代没地方买去。很多土法染布在现代村里都用盐定色,免得洗涤时脱色,但在秦时你要告诉哪家主妇用盐来定色,对方会当面啐你一脸,要是个现代哪个魂穿过来的孩子敢这么玩,打死都算轻的——在这个时代,盐比布贵重多了。
  而造纸是个底线很低,上限超高的技术。
  如果想做出洁白如雪,厚薄均匀,质地细密,下笔不透的好纸,那需要发酵、浸泡、磨浆、过滤、漂白、蒸煮、填胶、抄纸、晾晒。
  但如果你对纸没有要求,那就只保留磨浆、水煮、抄纸这三大步就可以了。
  好在严江现在人手够,要求也不高,他已经受够木片了,哪怕是最软薄的松木也不行。
  正好在秋季,是草木枯黄的时间,做工地时河边有许多芦苇,割下切细,再放在碓里打碎,用放置过的草木灰水一起煮上半天,捞出碎渣在清水中搅浑,用的竹席子盛上浆水一捞,贴高炉墙上一烤,几分钟后,便可揭下一张纸了。
  这里边唯一限制就是竹席子,陇西偏僻,一般贵族都是用的蒲草席,空隙大如筛子,根本捞不了浆。
  陇西无竹,严江也不会竹编,一时有些为难,便问计于问手下那位姓李士卒——这位李家人是郡守的侄儿,已是身居校尉,是李郡守专门派来的联络人。
  对方听罢,立刻快马去找郡守询问,李公听罢,将自己的三张竹席送给严江不说,还直接给将里正的职位给了他,并且勉励他忠君报国,大展所长。
  突然之间变成大秦的低阶公务员,严江更觉得有些不妥了,但盛情难却,便接下重任,静观其变。
  不过纸是真的做出来了。按目前产量算,碓里一天可以烤一百来张纸,等人们再熟练一点,数量应该可以提升。
  虽然厚了一点——应该是浆太浓了、粗了一点——应该是浆不够细、黑了一点——应该是漂白没做好,但好歹能用了啊!
  多揉搓一下,再沾点水,便能重新体会世界的美好、文明的伟大、自然的和谐,再把木片都统统拿去填高炉!
  他还超有情义地让李校尉给郡守送了一大叠纸过去,算是感谢对方的竹席子。
  李郡守用一小张裁下的纸回个封感谢信。
  严江发现可能是这纸够厚的原因,但写字浸墨并不太厉害,便未再将此事方在心上,每天留下够用的,便让李校尉带走了,算是加深与李氏双方的友谊,钱财于他如浮云。
  但很快,友谊的小船破碎了——
  那是十月的一个清晨,严江正好从苜蓿地里回来,发芽的苜蓿长得超级快,还招来了野猪野山羊野鹿,被他射杀了一头野猪,提走了野猪两块边油,剩下的喂了一只“正好遇到”的大老虎,见大老虎浑身泥泞不堪,甚是可怜,还用皂角帮它洗了个澡,捉了一身跳蚤。
  做完这些回碓里时,就看到正在村口等他的两人——鼻青脸肿的李校尉和须发皆张、处于暴怒中的李郡守。
  “李兄这是犯了何错?”严江正想着这们李校尉工作能力特别强,还是帮着说两句好话吧。
  便听李校尉大声道:“严兄救我,是您说的,此纸用来如厕不是?郡守硬是不信,说我糟蹋好物,我怎生辩解,郡守都不肯相信——”
  “这……”严江一时语塞,便委婉道,“物尽其用,人尽其才,我以用纸练字,便已算用过,再用其入厕,也是物尽其用不是……”
  “满口胡言!”李郡守大怒,“书纸何等尊贵神圣,岂能如此侮辱,亏我还将你的纸上供大王,要是大王也如此用之,那与商纣酒池肉林之行为又有何异?”
  用纸擦屁股都是昏君行为了?这逻辑太强大,严江一时宛受雷击,竟然无从辩驳,只能用力一拜,诚心忏悔:“谢郡守教导,严江知错,您之厉喝如雷惯顶,惊醒小子享乐之心,请受一拜!”
  知错了,但改就免了。
  郡守这才缓和面色,安慰了两句,又踢了不懂事的李校尉一脚:“看到没有,人家知错就改,就你愚蠢不自知。”
  接着,郡守带走了今天产出的所有纸张,满意离去,仿佛打了一个大胜,步伐都轻快了三分,半点不见老态。
  到了晚上,严江把这事给陛下讲起,同时不免叹息:“这个秦王看起来也当的挺辛苦啊。”
  陛下用力点头,还安慰地拍了拍仆人。
  主仆亲热地玩了一会,严江便带着陛下去逛每日都有变化的村子,同时讲起白天遇到的各种乡村农事——陛下每次都听得特别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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