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后
  原来这经过之人正是芳树, 她本是要去给冯夫人请安, 只是才到上房, 就有丫鬟说夫人今日身上不好, 叫不必去了。
  芳树这才又往回走, 谁知正见琉璃手撑着廊柱, 摇摇欲坠。芳树忙过去扶着, 又加上小桃拿了一件大氅匆匆赶过来,两人便扶着琉璃回到四房,又忙催着请大夫。
  门上请大夫的时候, 却也惊动了上房,当下冯夫人忙同曹氏一起来到探望。
  先前琉璃偶尔也会觉着肚子疼,所以并不十分当真, 何况此刻又有急事, 她心中惦记着灵椿坊的情形,只想快些叫人备车, 亲自前去看看。
  冯夫人来到的时候, 琉璃正疼得略好些了, 见惊动了众人, 越发心烦, 还只是说:“我没事。”
  曹氏忙不许她乱动。不多会儿大夫也来了,诊了诊脉, 便退了出来。
  大夫向着冯夫人行了礼,道:“四奶奶本就体质虚弱, 如今脉象虚而浮, 这是胎气不稳之征兆,须得静静地休养才好,不能乱动,更大忌大喜大悲的,要保持心绪宁静平和。”
  送了大夫,曹氏对冯夫人道:“好好的怎么会这样,夫人,保险起见,这要不要再去请宫里的御医来给看看?”
  冯夫人道:“你说的也是,先前只是为了着急才就近请的大夫,叫御医来给把把关倒也是好的。”当下又命人去太医院请太医。
  两人到了里间,见琉璃已经扶着丫鬟半坐起来,脸色仍是雪白的。冯夫人握住手,却突然一震,原来琉璃的手竟冰冷的。
  冯夫人心中竟有些不安,问道:“好孩子,突然间这是怎么了?吓了我一跳。”
  琉璃道:“怎么又惊动了夫人,我没什么大碍,只是肚子稍稍地有点疼。”
  冯夫人道:“你难道不知这有了孕的身子何等的娇贵?不说别的,就算是饭跟水都不能凉了热了。你怎么不知道保养,这大雪天的又跑出去干什么?”
  琉璃笑笑:“想去给夫人请安,顺便透透气罢了。”
  曹氏在旁道:“你虽是孝心,只是毕竟这雪天地滑,天又冷,我就多嘴替夫人说一句,以后可不要这样了,再说句不好听的,若因此吹了风受了寒之类的,夫人这样疼你,她心里又怎么过得去。”
  琉璃勉强一笑:“是。”想到范波先前所说,又问道:“夫人可知道了外间的事?”
  冯夫人嗐叹道:“我就知道,这必然是老三跟你说了的对不对?”
  琉璃道:“我听三爷说……外头皇上遇刺,四爷伴驾呢,也不知怎么样。”
  冯夫人看她神情不安,只当她是为了范垣担心,便道:“外间爷们的事,由他们去,何况你难道不知道老四?他是个再能耐不过的人,纵然世人都出了事,他还安安稳稳的呢。你又多想什么?”
  琉璃当然不好说自己真正担心的是朱儆,只道:“夫人,不如派个仔细的出去探听探听,看看到底怎么样。”
  冯夫人道:“先前老三已经又出去打听了,不多时只怕就有了消息,你先把这桩心事放下,只好好地保养。”
  过不多时,宫里的林太医来到,给琉璃又诊了脉,却跟先前那大夫说的差不多。
  林太医嘱咐了几句后,便退到外间,又给冯夫人请了安。冯夫人询问了几句,道了劳乏,请他略坐。
  林太医因是先前跟方太医一起给琉璃看过病症的,跟府里也已经有些熟了,此刻便道:“今日事情偏多,幸而宫里应该是用不到我的,我索性在这里再留一会子,等四奶奶情形稳定些再走不迟。”
  冯夫人便问:“宫里也有事忙?”
  林太医道:“倒不是宫里,是、是外头。”
  “这是怎么说,难道也有人家有事去请太医不成?”
  林太医压低了声音,道:“难道夫人不曾听说?今日皇上微服出外,范大人相陪,谁知……方才传说有什么刺客,如今一干人等歇在灵椿坊陈家,又调拨了许多的侍卫兵丁前往,太医院方院首亲自带人去了。”
  冯夫人念了声佛,又道:“皇上年纪虽小,却是个诸神随护的,绝不会有什么不妥当。”
  林太医听她这样说,才又悄然道:“老夫人说的是,只不过却苦了另一个人了。”
  “太医是说……”
  “实不相瞒,我隐约听去太医院传旨的人说,是府里的四爷受了伤。”
  冯夫人听见了,很意外,但也只是一点子意外罢了:“他?这不可能罢了,是不是传错了?”
  “许是传错了。”林太医也并没有再说什么,只道:“毕竟我不在跟前儿,听岔了也是有的。”
  两人在外说着,突然听里头琉璃闷哼了声,小桃叫道:“四奶奶!”
  冯夫人跟林太医对视一眼,忙都入内,却见琉璃蜷缩着身子侧卧在床上,像是受了寒似的,浑身抖个不停。
  ***
  范垣回到府中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
  之前那派去报信的小厮虽不得见他,门口的侍卫却将小厮来请的话往内通报了。
  只因范垣服了药,那药中又有安神草、麻枝等几味药,是想给他止痛之意,很快,范垣觉着身上微微地僵麻,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等他醒来,已经入夜,范垣看了看周围,问其中一人道:“皇上呢。”
  那人正是太医院首方擎,答道:“大人,皇上早就回宫去了,留我们在这里看顾。”
  此刻药力退却,肩头便如火烤刀钻似的疼了起来,范垣道:“皇上没事么?”
  方擎道:“大人不必担心,皇上很好。大人也要保重身体才是。”
  按照范垣的意思,最好亲自看一眼朱儆,可既然回宫了,却没有法子。范垣又道:“既然如此,我便先回府了。”
  方擎忙按住他:“使不得,大人肩膀上的箭伤很不好,至少要多歇息一夜才好。”
  范垣一动,果然更疼得钻心,忙叫方擎把自己的心腹人唤进来,问道:“派人回府里报信了不曾?”
  侍从道:“四爷放心,已经派人去报了平安,并没多嘴说别的。”
  对范垣而言,府里的人如何想法自然不重要,他心中担忧的只是琉璃。可虽然想立刻见到她,又知道自己此刻行动不便,又怕见了她的面,她是一定要看自己伤的如何的,岂不是令她又受一番惊吓?
  范垣一念至此,就不想急着回去了,才要吩咐侍从回家一趟,那侍从面有难色,声音又低了几分,道:“还有一件事也想禀告四爷。”说着,就把家里小厮来报信的事说了。
  范垣忙问:“可知道是为了什么事?”
  侍从脸色惶惶:“属下说了,四爷可别急。”
  范垣听了这句,心里就有了不祥的预感。
  范垣缓步回到四房之中,门口丫鬟无精打采的,几乎没发现他已经回来了。
  慌的掀起帘子,待要往里报,又想到先前太医叮嘱不许喧哗,便生生噤口。
  范垣一抬头,就见堂下或坐或站着好几个人。
  正中桌边,是冯夫人跟温姨妈对面坐着,温姨妈正低着头流泪,冯夫人也脸色异样的仿佛在劝说什么。
  在两人下手,是曹氏夫人,芳树,曹氏身边站着一人,居然是东城,少年红着双眼,脸上有哭过的水渍。
  范垣目光所及,竟然又看见自己的生母许姨娘,略有点远的站在冯夫人身后,脸色也不大好。
  范垣见这样的阵仗,心突突而跳,跳的很不对头,每跳一下,通身就有千丝百缕的牵动着。
  刹那间,就好像有个棒槌在重重地敲击自己的头,伤口,又仿佛那颗心要从他身上的伤口里直接撞跳出来似的。
  来不及行礼,范垣目光往里一偏,直接回里间卧房去了。
  冯夫人跟温姨妈见他进门,就停了口,温姨妈看他一眼,又眼中蕴泪地转开头拭泪,冯夫人眉头深锁。
  待见范垣一声不响地进了里屋,向来对范垣极度挑剔的冯夫人,这时居然一反常态的并没有流露不满不悦等,脸上反而隐隐地透出一丝伤感。
  范垣进了里间,见小桃正立在帐子前,一边看着里间的琉璃,一边自顾自此擦泪,竟没发现范垣进来了。
  范垣心力交瘁,走到床边的时候,双腿一软,几乎跌倒,忙撑着床榻边沿缓缓地坐下。
  此刻小桃才发现了他,惊怔之下,不由道:“四爷怎么才回来?晌午时候就叫人出去找四爷了……”
  她说着说着,便哭了出来:“四爷早点回来就好了,兴许就不至于好好的就……”
  范垣身不由己地听着她念叨,只觉着额头上的每一根血管,都跟心一样嗵嗵地擂鼓般的跳响,涨动,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几乎看不清琉璃的容貌了。
  直到小桃说完,范垣才稳了稳道:“夫人怎么样?”
  小桃还未开口,身后林太医说道:“夫人的身体甚是虚弱,只是……并没有大碍,此后仔细调养,等把根基养好了就好了,方才吃了药才睡了。大人不要过于、过于忧心焦虑才好。”原来林太医原先也在外间,正琢磨方子,听说范垣回来了才忙跟了进来。
  范垣满心茫然,脸上却更显得淡漠:“有劳。”
  林太医本惶恐不已,捏着把汗,听他淡声如此,忙拱手道:“不敢,不敢。”心想给他解释一下事发的原因,又怕说多了反而惹祸上身。
  范垣抬了抬手一挥:“你们都出去吧。”
  小桃迟疑地看他一眼,终于后退了出去,林太医就也仍随着出去了。
  等众人都去了,屋里终于又只剩下了他们两人,范垣往床边挪了挪,半边身子挨在床壁上坐了,把琉璃的手握住,望着那晶莹纤长的手指,慢慢地张开五指,跟她十指相扣,仿佛缠绵之态。
  他就着这个姿势,慢慢地闭上双眼养神。不知过了多久,察觉手上一动。
  范垣低头,对上琉璃睁开的双眼。
  琉璃先是动了动右手,因被范垣握着没法子挣开,便抬起左手,在腹部上抚过。
  神情怔怔的,一时没有开口。
  范垣其实并没有睡得踏实,心里一则是琉璃,另一则是伤口,疼得令他片刻安生都没有。
  此刻范垣向着琉璃一笑,轻声唤道:“师妹。”
  琉璃的手在腹部并没撤开,闻言“嗯”了声:“你回来了?”
  范垣道:“回来有一段时候了。”
  “我听说今日有人行刺?”
  “是。”
  “儆儿伤着了么?”
  “没有,他很好,已经给护送回宫。”
  “那你呢?”
  绛红色的锦纹霞帐,无端地把范垣毫无血色的脸染上了一层淡红,他微微一笑:“我也很好。”
  两人四目相对,琉璃想要起身,范垣在她肩头轻轻一按:“别动。”
  琉璃道:“师兄。”
  范垣应了声。
  “师兄,”琉璃又叫,“我、我……”
  她还没说完一句话,眼中的泪就跟荷叶上拢着的大颗的露珠一样,沿着眼角迅速滑了下来,没入鬓中。
  琉璃只觉着万箭穿心似的,绝不想说这句话,却不得不说,一霎时说话呼吸都困难了,只断断续续地哑声道:“孩子,孩子……”
  范垣垂首看着她:“别说,别说了。”
  他握着那纤长净白的手指牵到唇边,半晌道:“还记得那次我跟你说过的话么?别的什么我不敢求,也不想强求,只有一点最要紧的,你一定得好好的,不能有事。”
  “我不,”琉璃却不肯听,大叫了声后,翻身抱住范垣,失声大哭起来。
  原来先前琉璃因担心朱儆出事,引得胎气不稳,后来却无意中听见林太医跟冯夫人说原来不是朱儆,而是范垣。
  又听说是太医院首座方擎带人前去,可见这伤势一定非同一般。
  先前是为朱儆,如今又是范垣。
  惦记朱儆,是因为琉璃为人母的心性,且朱儆一个小孩子,时刻需要大人照顾保护,所以一旦提起行刺之类,琉璃第一个担心的当然是自己的儿子。
  她并没有想到范垣,倒并不是不关心范垣,而是觉着范垣太过强悍,绝不会有什么事的,不仅是她,先前冯夫人也同是这样想的,所以在听林太医说范垣负伤后还有些不信。
  没想到猝不及防的,上天就又戳中了她另一处软肋。
  这一波一折,心绪起伏动荡,更引乱了胎气,再加上这具身体原本就孱弱不堪,竟再也无法承受,于是……便小产了。
  琉璃前世平平安安地顺利诞下朱儆,却从没有过这种遭遇。
  更加料不到,老天居然会“赐”给她这样糟糕至极的“体验”。
  原本得知自己有身孕之后,琉璃心中多的竟只是懵懂茫然,不知这个自己跟范垣的孩子到底会是什么样的。
  她想象不出来。
  这数日来的将养,她终于慢慢地习惯,同时因为这个小生命的到来,让她突然回忆起许多在她怀着朱儆时候的琐碎小事,时光开始甜蜜起来,也有了很好的期待。
  谁知就在这时候,偏偏老天又把他夺了去。
  这两天中,琉璃多是在昏睡中度过。
  期间,温姨妈被冯夫人接了来,只留在四房里时刻照料。
  范垣也在家中不曾出外,他身上的箭伤,一应疗伤之类的都避开温姨妈,免得惊吓到老人家,更不许琉璃看见或知道。
  这天,琉璃醒过来,望着范垣苍白的脸颊,突然道:“师兄,你的伤怎么样了?”
  范垣道:“小伤,也都好了。”
  琉璃不知他说的真假,恍惚失神中,竟举手在肚子上又试了试,在她的感觉中,那个小东西仍是非在似在的,让琉璃怀疑那天的遭遇只不过是一场荒谬的梦而已。
  “孩子没有了,师兄。”琉璃忍不住喃喃的。
  范垣道:“不去想这个了。”
  琉璃道:“师兄,你猜,是不是因为这孩子知道,知道你跟我并不是十分喜欢他……所以才不肯来的。”
  范垣微震,继而说道:“你的身子这样弱,偏偏又爱胡思乱想。不许胡说了。”
  琉璃眼中又蕴出泪来,哽咽道:“可是为什么,我才开始喜欢上的,我舍不得。”
  范垣单臂将她抱住:“我知道,我知道。”
  他对于这个孩子,本就并没有抱着格外大的希望,而且在范垣心目中,最重要的就是陈琉璃在而已。
  在听说琉璃小产了之后,他有些惊愕,也有些惋惜,但最大的担心就是琉璃的身体。
  但是这会儿看琉璃如此难过的样子,范垣突然也开始感同深受的身心隐隐作痛。
  ***
  就在范垣同琉璃双双养伤之时,宫中,小皇帝朱儆也有些忧心忡忡。
  在朱儆的心上,像是压着两块大石。
  其一,是范垣的伤。范垣养伤之事自然有太医院方擎亲自禀告,在度过了最初的凶险期后,因范垣身体极好,加上药石得当,慢慢地恢复起来。
  至于第二件,自然是琉璃。因为那天范府的小厮十万火急去灵椿坊寻琉璃,后来范府又请了林太医前去,纸里包不住火,琉璃小产的事……朱儆也很快知道了,虽然他是个小孩子,但身边都是太医,总知道这种事非同小可。
  如果是在以前,朱儆一定要不管不顾地冲出宫去,一看究竟。
  但小皇帝知道,如果不是因为他,这一趟的行刺噩运自然可以避免。范垣当然就不会受伤。
  何况亲眼目睹了那些刺客的凶残行径,且范垣因此差点丧命,一念至此,朱儆就再不敢轻举妄动了。
  只不过因为压着这两座小山,又每每梦见那天惨烈的场景,连日来,小皇帝始终郁郁寡欢。
  这天,朱儆因有事要找陈冲,陈冲却不在跟前,等了半晌才回来。
  朱儆心里正憋着一股火,忍不住怒道:“你干什么去了,怎么才回来?”质问的时候,却突然发现陈冲的脸上似乎有些擦伤般的痕迹,朱儆道:“你脸上是怎么了?”
  陈冲下意识地举手一探,然后道:“是方才脚下踩到了一块冰,从柱子上擦过了。幸而没事。”
  朱儆道:“你也太不小心了!”突然又背着小手,老气横秋地叹息说:“怎么竟都这么三灾八难的,以后你可也要小心些,不然朕更加连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陈冲听到这里,便笑道:“皇上怎么会没有说话的人?比如在这宫里头就有人很愿意跟皇上说话呀。”
  朱儆道:“你说的是谁?”
  陈冲说道:“比如之前还来找过皇上的严太妃,还比如……先前的那位主子娘娘呀。”
  陈冲说着,指了指普度殿的方向。
  朱儆即刻会意:“你倒是提醒了朕,我也很喜欢跟太妃聊天。至于郑氏夫人么……”
  陈冲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朱儆叹息道:“她却是个不错的人了,只可恨之前有些人痴心妄想的,说的那些什么,要重新册封郑氏为皇太后……真是荒唐的很。”
  陈冲忖度着小声道:“其实、其实细想,也不算十分荒唐,皇上年纪毕竟还小,先前只有几个奶母照料。委屈的很,倘若多个可靠的人照料,倒也是好呢。何况那些人要求册封之类的不过是他们自己的狭隘想法。郑氏娘娘却是个一心向佛念经的,应该不会在意这些,这也绝不是娘娘的本意。”
  朱儆向来对陈冲有一种莫名的信任,此刻也本能地点点头,可一回味,又道:“你怎么知道不是她的本意呢?也许她心里也盼望着呢?”
  陈冲知道他人小鬼大,如果紧着劝或者说郑氏的好话,结果可能就适得其反。
  陈冲便笑道:“这个奴婢就不知道了,不过郑家在外头的势力倒是不小,如果重新册封之类的,这些老士族世家的,应该会感激皇上隆恩的。”
  朱儆当然即刻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无精打采地问道:“陈冲,你今儿是吃了什么迷魂汤了,总说郑家的好。”
  陈冲微微悚惊,正要掩饰,朱儆问:“刺客的追查,可有线索了么?”
  陈冲忙道:“已经有了些许眉目,锦衣卫正在加紧排查,皇上莫急。”
  朱儆皱眉道:“不要只是托辞,还有大理寺的人,你都督促着,务必叫他们要尽快查明,朕等不及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人狗胆包天想行刺朕。”
  说了这一句,又想到那天跟刀刃擦身而过的可怖,身上一股冷风绕过似的。
  陈冲忙低头领命。
  朱儆说了这些,低头又默然道:“有这个闲散时间,不如再派两个人去范府探望少傅跟纯儿如何了。”
  陈冲立即叫了个小太监,这般如此的吩咐。
  半个多时辰后,小太监才回来,报说范垣已经大好了,夫人也有所起色。朱儆点头叹道:“真是老天有眼,菩萨保佑。”又让陈冲捡些上好的山参,官燕等送到范府去。
  这日的傍晚,养谦进宫侍读。
  朱儆见了他,便先问道:“温爱卿,纯儿怎么样,你可见过她么?”
  那天先是当街行刺之事发生,然后又紧接着琉璃出事,养谦只听人说街头的事,又打听说是撤到了灵椿坊,正是纳闷猜疑,后来才听说琉璃也出了事,一时五内俱焚。
  此刻听朱儆提起,养谦眼圈发红,低着头道:“回皇上,多亏了有宫内的太医在,纯儿好的差不多了。”
  朱儆问道:“好好的,怎么会小产的呢?”
  养谦摇了摇头:“臣也不是很清楚。”
  朱儆试探着问道:“会不会……是因为那天刺客行凶的事,给纯儿知道了,才……”
  养谦低着头,心头沉重。
  其实养谦心里自然也是如朱儆一样的想法,他们两人都以为,琉璃必然是听说了范垣受伤的消息,受惊之下导致小产。只是养谦不敢说出来罢了。
  毕竟行刺之事也跟朱儆有关。
  只是两人又哪里知道,起初让琉璃惊心不稳的,不是范垣,而是朱儆。
  半晌,养谦默默说道:“臣想,这大概是妹妹的命罢了。”
  当初拦着不叫她嫁给范垣,到底是一意孤行的嫁了,如今好日子才过了没几天,居然又闹出这一件来,让养谦如何不闹心。
  朱儆问养谦,其实心里盼着他说出一个合理的原因来……最好跟那天行刺无关的,如今听他说是命,却一呆。
  正说到这里,有个小太监进来送点心。朱儆心不在焉,正要去拿一块儿吃,突然望着那小太监道:“你是哪里来的?怎么看着面生?”
  小太监忙道:“奴婢是才提上来,负责伺候皇上的。”
  朱儆道:“朕身边已经有了赵添了。”
  小太监不敢言语,朱儆瞅了他一会儿,示意他退下,又命人传陈冲来。
  片刻陈冲到了,朱儆问道:“那个新来的是谁?赵添呢?”
  陈冲道:“是新选上来伺候皇上的,小添子……他先前因为做错了一件事,被降到了桐叶殿去了。”
  朱儆大吃一惊:“胡说,怎么朕不知道就把人打发走了?是谁的主意?”
  陈冲道:“是、是奴婢自作主张的。”
  朱儆呵斥道:“你越来越糊涂了,上次把他关起来拷打,才回来几天,就又把人调走了?他就这么不入你的眼?朕却喜欢,快把人找回来!”
  陈冲面有难色:“皇上,赵添是犯了错才给降下去的,这样立刻提上来,只怕不合规矩,不入就让他在桐叶殿历练历练,若是他真的洗心革面悔改了,奴婢再调他回来?这也是为了他好,也对皇上好。”
  朱儆正在烦恼之中,哪里听得进这个去:“不行,朕说他好,谁敢说他不好?快把人找回来!”
  陈冲索性跪地求道:“皇上,你如果真觉着赵添好,就让他在那历练过后再回来吧。”
  这一刻,底下养谦已经看出蹊跷。
  陈冲本来是极忠心朱儆的,对于这小主子的吩咐百依百顺,如今却对于要调赵添回来这件事推三阻四。
  本来以他大内首领太监的身份,随便说一句话,便能将人调回来,但是从陈冲的举止言行中,仿佛到处都透露着身不由己的气息。
  那在这偌大的深宫之中,还有谁能左右这位大太监的意志?
  养谦第一个所猜疑的,居然正是黛烟宫的那位严太妃。
  但一想到严雪那清冷的气质,并不像是个愿意插手宫中奴婢事务的人。
  就在养谦猜疑的时候,朱儆仿佛也察觉了什么:“陈冲,真的是你把赵添调走了的?”
  陈冲微震:“这、这……”
  朱儆走前一步,望着跪在地上的老太监,突然说道:“从父皇母后在的时候你就一直伺候,我怎么不知道你曾有过一次自己碰伤了脸的,你先前去哪里了?”
  陈冲尽量陪笑道:“奴婢、没去哪。”
  朱儆道:“你胡说,再敢不说实话,就是欺君之罪!”
  陈冲忙低下头,瑟瑟不语。朱儆着实心眼太多,略一思忖便问道:“你是不是去了普度殿?”
  陈冲面露愕然之色,才要否认。朱儆皱眉道:“他们为难你来?赵添给调走,也是郑氏夫人的主意了?”
  “不不,皇上!”陈冲有些慌张。
  朱儆望着他张皇的样子,迈步往外就走,陈冲忙从地上站起来,连滚带爬追上:“皇上,你去哪!”
  朱儆道:“我去见郑氏夫人。”
  “皇上,不要去!”
  “你怕什么!”朱儆回头瞪向陈冲,“你不要忘了,她早就不是什么皇后,更加不是什么皇太后了,这宫里只会有一个皇太后,那就是我母后!”
  陈冲还未回答,就听到殿外有人道:“皇上说的自然是很对的。”
  听了这个声音,陈冲一惊,朱儆微微抬头看向殿门口。
  朱儆身后站着的是养谦,在养谦听来,来人的口吻冷淡沉着,虽然声音并不难听,听在人耳中,却如同给倒春寒的水冷不防泼在身上一样,森森然,透心凉。
  来人很快现身门口,一身褐色的宽袍长袖,仍是素净避世的打扮,来的人正是废后郑氏。
  郑氏进了门,眼睛一直都在朱儆身上。
  她往前走了两步,然后一笑,向着朱儆屈膝行礼道:“参见皇上。”
  朱儆望着她走近的样子,不知为什么竟想起了被行刺那天,给那手握钢刀的刺客步步紧逼时候的感觉。
  朱儆的呼吸忍不住有些急促,小手握拳。
  就在这时候,听身后养谦道:“皇上……夫人在给您见礼呢。”
  朱儆回过头来,望着温养谦那张略有些肖似“温纯”的脸,心里的冷意似乎散了些了。朱儆仍旧转身:“夫人不用多礼。”
  郑氏夫人微笑:“方才我在外间听见皇上跟陈公公的话,皇上不喜欢这个新挑上来的小太监?那不如就再换一个怎么样?”
  朱儆道:“不用那么麻烦,也不必另外选人了,我用惯了赵添,把他换回来就是。”
  郑氏温声道:“皇上,早先太//祖皇帝曾经说过,对于近侍一定不能过分宠信,不然的话会导致宦官专权的祸患,所以太//祖皇帝曾定下规矩,若是宦官有意图不轨的,便处以剥皮之刑。”
  朱儆打了个哆嗦,眼前出现的,又是遇刺那天,范垣抱着他出马车,那陡然撞入眼眶的,满地横七竖八的尸首跟血迹斑斑。
  那股寒气又开始在心头盘绕,朱儆控制住自己要瑟缩的冲动:“你……你说的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曾过分宠信过谁。”
  郑氏扫过一边的陈冲,后者却低着头,并没有跟她目光对视。
  郑氏又和颜悦色地对朱儆道:“皇上,我这样说是为了提醒皇上,更不是指责谁,只是听说那个叫赵添的奴才很不像话,还曾三番两次惹怒了首辅大人,皇上却一味护着他,如今我替皇上解决了他,岂不是好?”
  朱儆本极生气,听她提起范垣来,那怒气却消减了大半,只道:“你……这个似乎不该您管吧。”
  郑氏委婉道:“我知道我的身份管不住皇上,只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皇上被奸人左右才宁肯如此,皇上若要惩罚,我也是甘心领受的。”说到这里,郑氏屈膝,竟向着朱儆跪了下去。
  朱儆一惊,这位毕竟曾经是皇后,他年纪小的时候,还常给她抱在怀中百般疼爱的,也曾随着陈琉璃前去拜见请安的。
  朱儆忙上前一步:“快别这样!”
  郑氏仰头望着他,恳切说道:“皇上,忠言逆耳利于行,良药苦口利于病。佛家说以身饲鹰,若是我跪着能让皇上了悟,我甘心如此。”
  朱儆道:“有什么话起来说就是了。何必如此,陈冲!”
  陈冲才过来扶住郑氏,说道:“娘娘快快请起说话,这样岂不是让皇上心里不安?”
  郑氏这才缓缓起身,仍是正色凝视着朱儆双眼,道:“先前御膳房的风波才消停了些,又有行刺之事。皇上是朱家的一根独苗,一定要好生保重,半点闪失也不能有才是。”说到这里,眼圈一红,有泪影闪烁,郑氏继续说道:“可惜我那妹妹去的早,不然的话,有她看着皇上,我又何必操半点心?我之所以如此操心,未尝不是因为痛惜她就这么去了……她的在天之灵看着皇上,若见皇上缺教乏养,她自然安生不了,我一想到这些,就再也不能袖手旁观,哪怕是别人说我有所图,也要替她做点什么才好。”
  郑氏说着,缓缓俯身:“皇上,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朱儆听她提到了自己的母后,早也红了眼睛,点头道:“朕……明白的。”郑氏端详了朱儆片刻,仿佛欣慰般将朱儆慢慢揽入怀中:“皇上!”
  朱儆迟疑着,有些僵硬地靠在妇人的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