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因此,甄琼不能怯懦畏惧,不能故作圆滑,更不能表现出半点汲汲功利的野心。相反,他身上那种旁人学不来的天真无畏和不通世故,才是最好的掩护。既然修的是造化大道,就要像个方外之人。而只要展露出才华,且是天子看重的才华,这些大大小小的毛病,就都会成为“不拘小节”,“不类凡俗”,成为一个真正的有道高人。
  可如此一来,岂不是把个懵懵懂懂,连翅膀都没长硬的鹰雏推下悬崖吗?韩邈怎能不怕。若是他错了呢?若是他没能护住琼儿呢?
  一双手伸了过来,用力的抓住了他的手:“邈哥不怕!我也能护着你的!”
  见韩邈愁眉不展,甄琼的心都要痛了。韩大官人毕竟只是个商人,那会知道他所学的造化大道,有何等惊人的伟力!在他们那边,真人、宗师们,都能在御前行走,享受朝廷供奉。州郡大观里的炼师,连封疆大吏都要高看一眼。
  他一个小道,虽然不才,学的也是大道!而在大宋,白糖、玻璃这样的雕虫小技也能换来金山银山,区区望远镜都能得天子嘉奖。他还怕个什么?
  那小道的神情,简直称得上“怜香惜玉”了。韩邈不由讶然,旋即也绽开了笑容,把人揽入怀中:“琼儿乃是福星,自然能逢凶化吉。”
  这样的宝贝,他是万万不会放手的。哪怕花再多心思,担再大风险,也是值得的。
  甄琼也紧紧环住了韩邈的窄腰,心满意足的在他肩头蹭了一蹭:“面圣的规矩,我都会好好学的,绝不会给你丢脸。邈哥放心,我必会跟沈兄一样,得天子嘉奖。”
  这造化大道,又岂是白学的?总有一日,他也能护着邈哥,让他跟着自己沾光!
  第66章
  上了心, 甄琼也认真起来, 乖乖跟着韩邈学习面圣的规矩。还在对方的指点下, 调整了胆水炼铜的演示流程,使其看起来更加有条不紊,挥洒自如。
  改动的多了, 甄琼心底也渐渐生出明悟。这不就是申请立项的进阶版吗?在人前彰显手段,最好还要高深莫测,新颖别致, 才能吸引到观看者的目光, 得到重视。难怪师父经常教导他们,要好好学习如何申请立项。原来这本事, 就算放在天子面前也是管用的啊!
  想通了这点,甄琼的底气就更足了。只是人算不如天算, 还没等他巩固练习,第二天, 韩琦就派了人来,要接他入宫。
  怎么这么快?甄琼顿时傻眼了。见状,韩邈出言安慰道:“必是天子重视, 才会急急召你入宫。胆水炼铜的法子也不难, 在御前演练一番即可。”
  得知了琼儿的心思,韩邈就派人给韩琦送了信,还详细描述了胆水炼铜的过程。转天对方就派人来接,如此急促,显然也暗含深意。这种时候岂容退缩?反正琼儿那套实验已经做的纯熟, 安安稳稳重现出来即可。
  细心叮咛一番,韩邈又亲自送甄琼来到宫门前。下了车,提着那放满瓶瓶罐罐的木箱,甄琼深深吸了口气,整整衣摆,大步走进了皇宫。
  ※
  “沈卿献上的千里镜,实乃军国重器。朕看条陈所言,此镜还能观天?”得了千里镜,赵顼连早朝的时间都缩短了。散朝之后,立刻招沈括前来问话。
  “回官家。此镜太小,须得研磨更大的镜片,才能观天。只是日月星辰遥不可测,能观千里,也未必看得真切。”就算早有心理准备,面对天子和两府宰臣,沈括免难还是有些紧张。说话的速度也快了些,生怕答的不清楚。
  若是换个人,怕是已经开始吹嘘千里镜能望多远了,这沈括倒是有一答一,不敢妄言。对于这样的臣子,赵顼还是相当欣赏的,笑着颔首道:“沈卿的《南郊式》写得也好,深得朕心。进献千里镜亦是大功一件。升太子中允,提举司天监,督造观天之镜。”
  如今东宫还无太子,但是从昭文馆编校直升太子中允,可是连跳几级了。沈括顿时两眼泛红,躬身谢恩。
  赏了功臣,赵顼又对左右道:“这千里镜放在战场,足能克敌。不妨先制二百,送入西军。”
  有志收复燕云,赵顼自然清楚千里镜对于行军侦查的意义。如今西夏战事不止,若是镇守的将领都能配上千里镜,必会大大减少遇伏的几率。
  听到这话,三司使唐介立刻上前道:“千里镜造价不菲,如今刚增边榷,又在泉州设市舶司,国库空虚,实在拿不出这么多钱。”
  三司使总揽财政收支赋税,乃是朝廷的大管家,他说国库空虚,必然是有难处。赵顼不由皱了皱眉:“又不是造两千柄,只两百也不成吗?”
  唐介当即摇头:“那等成色的玻璃,将作监也烧制不出。若是采买,光是镜片花销就不下二千万钱。”
  一副盔甲,也不过三万钱左右。这镜片居然都贵了三倍有余!
  谁料他刚说完,一旁枢密使文彦博就道:“一柄千里镜,尤胜哨探一队,又岂是几副盔甲能比的?只是此物关乎军事,采买总是不妥。”
  他只说不妥,却不详说,正是因为制镜的玻璃,来自韩家铺子。这铺子主人,跟韩琦大有渊源。
  韩琦都做了九年宰相了,朝中上下都以为他该告老去职。谁料此人竟又连连谏言,新增边榷、市舶司,以商税实国库。别说,这主意试行,似乎有些成效。可是媚上敛财的名头,总是逃不掉的。此刻不隐射一句,更待何时?
  “市面上的玻璃也未违制,怎能夺民之利?”别人还没说话,唐介到先站出来反对了。开玩笑,韩相公都已经让了步,可以提高奢靡之物的商税。光是玻璃就不知能增税多少,他岂会让文彦博做出杀鸡取卵之事。
  “那还请计相拨钱,把这军国利器,送到西军手上。”文彦博立刻反唇相讥。
  眼看两人就要吵起来了,赵顼头痛的转过脸:“韩相公以为呢?”
  韩琦站在众臣之首,神色淡然的提醒一句:“官家可忘了铅山大矿?”
  嗯?赵顼眨了眨眼,还真想起了这事,赶忙问站在下方的沈括:“沈卿说铅山产胆水,定有大矿,可有此事?”
  沈括见几位相公争吵,额头汗都下来了,听到天子问话,赶忙答道:“确有此事!正因为地下有铜,生出了胆水,才能提炼出铜。臣亲眼见过转化之法,才敢断言。”
  这话让其他几位枢臣都是一惊,韩琦之前可没提过这事啊?竟然还埋了伏笔!若是真让他料中了,岂不是又能坐稳首相的位置了?!
  见众人表情,韩琦就知他们肚中所想,微微一笑:“沈中允是自一位道长处得知此法,我已请来此人,就在殿外。官家不妨招来问问。”
  这安排,简直让人没有退却的余地。情况不明,几位重臣都闭上了嘴,赵顼却喜上眉梢:“快招他入内!”
  探寻矿脉,向来不是小事。仅凭沈括之言,是万万不能花费大量人力物力去找铜矿的。但若是能亲眼见到依据,事情就不一样了。韩琦敢这么做,必然也有些把握,赵顼怎会不允?
  内侍传召,不多时,就见一个身披法衣的小道,缓步走入了内殿。
  那人约莫只有十七八岁,身量不算太高,模样十分俊俏。一身青蓝道袍,绣着银云墨鹤,看着厚重,走起路来却飘飘遥遥,大袖招招。头上只戴玉冠,乌发轻轻一束,愈发显得脖颈修长,眼眸清亮。只论卖相,怕是宫观里的高功,也大有不如。只是这样的小道,能说明白胆水炼铜的缘由?
  甄琼却不在乎众人的目光,就这么大大方方走到了御前,躬身行礼:“小道甄琼,见过官家。”
  能在垂拱殿有一席之地的,哪个不是沉浮官场数十载的老臣?众人立刻察觉,这小道不怕他们。甚至对座上天子,也只有尊敬,没有畏惧。唯有此,才能在第一次陛见时,露出这等坦然神色。
  赵顼饶有兴趣的打量这小道一番,才道:“听沈卿说,你知晓胆水炼铜的缘由?”
  “正是。”甄琼利落答道,“若是官家想看,小道也带了器具,可当堂演示。”
  “准了。”赵顼来了精神,比起长相气度,他还是更在乎铅山是否有大矿。
  邈哥说的果真不错。见天子一上来就急着问胆水炼铜,甄琼只觉心中更安稳了。方才一路从宫门走到了垂拱殿,他确实也有些紧张。但是进了屋,发现这个大殿没有想象中的大,天子又年轻得很,看着还没有邈哥沉稳呢。他顿时又放松了下来。
  不过就是个申请立项的流程,他现在都不缺经费了,还怕个什么!
  抱着这心思,甄琼只觉一身轻松,动作愈发自如。内侍们搬来了桌子,他从木箱中取了玻璃器皿,一样样放在桌上,又拿出了一个玻璃瓶,在众人面前展示:“这瓶中,盛的就是胆矾,亦称曾青。以此物融水,可得胆水。”
  曾青众人还是知晓的,那些博闻强识的,已经想起了《淮南万毕术》里“曾青得铁则化为铜”的说法,不由微微眯起了双眼。
  却也有好奇的,多问了一句:“为何用玻璃器皿?”
  用这等贵重的东西展示胆水炼铜,难道也有讲究?
  甄琼却疑惑的看了那老头一眼:“当然是因为玻璃看的清楚啊。”
  众人:“……”
  甄琼却不管旁人神色,撩起长袖,把那瓶蓝汪汪的碎屑倒入了玻璃杯中,又注了些清水。不多时,水色变蓝。随后,他取了薄薄的铁条,放进了溶液中:“铁遇胆水,就能置换出铜。这便是胆水炼铜之法。”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在了那铁条上。就算听过传闻,看过书籍,也没有亲眼所见来的真切啊。果真,没过不久,银亮的铁皮上就泛出了一层红色。赵顼立刻命内侍取了那铁条,洗干净后,拿在手里细瞧。只见上面果真均匀无比的镀上了一层铜。就算听过胆水炼铜,他也没亲眼见过,不由赞道:“果真神奇!”
  文彦博却冷冷一笑:“胆水炼铜,汉代便有记载。这法子不过是黄白术罢了,岂能印证铜矿之说?”
  曾青可不是铜,就算胆水里能炼出铜,也不代表能寻到铜矿。这“黄白术”一句,更是有些诛心了。若是坐实,难免背上荧惑君主的罪名。
  甄琼压根就没听明白,反而认同的点了点头:“这实验只是胆水炼铜,胆水何来,却还要验证。我也带了相应的药剂,敢问官家,可要瞧瞧?”
  赵顼立刻道:“还请道长一试。”
  他不自觉用上了个“请”字,引得几位相公侧目。甄琼却不懂这些,又从木箱里拿出了几样东西。
  一个插着灯芯的玻璃瓶,一套带着长长管子的玻璃杯,还有个形制古怪的铁架子。
  “生成胆水,须得用硫酸。此物性烈,可蚀金铁。”甄琼说着,自一个带盖的瓶子里,小心翼翼的倒出几滴液体,滴在桌上。铺在上面的锦缎顿时焦黑,烫出洞来。
  所有人都是一阵牙酸,就连赵顼本人,都不由看向了韩琦。这样危险的东西,竟也能带到御前?
  甄琼却不在乎旁人脸色,认真道:“铜不宜腐朽,若想化铜,必须用这等强酸,还要加热。”
  说罢,他取了几根铜丝,放入玻璃杯中,又倒入了些浓硫酸,拧上盖子。玻璃杯稳稳放在支架上,另一端细细的管子,则插入一旁的水杯里。
  他身着道袍,虽然袍袖宽大,做起这些却行云流水,让人目不暇接。
  把器具摆放妥当,甄琼还专门解释了一句:“炼制胆水,生成的废气也有剧毒。不过注入水中就无大碍了,官家不必担忧。”
  说完,他才摸出了个口罩给自己带了,把酒精灯点上,放在了玻璃杯下。
  没有大碍你还带什么布巾!殿中几位重臣都在心头怒骂。然而那小道就站在毒物旁边,天子又没下令禁止,谁也不敢冒然阻止,只能不约而同向后靠了靠,以袖掩鼻。还有不少人瞪了文彦博一眼,怪他问什么不好,非要问这个!
  赵顼本人也是心头巨震,但看了看那气定神闲的小道,又瞅了瞅一旁不动声色的韩琦,这才勉强定了定神,望向桌上。只见那盛着清澈液体的玻璃灯,火苗忽闪忽闪,不多时就烧沸了杯中液体。溶液起伏之间,杯中的铜丝也越来越细,渐渐消融,把一汪白水染成了蓝色。
  见铜丝反应干净了,甄琼用酒精灯盖灭了火苗,确定没有废气排出,才摘了口罩道:“官家请看,这就是胆水的来由。天地造化,才使得铜化作胆矾,故而胆矾总是伴矿而生,能有如此多胆水的地方,必然有大量的铜!”
  眼见为实,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所有杯盏都清澈透明,一举一动皆在人前,那小道还解释如此清楚明白,哪有半分故弄玄虚?就连方才出言质疑的文彦博,此刻也不敢多话了。
  赵顼看着那玻璃杯呆了半晌,突然露出了喜色:“铅山有大矿!”
  “不错。”甄琼笃定颔首,“顺着胆水细细寻找,定有所获。”
  这可是个惊天的好消息啊!当年韶州铜矿发现时,就让铜增产了一倍有余,充盈了国库。现在铅山的胆水都有那么多了,还能没有大矿吗?!
  一旁唐介也笑了:“铅山原本就有矿场,还能铸币,附近河道通畅,能省不少力气!”
  有了铜矿,就有钱了,还怕国库空虚吗?
  参知政事吴奎却皱了皱眉:“如此大矿,自唐数百年来无人查知。怕是处于深山,不易挖掘。”
  文彦博也附和道:“开山采矿,太伤民力。既然胆水也能炼铜,何不多设些场子,增产胆铜。”
  这倒是个老成之见,省时省力,也不至于竹篮打水一场空。然而赵顼依旧皱了皱眉,胆水才能炼出多少铜?还不知何时会枯竭,比起矿山,可是大大不如。
  唐介当然知道天子心思,立刻道:“不如先派人寻矿,再令饶州官府多采胆铜。双管齐下,也更稳妥……”
  几位宰臣你一言我一语,就这么辩了起来。谁料旁边突然冒出了个声音:“既然是开山采矿,为何不用炸药?”
  第67章
  相公们讨论国家大事, 哪容旁人插嘴?眼光如刀, 嗖嗖投来。被这么一群朝廷肱骨盯着, 就算个百战将军,也要额上见汗。然而说话的小道却随意的很,面上甚至还显出了些无聊。
  也不能怪甄琼多嘴。在进宫前, 韩大官人的确说过,让他少说多做,别人问话再答, 不可贸然开口。但是他这么一套实验都展示完了, 竟然连句夸赞都没有!之前练熟的对答,也没人问起, 更没提什么赏赐。一群老头竟然开始讨论起怎么开矿,这算啥事儿啊?炸一炸不就成了。
  因此甄琼说的随意, 也压根不惧那些古古怪怪的目光。提醒一句,总好过让他在这边枯等吧。
  这浑身都是破绽的模样, 反而让人难找出破绽。一时间,大殿内都是一静,还是韩琦最先反应过来, 问一句:“炸药是何物?”
  他也没听韩邈说过此物啊, 怎么这小道突然就冒出一句?
  “就是烈性火药啊。”甄琼答话时,还不忘韩大官人的叮嘱,双手揣在袖中,摆出一副风轻云淡的姿态。
  他答得潇洒,旁人可憋不住了。一直没有插话的次相曾公亮皱眉道:“老夫当年编《武经总要》时, 也未见过能够炸开山石的火药。道长不可妄言!”
  曾公亮当年为了编纂《武经》,把各色火器梳理了一遍。器械的用途,杀敌的效果,全都一一注明。朝中上下,可能没人比他更懂火药了。连他都没见过什么炸药,这小道怎能信口胡说?
  啊?过年过节不是大把的放烟花爆竹吗,怎么连烈性炸药都没?只是一怔,甄琼立刻翘起了尾巴:“那是药料纯度不够,须得提纯焰硝、硫磺,更改配比,才能制出威力足够的火药。杂质太多,只配放个呲花,算不得炸药。”
  看着侃侃而谈,一脸骄傲的小道,众宰辅都失了声。心存疑虑的,不是没有。但是此子刚刚才演示了胆水炼铜,铜化胆水的手段,连那能点火的玻璃灯盏,都透着股玄妙。炼个烈性的火药,似乎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啊?火药此物,可不就出自道士之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