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这个叫阿五的婢女至多十七八岁,身量矮小,生得寻常,紧握的双手指节粗大形状粗糙,风寄娘左右翻看她颈部青紫勒痕直至耳后,伸手掰开她微张的嘴,见舌尖抵着牙齿,又翻过尸身看身后污秽,再验下/身异处。
  “李家阿五额下有痣,小腹有块状青色胎痕,脚裸处有寸长陈年刀疤,幼年所留,尚是完璧之身。颈下有青紫淤伤,绳索勒痕交与耳后,周身再无外伤,看唇口双手,应是自缢而亡。”
  一边执笔小吏连忙一一记下。
  雷刹道:“李阿五一个小婢女,也不大聪敏机灵,进府时不过七八岁,不知怎么入了老夫人的眼,令她专门打理爱猫诸事,老夫人去世后第二日,她便自缢而亡。古来自有忠仆以命相报,或出于恩重或出于性烈,然而李老夫人刻薄寡恩,待她不过平常,问过与李府众仆,都道她憨厚腼腆 ,性子平和。这个李阿五不像自缢随主之人。你可确定她是自尽,不是伪作投缳?”
  风寄娘抬眸:“奴家担保,她确实自尽投缳,非外人所害。”
  雷刹见风寄娘隐含挑衅之意,不屑应对,只让她查验另两具尸首。风奇娘也不与他争嘴上机锋,掀了另一尸首上的白布:“不知这位小娘子又是何名何姓?”
  “李府家生,名秋红。”雷刹道。
  李府来的一行人中,岁略小长脸淡眉的是秋红的嫂嫂,与另一婆子缩手缩脚过来,冲风寄娘福了福,拿衣袖拭了拭眼角道:“这位娘子善待,秋红是奴的姑子,她生前胆小,嘴又笨,因是不足胎生下,不比常人强健,不曾享过什么喜乐,实是个可怜的。”
  风寄娘回了一礼,细查看秋红头脚身背,却是一处外伤也无,再验下/体,也不曾有污损伤处,不由“咦”了一声。
  “有何不妥处?”雷刹见她神色有异,出声询问。
  风寄娘不答,因有案例,以长钉打入顶穴害人性命,便拿手一寸一寸去摸她的发间,也不曾摸到异物,又弯腰看秋红双耳,同样不曾有血渍伤痕,这才答道:“秋红周身完好,不曾有外伤。”
  秋红的嫂嫂惊得后退一步,与同行的婆子骇得双唇直抖。
  雷刹追问道:“二位大嫂,有话不如直说。”
  秋红的嫂嫂目露迟疑害怕,怕惊动屋外李管事,咬唇埋首半日才小声道:“差人,奴家姑子定死鬼怪索命,老夫人去世前后,院中便常有猫叫鬼影,声声凄惨渗人,阿五便是头一个,定是被鬼哄着上了吊。”
  雷刹还道另有线索,谁知又绕到神鬼之上,不耐道:“哪来得这么多神道鬼说。”
  阿弃点头附和:“我虽岁小也经手不少凶案,只有人杀人,没有鬼害人。”
  风寄娘似笑非笑看了雷刹一眼,似有讥讽之意,阿弃看她似不赞同,问:“风娘子,你信世上有鬼?”
  “我敬神,自然也信鬼。”风寄娘边答边解开包袱,从里面取出一个皮布包,解了麻绳摊开,却是一排大小各异的刀具,她向秋红的嫂嫂道,“大嫂失礼了,恐有血污不堪,不如侧身回避。”
  秋红的嫂嫂伸着脖子瞪了眼那排森森的刀具,吞了口唾沫:“你……你可是要剖开姑子尸……首?”
  秋红的嫂嫂与婆子吓得脸都白,哆哆嗦嗦道:“娘子……难过奴家姑子是个……清白身,此处……便,便没奴……的事,奴胆小不敢见这等……”
  雷刹冲阿弃一点头,仍让秋红的嫂嫂与婆子去隔间与谢氏作陪,这二人如蒙大赦了,飞也似得走了,也不知与谢氏说了什么,闻得谢声高放悲声。
  雷刹收敛脾气,暗吸一口气,回头听风寄娘与秋红的尸身告了声罪,道:“李家秋红,多有得罪了。”正疑惑要待相询便见风寄娘云淡风轻,如开瓜切菜般利索地剖开了秋红的腹部,录事小吏白了脸,差点倒不过气来,捧账执笔的手都抖了。
  阿弃返身归来一眼见便见开膛剖腹的场景,直惊得目瞪口呆,也只雷刹面色不变,他这人阴郁尸白,蛇一般,视生视死平常。
  “你们不良人查案,先前仵作不曾剖尸检验?”风寄娘手下不停,问道。
  阿弃与执笔小吏将头甩得如同拨浪鼓。
  风寄娘笑了笑:“奴家手段与别个不同。”
  小吏惊惧插嘴:“娘子手段未免惊世骇俗。”
  雷刹不满小吏失态,绷着脸,道:“既有手段,可知秋红死于何因?”
  风寄娘拿利剪剪下脏器,纤长玉手托着血红斑驳的心脏,左右端详,答道:“秋红之心血斑遍布,为损伤出血之状,她应是受惊而死。”
  “受惊而死?”雷刹与阿弃双双怔愣。
  风寄娘舀水洗去手上血污:“先前秋红的嫂嫂言道:秋红不足月所产。许有心疾,她或是受了惊吓或是目睹不可承受之事,心脉受损,惊悸至死。”
  “什么惊吓?竟能将她吓死。”雷刹看着秋红,这个小婢女生得瘦瘦弱弱,因是家生,又有兄嫂照料,不过做些跑腿递话送食等轻省的活计,李府大都人都识得她。
  风寄娘接口道:“这我却不知,托赖雷副帅查个究竟 。”她洗净手,拿布仔细擦干每个指缝,走到最后一具尸身前,掀起白布一角,皱眉:“这位便是侍郎府的如夫人?谢氏真要亲看检验?”
  雷刹道:“论理,妇人受检,应与她血亲知晓,只是……”他想了想,“不如掩去面目,只让谢氏同看有无受到奸污。”
  风寄娘点头:“也罢。”
  第8章 九命猫(七)
  谢氏一左一右被仆妇与秋红的嫂嫂搀进屋中,对着女儿蒙着白布的尸身已是老泪纵横,呢喃:“我儿薄命,我儿没福,去得好人家,竟不得长久,与你富贵你却没命受享……”又与风寄娘乞道,“娘子,我儿本份,定是个清白的,你可仔细,莫累她死后没个去处,坟前连碗凉浆也无。”
  风寄娘道:“大娘放心,定不会误了如夫人。”
  谢氏动了动下唇,心中到底忐忑,两只打摆似地晃动,含泪看风寄娘查验女儿清白,仆妇与秋红的嫂嫂强撑着她不叫她摔倒,一个道:“大娘不如在旁歇坐。”谢氏咬牙硬捱,不肯挪步。
  风寄娘验毕,道:“如夫人下/身洁净,并无异物。”
  谢氏长舒一气,身一歪险些摔倒,悲中又夹着欣慰:“这便好这便好,我儿不曾受辱。我一早便说:我儿本份老实, 再不错半点。 ”
  雷刹也也不意外,如夫人所受外伤不似淫贼所为,与小吏略一点头,让他将谢氏请出屋外。谁知谢氏临走生疑,要见如夫人一面,抖索着手将白布一扯,眼见亲女七零八落,有如被划了千条百道刀口的脸面,一声哀嚎,往后便倒。
  秋红嫂嫂与仆妇乍见如夫人尸容,吓得失声僵立,那仆妇喃喃道:“定是厉鬼索命,府中有鬼,府中有鬼啊……”
  雷刹摆手招呼小吏管事将谢氏抬出去,管事看眼前一团乱麻,跌足哀呼,又拿话语恐吓仆妇让她住声。谢氏不过一时气血上头,到了门口又幽幽醒转,她也是执拗要强的,守在门外不肯离去。
  李管事叫苦不迭,谢氏非李家人,虽不是正经亲戚,也担着干系,他一介下仆总不好将她强抬出去,又在官差眼皮底下,更不好仗势使横,只得硬着头皮伴在一侧。
  如夫人脸上的伤交错纵横,眉眼鼻唇被切割无数块,间隙错移,似被切开来了又随意拼凑回去。风寄娘细数直竖伤口,让小吏记下:“李府如夫人江氏,面部共计伤处一十八处,十一道为横伤,七道为纵伤,最深处可入骨,最浅不过破皮,最长四寸有余,最短不过一寸。又颈项有伤三处,一处深及喉骨,长有四寸有余,为致命之伤。另双手背背肘兼有伤处……”风寄娘执起如夫人的手,拿竹片剔下指甲泥粉,续道,“她应是双手高举抱面,才得这些伤痕,面上与手上之伤皮开肉绽,为生前所伤。”
  阿弃倒吸一口凉气:“凶犯如此凶残狠毒,定有血海深仇。”
  雷刹瞥到风寄娘微勾了下唇角,便道:“依风娘子所见:定是厉鬼所为。”
  风寄娘吃惊:“雷副帅何出此言,鬼乃无形之物,如夫人为有形之伤,怎是为鬼所害。”
  阿弃结巴道:“真……真有鬼?”
  “鬼,无身无形无影,寄于人心暗处。”风寄娘看向雷刹,“怪,则识人语知人性,隐匿藏形人间。”
  “为何对着我说?”雷刹语气不善,盯着风寄娘问道,“莫非,我是鬼,是怪?”
  风寄娘立马笑着赔礼,不待雷刹脸色稍缓,又道:“不过……副帅的名与字,真是满含恶意。”
  雷刹顿时脸覆寒霜,抬腿欲走,手触及刀柄时忽起暴戾之心,飞身至风寄娘身侧,雪亮的长刀架在她颈上:“风寄娘,你实在多事,惹人厌烦。”
  风寄娘轻捏着刀刃将它从自己的颈间移开,明眸一转:“奴家只是好奇,副帅居然不信鬼神奇说,真是奇也怪哉。”
  “奇也怪哉,怪力乱神不过耳食之谈,我为何要信?”雷刹疑道。
  风寄娘也是不解,疑惑地连看他几眼,倾身凑近他,雷刹吓一大跳,低眸便见风寄娘根根分明的羽睫和胸脯一抹白腻,白如苍山积雪的脸上染了几分绯色,连退几步斥道:“不知羞耻。”
  阿弃低头闷笑,几时见过雷刹这般气急败坏。
  雷刹瞪他一眼这才拂袖而去,他怀中的小银铃发出清脆的一声叮铃,风寄娘一怔,隔窗看,似有一道影子从院墙上跳了下去。
  .
  谢氏饮了一盏温茶,微风带着秋风吹拂着她鬓边散乱的白发,拿枯朽的手擦擦眼角,眼角干涸,一滴泪也无,怔忡与秋红的嫂嫂道:“人一老整个人就枯了,泪也少了。”
  雷刹过来揖了一礼,谢氏抬起头,盯着他的脸,道:“郎君生得神仙一般,定有不少小娘子倾心,可有成家?”
  雷刹沉默摇头。
  谢氏也非真心要问,自顾自道:“玉娘同你这般大时,枝头鲜花一样,开得将将好,十个见了九个来夸。她阿爹阿兄都是不通的烧火棍,日日只知在地里刨食,今日除草,明日挖渠,家里少柴便拾柴,少水便抬水。翻一日这般,再翻一日也是这般,月缺月圆的,都是一样路数。
  直到老身生下阿玉,白粉粉,软软的那么一小团,没出月就有了好眉眼,她又乖巧,不论哪个抱她,将她这么轻轻一颠,便冲人咯咯笑,笑得你那心,软成一汪的水,兜也兜不住。
  等大了些又知事,农忙收粮,丁点点大,独自一个在家烧了水晾凉灌在竹筒里,一步一踉跄得送到田埂头,又拿自己的衣袖与她阿爹阿兄擦汗。小人儿也识得美丑,折了田间野花插在发间,问我:阿娘,我好看还是花好看?”
  谢氏笑着对雷刹回忆:“那花,嫩黄黄的,小小的那么一朵,就开在阿玉的发间,风一吹,摇啊摇啊,不知多少得惹人怜爱。
  她阿爹心疼她,与货郎换了一截红发绳,阿玉明明喜爱,却懂事道:阿爹,不要废铜钱,我剪了鲜活的花戴,比头绳还好看呢。
  她知道家中艰难呢。
  阿玉又勤快,再大点,春来跟着邻妇挖春菜,秋来跟着兄嫂拾白蕈 ,这满山的蕈子有毒没毒,她都知晓,辛苦采来,让她阿爹早早送卖去城里,也可得个仨瓜两枣,等秋凉,晒成干仍旧舍不得吃它,照样卖去了城里。一秋采的蕈子,采秃了指头,也没几个能扒拉进自己的嘴里。
  老婆子心疼,留了一把,为她下了一注面,阿玉问:‘阿爹阿娘可得了?’ ,我瞒她:‘得了呢,都吃尽了。’阿玉又问:‘阿兄阿嫂可也得了?’她兄嫂也瞒她:‘都下了肚,这一碗专为你留的。’
  阿玉这才放心端碗,这年年月月的,她哪吃过好物,舌头没味,尝到一点鲜美,那碗面连汤带汁吃个干净,半滴也不曾剩下。
  一秋一秋的,好似年月难捱日日淌在苦汁里,又好似几个眨眼,再回头阿玉都大了,旧年做得衣裙都短了一截。屯里的浮浪子介日在外面来去转悠,惹得她阿兄扛了锄头赶人,十里八乡说媒的,也不知从哪得的信,赶集似得来,个个都说要将阿玉说个好郎君。
  我与他阿爹胆小不经事,一对软脚的蟹,浑没了主意;她阿兄也是没嘴的葫芦,一句话打三个歇,只她嫂嫂还能强撑着几句,也不过应付。
  阿玉扯了我的衣袖撒娇,求道:‘阿爹阿娘不要随意将我嫁去别家,要合儿心意。’”
  谢氏顿了顿,苍凉的目光穿过院墙,穿过老树,穿过虚掩的院门,不知落在过往岁月里淡去发黄的某处。
  它们远去了,闲置了,寻常努力去记,总也无法想得详细,只剩一个隐约,然而今日,它们一件一件的,忽然又开始具体,历历在目,不曾缺了边角细处。
  风寄娘倚门细听,阿弃急性正要问,谢氏重又开了口,她道:“那日,来了一个媒婆,圆圆白白的脸,讨喜可亲,见人便笑。手里拿了一把圆扇,绣着活灵活现的鸟儿,扑棱棱得像要飞出来,绕着你叫上几声。她拉了阿玉的手,将阿玉夸了又夸,那些好听的话,我从来不曾听过,直把阿玉夸得羞了脸。
  媒婆与我道:怪道叫她阿玉,确实如珠似玉,农家田舍竟也生得这般水灵的小女娘,不与她寻个好去处,岂不是辜负难得的好相貌。
  我道:‘我也不图多少富贵,只盼将来郎子家世人品两可,别的不可多求。’
  媒婆笑拍手道:‘还求别个?家世人品两可,天下也是有数,人也罢事也罢,头全了脚便残,十相完全的又有几人,纵有,不知多少人家争着抢着,哪还轮得到农户贫女。’
  我与阿玉她爹羞红了脸。
  那媒婆又道:‘我也不忍美玉落于泥中,她既生得好,自是得了老天厚爱。倒有一户人家,那位郎君品貌才学家世无一不佳,真是人人称赞,大有佳名。’
  我便道:‘怕是阿玉不堪匹配。’
  媒婆笑道:‘你们疼爱小娘子,怕是要她做个正头娘子,那位郎君虽好,却是想要纳一户如夫人,不过他纳妾并非为色,实是子嗣艰难。他与他家娘子夫妻情深,互许爱重,既无通房又无妾室相好,无奈成昏十多载膝下一无所出,如今还是他家娘子执意为他纳良。’
  阿玉听罢,便问那位郎君与他娘子的事,媒婆也是好性,将知晓与阿玉细说的,不知晓也描描补补猜度着告诉阿玉。
  晚间阿玉要与我同睡,问我:‘阿娘,世间真有这般好的郎君?不是都道世上男子连田间多收了几石粮,都寻思纳一房妾来?’
  我不知晓,如何答她?
  隔得片刻,阿玉又问:‘阿娘,我将来的夫君可会一心一意待我?’
  这话,我又不知,也不知如何答她。
  阿玉见我不答,便笑道:‘阿娘不说,我也知晓:我哪有这般福气。’”
  .
  谢氏又顿住了,呜咽哭道:“怎这般福气?怎就没福……”
  风寄娘扭头看了眼仍用白布蒙好如夫人的尸身,出声问道:“如夫人心慕李侍郎与侍郎夫人之间的衷情进了李府?”
  谢氏木然得点了下头。
  雷刹将她与李管事隔开,问道:“大娘可知李夫人为人如何?与如夫人之间可还和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