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没多会儿,留在后厨的吃的被拿出来,当客人一样招待着昭昭。切好的腊肠,大闸蟹,糯米糖藕……昭昭甜笑道谢,对人家老夫妻一笑,老夫妻更是高兴。
  沈策个子高,不方便坐小板凳,起初是站着。昭昭拽他衣袖,沈策弯腰,她悄悄说:“大半夜的,你这么凶站在这儿,对人不友好,坐下。人家特地给你拿的凳子。”
  沈策不得已,勉强坐下,两腿分开。
  他不敢坐太实,凳子过于小。
  昭昭把一只腿搭在他腿上,给他喂了块暗红色的腊肠。他慢慢吃着,见店铺不太亮的灯光落到她脸上。昭昭吃得香,笑得眯起眼,望了望远处写着酒的布招牌。
  那块布,在夜风里翻转着。
  沈策顺着她的目光,也望过去:“我第一次见你,就想到一句词。”
  昭昭咬着萝卜丝饼,等他说。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他看回她。
  这句子她念过,她偏头,笑着,吃着,沈策在夸她好看,她知道。
  沈策见她头发乱了,替她理了理:“听过?”
  她点头:“听过。”
  “知道是写什么情景的吗?”
  这她倒没深究过。
  “是说,酒家里的卖酒姑娘美如月,挽起衣袖,露出的手腕比霜雪还白。”昭昭的气质并不像月的静,当时他也不懂,为何会联想到这句。
  后来才明白,因为潜意识无法忘记一个少女在酒缸旁舀酒,偷喝酒的画面。
  她点点头,忽然仰头,看黄色灯光下的夜空:“哥你看,下雨了。你快付钱,我们快回去,怕下大了,”说这话时,都不忘再咬一口手里的萝卜丝饼,口齿不清地低声说,“你多给人家点钱,人家明天的午饭都被我吃完了。”
  沈策摇头一笑,费劲从小凳子里起身,顺手把她也拽起来。
  付过钱后,老太太竟然还倒了杯牛奶给她喝,昭昭被这陌生人给予的友好感动,在老太太变着花样夸赞姑娘生得真好看的话语里,当着人家面喝干净了。
  回去的路上,她从背后环住沈策腰,两人在细雨绵绵里,不紧不慢往客栈走。沈策怕绊到她,走得很慢,昭昭怕踩到他的鞋,也走得小心。
  昭昭脸贴在他后背,笑着说:“哥这里人真好。”
  他两手插在裤子口袋,用手臂夹着她的手臂,状似不经意回答:“这里人一直很好。”
  一方水土一方人,千载未变。
  翌日见到沈正,别说沈策,昭昭都无法立刻接受这种落差和变化。
  前一日像个香客,灰色朴素运动衣,黑色双肩包走进寺庙的男人,后一日已经是双掌合十,眉目含笑的出家人。
  沈正引他两人沿着黄色的墙壁,走到树荫下,对昭昭笑笑:“你来沈家日子不短,可惜都在国外,没机会相处。还是缘薄。”
  昭昭红着眼,让开两步:“你们不用管我,聊你们想聊的。”她知道两兄弟感情深,不想让沈正过多和自己客套道别。
  沈正和沈策并没像昭昭想的,出现多感人的一幕。两兄弟相视一笑,该说的早说完了。
  “没等到你们结婚,别怪我,”沈正说,“我本该说个见证人。”
  沈正的话,只有沈策理解:这世间,清楚他和昭昭前世今生缘分的,唯有这个堂兄。
  沈策摇头:“你能在江边度我一劫,已经做得足够了。”
  那夜在江边,昭昭是拉回他理智的第一人,沈正也是不可或缺的一个关键。那晚是危险的一局,危险不在于绑匪的狠辣,而在于沈策必须在保有过去记忆的用时,放下杀意。
  沈正双掌合十,自此作别,他自黄墙红窗下穿过,入圆门,再没回头。
  时逢夏日,还是周末,普陀山各个寺庙都是香客如云。
  沈策见时辰尚早,带她到寺庙散心。沈策让她上香,她摇摇头:“我姐姐说,许愿要虔诚还愿,所以没有必求之事,不要麻烦菩萨。”
  他点头。
  “我们去洛迦吗?”她和沈策在池塘边,风凉处休息。
  沈策默了会儿,说:“今天恐怕来不及。”
  她遗憾:“你知道吗?我爸爸信佛。从知道你小时候在普陀住过,我就和他聊过几次。听他说,我才知道普陀洛迦是梵文音译。”
  他颔首:“potalaka。”
  “potalaka。”她学着念。
  “从佛教引入中土,在朝文献里都会有potalaka,”沈策因为上一世昭昭信佛,对这些着重了解过,“不过因为翻译者不同,音译出来的文字会有差别。先是各个经文里有不同翻译,后来到世俗小说里,也有了不同翻译。”有的地方是“普陀”,有的会翻译成“补陀”等等,后两个字的变化更多,洛迦、珞珈、落珈,不一而足。
  “追本溯源,如果说的是佛教圣地,都指得是potalaka这一个地方,”他说,“布达拉宫也是potalaka的翻译。”
  她点头。
  他遥望那个方向,最后说:“它的意思是,光明山。”
  ☆、第四十七章 尽说江南好(3)
  自普陀而归,她在宅子里,继续完成和沈策合作的画。
  “这部分和上河图很像,”姐姐在她身边,在展开的画上仔细看着,看桥,亭台楼阁,河水岸边的茶楼酒肆,河面上的画舫……细致到画舫船头,船内的每个人的神态都有所不同。
  “嗯,”昭昭说,“他画柴桑,像上河图,我画南境山水,在画卷两旁,算是背景。”
  “这里有个美人。”姐姐指一处。
  河上远近十几艘画舫,她指得是最大的那一艘,极不同,旁边的画舫以女子为主,这艘上却都是男人。“这画舫上怎么都是男人?”她边看边奇怪。
  “你们画的,你不清楚?”姐姐好笑。
  “我没留意过柴桑的细节,”毕竟沈策连一个酒楼内的客人都要仔细描绘,细致到每一家店铺外的招牌,路边拉马车的马都各有不同,“哪里有美人?”
  姐姐指船舱内的一个纤弱背影:“整艘画舫都是男人,独独这一个背影像女人。照古时的习惯,这应该就是个不见外人,被人藏起来的美人。”
  这样吗?昭昭仔细看船舱里的那个影子。
  沈策进到画室。
  她闻脚步声,回头问:“画舫里有个女孩子?”
  他眸光未变,近到她身前。
  “是谁?”她猜想这其中典故,“有特别的故事吗?”
  沈策凝住美人身影:“这是当时柴桑之主的结发妻子,十四岁就以美貌名扬南北两境,始终深藏府中,外人难见。”
  “那时女孩子就不能随便出门了?”
  他摇头:“那时不设男女大防,不会对女子如此限制。只是她怕自己被绑走,威胁到那位柴桑之主的安危,才甘愿隐身。”
  为保护一个人把自己藏起来,藏一时容易,藏一辈子……有几人做得到?
  “他们感情一定很好。”她说。
  “他们自幼青梅竹马,感情始终如一,其后几经波折……”他停住。
  “有情人终成眷属?”她期待问。
  他看着她:“对,终成眷属。”
  沈策还要招待的客人,来看过她们两姐妹,很快离开。姐姐和昭昭留在画室,因沈策的一席话,两姐妹对这幅图的细节产生了更多的兴趣。姐姐一寸寸看,昭昭一寸寸讲,其实都是沈策作画间歇给她讲解的话。
  “人家能画上河图,是因为就在自己的朝代,”姐姐由衷佩服,“他竟能把一个千年前的城市画得和照片一样,这要查多少资料?准备了几年?”
  “他专业和历史有关,一直对柴桑感兴趣,查过不少史料。”沈策对她讲过。
  姐姐颔首,又问:“书上对柴桑的记载如此详细吗,过去是都城?”
  “倒不是都城,是军事重镇……”昭昭被姐姐问住。
  没有姐姐的追问,她不会深想这些。就算是当时的都城洛阳、长安和建康,也不见得能有如此详尽记载,详尽到每艘水面上画舫,街道店铺。
  “也许,很多是他想象的。”昭昭如此理解。
  收画卷前,她再次看那艘画舫,于船舱内见一图,图不见细节,一行极小的字吸引了她的注意,是:昭昭有光,利行兵。
  “我们的名字。”姐姐同时捕捉到这两字。
  她点头,感觉十分微妙。
  姐姐走后,她问沈策这行字的意思,他似料到她有此一问,解释说:“那柴桑之主是南境名将,他的妻子常在军图写此句,讨个吉利。”
  昭昭有光,利行兵。
  如今一想,她确实是他的福将。昭昭一走,他便双目失明,再不见光。
  夜里,沈衍的儿子邵邵不肯走,在画室陪他们。
  洛迦山在画卷最右侧,落笔终成。
  她观赏全幅画卷,仍无法挥散心中疑惑:“没见你这半年查阅什么书,你到底过去看了多少相关的书?”
  “数不清。小时候澳门还没回归,身边人,包括自己都对内地所知不多。父亲就把我扔在藏书的地方,让我自己去看、去了解,”他四两拨千斤,讲到幼时的经历,“他认为,想要让孩子从内心认同自己的民族,先要从历史开始,五千年的历史是宝藏,是比语言教育更有力的东西。所以我那时读的书很杂,不光风俗人文,宗教历史,还有烹饪饮食。”
  “烹饪饮食?”
  他颔首:“小孩子看太深的东西没兴趣,从饮食入手最适合。”
  这倒是。
  画室有不少南北朝相关的书,他从书架抽出几本,翻开其中一本递给她:“饮食文化,这世界上没有能超过中国的。这是北朝的书,当时我们就有了炒、煎、炸、炙、炮、蒸、煮、烩、熘、酱、糟、醉这些烹饪手法,上面还介绍了酿酒,做豆豉、酱和醋,如何做乳酪和点心,慢慢看,很有意思。”
  昭昭未来得及接书,被沈邵抢了先:“南北朝食谱?”
  “不是,”他敲了下沈邵的额头,“不只有饮食。”
  “刚说的那些,小舅爷爷会做吗?”沈邵追问,“照着试过吗?”
  他未答。他了解得如此清楚,是因为这本《齐民要术》记载的饮食烹饪方法,恰是他上一世所在的前后百年。他所有的厨艺,都因为有个嘴馋的妹妹。
  “还有,”他对昭昭说,“江南喜食腌鸭蛋,沿海爱好炙蜊,都有记载。”
  这都是她过去爱吃的。
  “那时就有腌鸭蛋和烤花蛤了?”她更惊奇这个。
  一大一小两个听客,成功被沈策带歪了思路,直奔中华吃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