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零章
  柯皇后死得太过仓促, 陵墓不过刚刚起了个地基。商议过后, 柯皇后的棺椁暂定停在皇陵庙内, 待陵墓修建完再送入陵寝。
  出殡那一天, 空中悬着一轮火日, 艳阳高照, 晒得众人心中叫苦不迭, 最苦的还是离着棺椁的近的那一拨,盛夏时节,即使棺椁再严实无缝, 不免也透出异味。
  到了皇陵,一众皇子公主哭成泪人,魏歆瑶更是险些哭晕过去。
  再往后的内外命妇、皇亲国戚也跟着垂泪不止。
  宋嘉禾伸出一只手扶着宋老夫人, 老人家身体到底比不得年轻人, 顶着大太阳赶了一天的路,身子便有些吃不消。
  宋老夫人偏头, 望着孙女额上晶莹的汗珠, 抬手用帕子擦了下。
  宋嘉禾下意识想笑一下, 嘴角刚升起马上压拉了下来, 这场合若是露出笑影被人看了去, 少不得引来一桩是非。
  宋老夫人拍拍她的手,继续望向前方, 面容哀戚。心里怎么想的,就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皇后薨, 对他们宋家而言是桩好事儿。旁人不清楚, 他们家还能不知道,柯皇后偏心魏闳,还不是一般的偏心,说是后娘也是差不离了。
  林氏虽然也偏心,可只能说在几个孩子里,宋嘉禾分到的爱最少,大体而言,林氏还是希望暖暖好的。
  然而柯皇后可不是那么回事儿了,她简直是把魏阙当了仇人,见不得魏阙好。
  这样一个人走了,自然是好事。魏闳少一助力,魏阙少一阻力。
  最重要的暖暖以后不用因为婆媳问题吃苦头,她之所以不喜欢魏阙,最忌惮的便是柯皇后。身为婆婆想磋磨儿媳妇太容易了,装病就能把儿媳妇折磨掉一层皮,还能让人说不出苦来。
  这般她也就能放下一大半的心,剩下的妯娌,姑嫂都算不得大问题。
  宋老夫人抿了抿嘴角,望向跪在前头的魏阙,似乎老天爷都在帮他,也许这小子真是天命所归。这般就好,宋家上了他这条船,总是希望他一帆风顺!
  日头渐渐偏西,仪式终于结束,众人返程。
  上了马车,青画就递过来一碗冰碗,红艳艳的西瓜,水灵灵的葡萄上还挂着冰凌:“居然还带了这东西出来,真聪明。”宋嘉禾心满意足的舀了一勺。
  青书小声道:“是靖王身边的人送来的。”
  宋嘉禾动作一顿,嘴角不由上翘。撞进两个丫鬟揶揄的目光里,她努力把嘴角往下压了压,可怎么也压不住,她索性也不管了,顺应心意,大大方方一笑。
  心里一动,宋嘉禾按了按嘴角,掀开车帘往外看,就见一身白麻孝服魏阙站在不远处,静静望着她。
  没来由的,宋嘉禾心头一涩,他模样有些憔悴。出殡前,柯皇后还在武英殿停棺十四日,她们这些外臣尚好,无须日日前去哭灵,皇子公主却不成,再是铁打的人也禁不住,没见魏歆瑶都要晕了,一半是伤心,一半是体力不支。
  碍着人前,宋嘉禾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对他点了点头。
  魏阙颔首回应,眼里泛起一丝柔意。
  另一边的魏闻正好将这一幕收在眼里,这是他一次,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他喜欢多年的姑娘已经是他兄长的未婚妻。自从赐婚,柯皇后就病入膏肓,他根本无暇思考这事。
  车轮辚辚声中,人们各自回府。
  宋嘉禾一回到院里,安娘便迎了上来,满脸心疼的望着焉哒哒的宋嘉禾:“温水已经准备好,姑娘先沐浴解解乏。”
  “我就知道安娘最疼我。”宋嘉禾甜甜道,出了一身的汗难受死她了。
  沐浴毕,头发都没干,宋嘉禾就去了书房,青画纳闷的看着提笔的宋嘉禾:“姑娘要干嘛?”
  待宋嘉禾写下开头,青画就懂了,顿时朝着青书挤眉弄眼。
  青书忍笑。
  写完‘三表哥’三字,宋嘉禾笔尖停顿,她不知道接着要写什么了。宋嘉禾咬了咬唇,写信是一时心血来潮。虽然知道柯皇后跟魏阙关系非寻常母子,不过那到底是生母,她去了,魏阙心里总是有些不好受的。
  推己及人,她纵然对林氏失望透顶,甚至有些怨恨,可要是林氏走了,宋嘉禾觉得自己还是会难过下,就是多与少的区别了。
  琢磨半响,宋嘉禾写下八个大字,节哀顺变,保重身体。
  凝视片刻,宋嘉禾觉得好像也想不出其他要说的话了,遂放下笔,余光瞄到书桌上放着一碟莲花形凉糕,笑逐颜开:“把这碟凉糕和这封信送去靖王府!”礼轻情意重嘛!
  青画乐呵呵道:“姑娘可真细心!能娶到咱们姑娘做媳妇,王爷太有福了。”
  宋嘉禾嗔她一眼:“再笑话我扣你月银!”
  青画连忙做出夸张讨饶的动作来。
  逗的宋嘉禾忍俊不禁,没好气道:“别在这贫嘴,赶紧把东西送去,时间久了就不好吃了。”
  “哎!”青画脆脆应了一声,拿起东西往外走。
  接到食盒的王府管家喜得眉开眼笑,觉得未来王妃可真是贴心人。
  关峒见状纳闷:“什么事儿,把你高兴成这样!”
  管家整了整脸:“宋姑娘差人送了点心过来,还传了话,让王爷好好保重身体。”
  这是投桃报李来了,之前的冰碗就是关峒去办的。
  关峒伸手接过,也笑:“王爷见了必然高兴。”
  “可不是!”管教溜一眼关峒,开始碎碎念:“关校尉也老大不小了,赶紧找个人成家立业,以后也有人知冷知热的惦记你。”
  关峒顿时头大,脚底抹油,赶紧溜了:“我给王爷送去!”
  留在原地的管家笑骂一声。
  魏阙刚洗过冷水澡,一身疲惫一洗而空,再次精神抖擞。半个月的守灵对他而言根本算不得什么,当年突袭东/突厥时一个月的急行军都能熬下来。之前的憔悴不过是不想落人口舌。
  “王爷!”关峒行礼。
  魏阙淡淡的嗯了一声。
  关峒双手捧起食盒:“这是宋姑娘刚刚遣人送来的。”话音未落,手里一松。
  魏阙拎过食盒置于桌上,一打开便发现压在碗碟下的信封,微微一挑剑眉,展开一看,不觉笑又不满的挑了挑眉头。第一次给他写信,都不知道多写两个字。
  再细看上面文字,魏阙笑了笑,节哀顺变,其实他并不哀,在柯皇后拿着玉簪妄图杀他那一刻起,他们之间的母子情就彻底断绝了。不过这点当然没必要告诉她,他不想让她觉得自己冷心冷肺之人。
  拿起一块凉糕,魏阙咬了一口,淡淡的甜味与荷花香在口腔里弥散,不知不觉温柔了眉眼。
  看的一旁的关峒忍不住咽了下口水,看主子这模样,总感觉这凉糕特别特别好吃。
  魏阙淡淡的扫一眼关峒。
  关峒眼观鼻鼻观口。
  “我记得之前上过一道玫瑰冰露,让人做了,送去承恩公府。”
  关峒忍不住撮了撮牙花,觉得牙齿有点酸。主子不是好口腹之欲之人,却在开府时搜罗了好几个各有所长的名厨。
  几位大厨进了府磨刀霍霍打算大显身手,却发现除非宴饮,平时压根没有表现的机会。关峒实在不忍告诉他们,他们是王爷替未来王妃准备的。
  晚间,宋嘉禾就收到来自靖王府的玫瑰冰露、一封信并一套文房四宝。
  宋嘉禾盯着那套文房四宝有点懵,打开信一看,先是被他的字吸引了,字如其人,铁画银钩,力透纸背。再看内容,想来他情绪尚可,都有心思婉转抱怨她惜字如金。惜字如金!
  再看那套文房四宝,宋嘉禾瞬间明悟,这什么人啊!真讨厌!
  宋嘉禾托腮沉思,要怎么漂亮的反击。
  小两口鸿雁传书,互赠美食不亦乐乎。
  宋老夫人哪能一无所知,真没见过天天送吃的,还送的乐此不彼,不禁啼笑皆非,他们高兴就好。
  “老夫人,齐国公来了。”
  宋老夫人纳闷,昨儿他刚来请过安,因分了家,请安便是五日一回。
  行过礼,宋铭神色微微凝重:“母亲,府医说,嘉卉就是这两天的事了。”
  宋老夫人脸上笑容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她手心微微一颤,抓起一旁的佛珠在手里转了两圈。对这一天她早有准备,可真来了,还是有些受不住。
  宋老夫人在心里默默的念了一会儿心经,徐徐睁开眼看着宋铭,他过来总不是专门通知她这个噩耗。
  “嘉卉想见一见暖暖,说是要向她道歉。”宋铭沉声道。
  宋老夫人垂下眼,语气不明:“她这是幡然醒悟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宋铭知道宋老夫人怕什么,她怕宋嘉卉执迷不悟,临死再出幺蛾子,只他觉得长女的确是想明白了。
  “我问问暖暖再说吧。” 宋老夫人淡淡道。
  宋嘉禾随着珍珠到了正房,一入内就察觉到屋内凝重的气氛,再看宋铭模样,隐隐有了猜测。听罢,果然不出所料,宋嘉卉时间到了,算一算也近一个月了。
  “现在就过去吗?”宋嘉禾轻声问道。她倒是想知道宋嘉卉想跟她说什么,道歉?委实有些难以想象宋嘉卉会向她道歉,她甚至更愿意相信,宋嘉卉又藏了什么坏水。
  宋铭点头:“现在就去吧!”宋嘉卉的时间少一刻是一刻。
  宋老夫人道:“我也过去看看吧!”自她中毒后,宋老夫人还是头一次过去,祖孙一场,去看最后一眼吧,也是不放心宋嘉禾一个人。宋嘉卉和林氏所作所为令她毛骨悚然。
  如此祖孙三人便出发前往齐国公府,不一会儿功夫就到了。
  方走到门口便听见从里头飘出来的哀哭之声,声声带血,是林氏的声音。
  听得动静,扑在床头哭泣的林氏抬起头来,见到宋老夫人和宋嘉禾,肩膀微微一抖,复又急声道:“卉儿,你妹妹来了,你妹妹她来了。”
  望着脸色蜡黄,骨瘦形销的林氏,宋老夫人暗暗一惊,一月不见,她竟然憔悴至此,乍看过去就像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妪,哪有当初柔美。
  躺在床上的宋嘉卉比林氏更显枯槁,骨瘦如柴,整个人都病的面目全非。颧骨突出,脸颊凹陷。奄奄一息的宋嘉卉闻声吃力的睁开眼,一点一点的转过头。
  林氏捧着她的脑袋,让她侧过脸面向床外。
  宋嘉卉的视线在高烧之下已经有些模糊不清,她眨了眨眼,再用力的眨了眨,还是看不清,只能看到一个白蒙蒙的身影。
  “宋嘉禾!”嘶哑的声音从她喉咙里发出来,像是那指甲划过瓷器。
  望着盯着宋子谏说话的宋嘉卉,百般滋味在宋嘉禾心头翻涌,她竟然已经看不见了。
  林氏捂着嘴悲哭,破碎的哭声从指缝中钻出来。
  “我要死了,”宋嘉卉扯了扯嘴角:“你高兴吗?”躺在床上这二十多天,回忆走马观花一般在眼前掠过。宋嘉卉发现,她还真的挺讨人厌的。讨人厌到,她亲爹都容不下她了。
  她已经知道这毒不是从自己那根针上来的,而是璎珞给她下的。不过就算璎珞不给她下毒,父亲也容不下她了。
  躺着的这二十天,她都想明白了,想明白父亲为什么会骗她那根针上有毒,因为父亲动了杀心,璎珞倒是免了他亲自下手,这样挺好的。
  高兴谈不上,难过也没有。
  宋嘉禾沉默不语,这话有些凉薄,但她也不想违心说不高兴。
  宋嘉卉哼笑一声:“如果我向你说对不起,你会原谅我吗?”
  “不会!”宋嘉禾淡淡道,一句对不起就想抹去给她带来的童年阴影,这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她永远都忘不了小时候的那种无助和难过。
  “还真是狠心,”宋嘉卉喃喃:“我都要死了,都不愿意让我走的安心些!”
  “卉儿!”林氏恸哭不已,泪流满面看向宋嘉禾:“暖暖,你就原……”
  宋子谏抢步过去,重重拉了一把林氏。
  林氏望着眼神严厉的宋子谏,后面的话就像是秤砣砸了回去。
  宋子谏脸色阴沉,他不明白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到了这般地步,母亲怎么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刀子不割在自己身上不知道疼,大妹对小妹做的那些事,搁在他身上,他都不敢说自己能既往不咎,小妹愿意原谅那是她大度,不愿意也是人之常情,母亲怎么有脸要求小妹原谅大妹。
  “娘!”听到宋嘉卉唤她,林氏连忙扑到床边。
  宋嘉卉目光定在林氏脸上,注视她片刻:“娘,我知道,你最疼我,你最爱我,你舍不得我受一点委屈,见不得我受一点苦。”
  林氏泪如雨下。
  宋嘉卉眼里绽放出奇异的光彩,抬手拢住林氏的头,毫无预兆地张嘴一口咬住林氏的鼻子。
  屋内众人大惊失色,最近的宋子谏连忙冲上来救林氏。
  林氏发出尖利的惊叫,下意识挥舞着双手推宋嘉卉。
  宋嘉卉委实太过虚弱了,三两下就被推开,摔回床上。
  林氏跌倒在地,疼得双眼发黑,伸手一摸,满手黏腻,望着双手鲜血,失声尖叫。
  满嘴鲜血的宋嘉卉躺在床上,突然笑了起来,喃喃:“我犯了错,你怕爹骂我,你就帮我隐瞒。瞒不住了,你一定会护着我。只要我一哭一闹你什么都顺着我,哪怕我的要求再不合理。我一直都觉得能做你的女儿,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福。可是这几天我都在想,娘,你要是不那么疼我,不那么爱我,我是不是就不会这么早死了!”
  痛声尖叫的林氏呆住了,大张着嘴,直愣愣的看着满脸怨恨的宋嘉卉,就像是被人施了定身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