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沈策和那如鹿般的眼睛对视,想抱她,是一个男人对女人抱。
  面前的少女无知无觉,低头玩陀螺骰子。这是幼童的玩具,初到柴桑,他给她雕过一个,转到一,哥哥练剑,转到二,哥哥练刀,三练枪,四读兵书,五做杂事,六才是陪昭昭。
  她都记得,沈策能辨得出,她只有在转到六,会忽然一笑。
  隔几日,他深夜就着黄黯的烛火,雕好一个新骰子,每一面都是六。
  到昭昭屋里,他掀开纱帐,将骰子塞到她枕头下,把旧的换走。睡在榻上的人忽然翻身,追得摔下床,栽到沈策怀里时,还在拼命抓他的衣衫前襟:“哥……”
  沈策忙抱她。
  香燃尽时的气味,她循香找他,嘴唇微微颤抖着,不管不顾以双臂搂他的脖子,重重吸着气:“荆州、荆州有伏兵,你不要去,哥你不要去……”
  婢女和于荣跑进来要点灯,被他挥剑,直接断烛。
  昭昭自幼靠辨香认他,他怕有亮,她又找不到自己。
  昭昭哭,婢女也哭。于荣捂住脸,跟着呜咽低喘。
  只有于荣提前回柴桑,躲过荆州一劫,他哥哥于华死在那一战,少时征战沙场、福祸与共的十三个兄弟全死在了那一战。沙场儿郎不言泪,当着外人不能哭,躲在没人能见的闺阁里,借着少女们的哭声发泄一次。
  沈策一手抱昭昭,一手拍于荣的后背。
  柔软的手,扶到他的脸两旁。女孩呼出的气息,柔而轻,带着湿气,落到他的眼睫上……他以目光锁住她。
  月光里,她的唇微抿了抿,低头,放弃了想要做的事。
  ☆、第四十一章 血中现红花(2)
  她从夜里辨香,寻到他的踪迹后,人有了好转。
  白日见沈策认不出,反而是夜里,夜盲下见不到万物,嗅得到沈策身上的香气。他不急让她认出自己,免得见自己一身从荆州带回来的伤,着急心疼。
  她白天,每日读书写字,要在佛前做早晚课。晨起先要三叩,沈策见久了,问元喜,她在叩求什么,元喜只晓得和沈策落难荆州城有关,一叩是复相见,再叩是君无恙,第三叩她从未提过。
  黄昏时,她就会沐浴更衣,挑自己最喜欢的衣裳穿上,再给矮几上摆几本书,嘱元喜备茶和糕点。准备妥当后,她坐在水榭里看锦鲤,等着日落,沈策归家。
  沈策白日寻她数次,过于殷勤,她不再见,令人传话:“先生可听过陌上桑?先生日后自有妇,昭昭心中自有君。”
  沈策得此答复后,静坐良久,不再寻她。
  柴桑因此有了夜市。
  不久,夜市闻名南境,文人传颂,日落后的柴桑就是人间仙境。
  城内高楼,水上走廊,街道屋檐下,灯火长明。昭昭喜欢赏灯,沈策下令,家家户户掌灯。灯胜于邻里的,皆有赏。
  沈家军镇守,柴桑成了中土唯一不会有叛乱、繁华安乐之地。
  不到半年,就被文人描述为:堆金积玉城,富贵人间境。
  在沈策令下,柴桑挖渠引流,布下纵横水网。水上画舫是最亮眼的一景。
  百姓们最津津乐道的就是其中自大的一艘,那是属于沈昭昭的。常在日落后,她和沈策登船,一游就是整晚。有时昭昭会邀才子上船,她和沈策一起同人谈古论今。凡登过那艘船的,都会官运亨通,或是诗作画作自此扬名。
  “南境有两位擅舞佳人,其一在都城,已封妃;其二在武陵郡,”一条小巷子里,在灯下舀酒的人,把手中的竹筒递给一位青衣儒生,“但来了柴桑,我要告诉郎君,我们南境最擅舞的人其实姓沈。”
  那人又递竹筒给另一位少女:“郡王禁人谈他胞妹。不然啊,沈氏昭昭早名扬中土了。”
  竹筒被儒生接过,塞到少女手里,卖酒人才知少女眼有疾。
  “我哥哥就是慕名来见沈昭昭的,”少女问身旁俊朗儒生,“是吗?哥?”
  “是,慕名已久。”
  “那你们去水畔,在廊下等,运气好能见一画舫。舫上都是兵卒,灯笼皆为全红,不见女子侑宴。那便是沈家画舫了。”
  “为何灯笼皆为全红,就是沈家的?”她倒从未注意过。他不像会下令禁百姓用红的人。
  “百姓敬他,见沈家画舫用红灯笼,都避让开。”
  她心中欢喜,仰头,把竹筒里的都喝光了。
  ……
  沈策给身后人打眼色,身后乔装跟随的死侍,都围拢上来,其中一个递了碎银给店家,轻语,这家店今夜包下了。昭昭望不见人,不知哥哥暗中安排,还趴在酒缸前,嗅这不值钱的路边佳酿。
  “哥我还想喝。你多给点酒钱,我自己舀。”少女的手,闲不住,去拿舀酒的木勺。
  他轻叹,怕她摔到酒缸里,双眼不离她左右。
  这一条街上的行人,都不见了踪影。柴桑百姓都有默契,郡王不喜外人多看胞妹,一听说沈昭昭来了,拿了赏银,全都散了去。
  抱着酒缸和木勺的沈氏昭昭,全然不知,自己每夜出游,百姓皆盼她能到自己这一条街。郡王大方,给的赏银一夜抵得上一月生意入账。
  昭昭抱着酒缸,还会和哥哥分析朝中利弊:“哥你虎踞柴桑,沉迷歌舞享乐,”她对他耳语,“皇帝终于给你喘口气的机会了。”
  她手打滑,木勺落到桶里,沈策把木勺捞出,再次塞给她。
  若昭昭是将,怕是南境唯一能制住他的人。如今的沈策,看似风光,实则危机重重。
  死伤在荆州的人,都是和他相知于微,随他出生入死多年的部下。日后虽能招贤纳士,却都是外人,忠心不足。
  昭昭提裙,迈入店内:“老板为何不见了?”
  她往四周,除沈策的人影,不见第三人。
  “老板说,生意不好,去河畔赏月了。”他的声音说。
  “如此做生意……”她啧啧称奇,挽起衣袖,“我来卖酒。”脚下一绊,被沈策拉住。
  沈策以为她会开心自己没摔倒,不料,握着木勺的人,不满皱眉,咕哝着:哥你武功太好,都舍不得陪我摔?
  门外,死侍们隐身而去,给郡王留颜面。
  沈策趁她往前走,绊她,随即抱她跌到地上,手垫在她脑后。以为顾虑周全了,抱着的她还是疼得出了声。
  “碰到何处了?”他要查验。
  她轻声笑:“没碰到,骗你的。”
  他要抱她起来,她眼神暗了。他心也跟着一静,人亦静止不动。
  她的手,摸到他脸旁。
  “你每日都夜里回来,是人?还是鬼?”她轻声出心中话,“是鬼,我也不怕,就是想问明白,你何时……就不再回来了?”
  沈策见她眼眶红红,静在那。
  “从被救上来,我就想这是老天的提点,”她低声说,“让我为你报仇。这些日子,我常想,要在沈家军里招一个入赘婿,如此兵权就不会外落。只是想不好,究竟谁对你更忠心,”她借着酒意,把心里话合盘对沈策的“魂魄”说出,她没有武艺,却懂用兵,只需要找一个挂名的夫婿,留住军权,慢慢蛰伏等报仇雪恨,“我不是要丢你在阴间,你等等我,我把你的仇报了,就来找你。”
  前几日,于荣说昭昭白日也常生臆想,问于荣是否喜欢自己,如果成亲的话,可以让他纳妾生子,但不能进自己的闺房。于荣听得冷汗淋漓,急忙来和沈策说。
  他听后,心口如压巨石……
  淡淡的酒香,萦绕在他脸旁。
  眼皮上,她的手抚过:“你接我从武陵郡回来,路过鄱阳湖,是黄昏……”湖畔草原广阔,沈策坐在水边的石头上,放战马饮水。
  那是两人“逃命”中唯一放松的时间,黄昏水面上,惊鸿一片。她望着他,见他眼中的惊鸿,只觉得自此逃到天涯海角也好。
  她不再说:“你每夜来,我很欢喜。”
  他见她的唇,微微张合,胸中隐着一簇野火,她说每个字,都在火上浇油。
  他忽问:“昭昭每日三叩,第三叩是什么?”
  她如被窥见心事,面颊潮红,醉了都不肯说。
  她躺在他怀里,醉如梦,门外远处,隔着一条街外的喧闹灌入耳中。她听得笑,直到属于男人的气息,在她的人中前。
  两人呼吸交互,她想,自己大概醉到疯了。
  “听说你婉拒过一位先生?”他问。
  “心中自有君,是谁?”他再问。
  她睫毛微颤了颤。何用识郎君?腰中江临剑,价值倾城金。十五为参领,十七骁骑将,六载至一品,王踞江水畔。
  她怕他再问,意欲分他的心,想说,这店里生意差,要多买些酒照顾老板。
  却由此想到,这定是梦了,哪个酒家能任由客人在此胡闹。
  邻街,欢笑不止。
  少女的呼吸声比那些更近。
  男人的热息几乎到了唇上,昭昭周身震动……她屏着息。她不知该做什么,回应什么,攥着他的衣衫。沈策看她颤抖的唇,喉咙被烧干了一样,比重伤后渴水更严重。
  邻街,有人大叫,郡王的船到了。
  阵阵欢呼声中,身下少女的呼吸渐重……他以指腹摩她的唇,她更受刺激,呼吸越发快。稍纵即逝的感觉,她无法目视,在完全不能确信方才碰到的是他的手指,还是……
  沈策在她身旁,重重躺下。
  他望门外夜空,视野不如鄱阳湖旁的草原和沙漠。他闭眼,想带她去鄱阳湖畔的沙漠,那里是江南塞上,滚烫的沙,昭昭会喜欢光脚踩上去的触感。
  黎明前,她被叫醒在卖酒人的躺椅上。
  沈策让她不要睡,握她的手,从先秦百家说到汉……天渐亮,和她手相握的男人,在她眼前变得清晰。她起先迷惘,随即如大雾散去。
  昭昭握他的手不肯放,他由她握,两人对视笑着,倒真像酒家的小夫妻。
  很快,武陵郡以舞扬名的佳人来了柴桑。
  她以毕生积蓄置一画舫,只邀文人上船,写诗作画抵酒费。渐传出话,佳人远道而来,为寻沈郎。沈策不理会,佳人便将画卷送到沈宅。
  南境女子洒脱,爱慕谁便是爱慕谁,大家乐得见美人配英雄。更何况,唯二擅舞的女子,其一早入宫,其二也只有沈策娶得起。元喜一句句学坊间闲话,她不答,见沈策不提,她便也不提。一日,她去书房,竟见沈策桌上摆着那位佳人的画卷。
  “哥,何为谍?”她瞥了一眼画卷,佯问他。
  沈策点墨的眸中,是笑意:“军中反间。”
  她颔首:“我昨日重读左传,夏朝时就有女谍,也是厉害。”
  沈策将画卷随手卷起,放到一旁。
  她以为哥哥善谋略,看得穿,不承想,沈策竟在元宵那夜,登了人家的画舫。
  从不见外人、管外事的她,怕沈策被美色所误,强行登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