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持
  且说琉璃同范垣乘车回府, 车上, 范垣想到先前那副“母慈子孝”的场景, 虽然琉璃高兴, 朱儆也喜欢, 但他总觉着心里不大受用。
  但如果就此劝琉璃不要去亲近朱儆, 却又不忍心, 毕竟当初琉璃之所以答应嫁给他的一大原因,也正是因能时常进宫跟朱儆相见,如今怎么能再出尔反尔。
  范垣便忍着不言语。
  不料琉璃见他闷闷的似有心事, 便问说:“师兄,你怎么了?”
  琉璃因为跟朱儆相处了这许久,且又见那孩子快乐非常, 所以她也是心花怒放, 此刻还意犹未尽的。
  只是她这份按捺不住的欢喜,却更反衬出了范垣的沉默异常, 是以虽然范垣不说, 琉璃却早嗅到了他的不快。
  范垣瞥她一眼:“没什么。”
  琉璃忙把自己在宫中所做所说等极快地想了一遍, 除了给圆儿修毛, 倒是没做什么格外破格不好的。
  虽然如此, 琉璃却知道范垣心思缜密,只怕自己觉着没什么的, 对他来说却是极要紧的。于是试着问:“是不是我哪里又做错了?”
  范垣听她温言软声相问,心一软, 重回过头来。
  两人目光对上, 范垣看着她清澈的眸色:“不是,你做的很好。是我……在想别的事。”
  琉璃听了如此回答,总算松了口气:“好好的就冷了脸,怎怪我多想?”又问:“是为了什么事?”
  范垣微微一笑:“一件没要紧的小事罢了。”
  琉璃望着他淡淡的笑容,无端想到那突然来到的严太妃,忙问:“对了,严姐姐后来怎么就走了?也并没有说一声儿?”
  范垣道:“你怎么突然问她?”
  琉璃说道:“我今儿见了她,吓了一跳。不过,严姐姐比先前好像更出挑了,听儆儿的话,她还是跟以前一样多病?”
  范垣起先沉默,而后道:“我不太清楚。”
  琉璃看他一眼,隐约觉着范垣对待严妃的态度似乎有些异样。
  她倒是并未多想,只自顾自道:“你问我为何问她……当初端王府的那些人,如今在宫里还留着的,也只有她了。”
  范垣听了“端王府”三个字,虽然并没吃醋,却尝到了一丝微酸的滋味:“哦,你记得倒是很清楚。”
  “这个哪里能忘了?”琉璃随口说道,“而且虽然严姐姐表面冷冷的,我其实是知道的,她对我很好。”
  范垣听了这句,才不言语了,只是瞟着琉璃:“你又知道?”
  琉璃道:“我能感觉的到。”
  范垣哑然失笑:“你的‘感觉’倒也厉害的很了。”
  琉璃笑道:“是真的呀。对了,你大概不知道,我怀着儆儿那时候,差点做了一件傻事,正好严姐姐遇见我,才并不曾有什么意外。我当时倒是没觉着怎么样,后来想想,每每都有些背后发凉呢。”
  范垣仿佛不经意般问道:“说的这样郑重,是什么事?”
  琉璃正要说,突然后知后觉地醒悟过来,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竟要跟他说些端王府的旧事,难道是怕他心里很痛快吗?
  于是忙支吾道:“没什么,是我自己多想而已。”
  范垣见她及时刹住了,倒也并不追问。
  只又瞅了她一眼,将身子往后一靠,背贴在车壁上,闭目养神。
  如此又过了半天,范垣才说:“陈琉璃。”
  琉璃正在自顾自想事情,抬头应了声:“干什么?”
  范垣却又沉默,半晌道:“算了,当我没问。”
  琉璃莫名:“你原本就什么也没问啊?”
  范垣索性扭过头去。
  ***
  这日,范府三爷范波之妻罗氏,来四房里寻琉璃。
  琉璃正在做些针织,见她来了,便把东西放下,请她落座:“三嫂子请坐。小桃看茶。”
  罗氏道谢坐了,细细端详了琉璃一会儿,又扫了眼桌上的物事,笑问道:“妹妹在忙什么呢?怎也不歇息歇息?只是用功?”
  琉璃道:“也不累,只是消磨时间罢了。”
  罗氏看像是绣的一块儿帕子,便笑道:“我还当是要做些小孩子的衣裳呢。”
  琉璃听见“小孩子”三字,鬼使神差地竟想到了朱儆,正发呆,却听罗氏又道:“我们都知道,四爷疼妹妹疼的什么似的,既然成了亲,只怕很快就会有喜讯罢,这及早地做两件小衣裳出来预备着,倒是好的。”语气竟极为体己亲密。
  琉璃愣怔,这才反应过来罗氏指的是什么,哪里跟朱儆有半点关系,竟是在说她跟范垣生的小孩子。
  如今虽然成亲,圆房却仿佛成了个虚幻的存在,而琉璃更加丝毫也没想过自己跟范垣的孩子如何等等……顿时间心头狂跳乱动。
  罗氏见她不响,只当害羞,便又亲亲热热地说:“这有什么可害羞的?妹妹你若是不爱动也无妨,我给你预备下就是了。”
  琉璃满面通红,忙道:“不敢劳烦。”
  “都是自家人,有什么劳烦的,”罗氏越发热情洋溢地说道,“自家人不就是如此么?你带挈我,我拉扯你的。总之大家都好就是了。”
  琉璃因给她一句话搅乱心绪,无心理会,只顾低着头。
  罗氏见她格外沉默,自己思忖了会儿,才又笑着开口说道:“只是我们家三爷跟四爷是不能比的,年纪虽大些,却实在是天差地远,一个是堂堂的首辅,高高在上,一个呢,却只能在家里里外跑腿,正经功名也没有一个。”
  琉璃原本以为她只是来闲话的,及至听到这里,才有些明白,罗氏竟好似是有所图而来。
  琉璃正意外中,罗氏打量她不言语,便握住了琉璃的手,带笑低声说道:“好妹妹,从先前你们上京,又住到府里,我第一次见了你,就觉着你实在是不错,如今果然大家做了妯娌,更是亲上加亲了。这府里的情形你也都清楚的很,大爷自然是不用说,已经只顾颐养天年,享清福呢。二爷也自有正经前程,更是大娘最疼爱的,只有你三哥他一事无成,整天只顾往那些没出息的闲人堆里钻,前儿你回门,他要跟二爷去,我还不想让他去呢,跟二爷四爷站在一块儿,没得丢人!”
  琉璃见她恨恨的,只得含笑道:“这也是人各有志罢了,这府里内宅的事情是二嫂子管着,外头都多亏了三爷,虽不是官职,这一向里外奔走左右照应的也很不轻松,我前儿还听见老夫人称赞三爷办事办的好呢。”
  罗氏一楞,继而笑道:“那是老夫人给脸罢了,难道说浑家子只有他一个没出息的?”
  说到这里,罗氏握紧琉璃的手道:“好妹妹,我今儿不怕羞说了这些话,好歹我的意思也说给你知道。我实在不想你三哥就这样没用厮混下去了,如今四爷是堂堂的一品官,他说一句话,比圣旨还有用些呢,谁不都得乖乖地照办?何况经过他手底下的大小官员也不计其数,只要他随口一句话,你三哥就有着落了。好妹妹,你若是私底下能跟四爷透几句,提拔提拔你三哥,将来他做了官,到底是家里人可靠些,必然是四爷的左膀右臂,岂不是两全其美?”
  琉璃望着罗氏殷切盼望的眼神,轻轻摇头道:“这些外头的事,我全不懂。且四爷也向来不跟我说,也不许我提……”
  罗氏脸色微变。
  琉璃却又半是羞涩道:“其实不怕三嫂子笑话,起先我也曾经跟四爷求过……”
  罗氏惊讶:“求过什么?”
  琉璃道:“嫂子当然知道我哥哥如今还只在翰林院,做个区区的修撰而已。所以我暗中求四爷,帮着提拔提拔我哥哥,不料他劈头盖脸骂了我一顿,说我是无知女子,竟敢参与这些朝堂上人事任用等的大事……为此还冷了我一阵子呢。我从此可不敢再提了,没的又讨了一鼻子灰罢了。”
  罗氏听她柔柔软软略带委屈的口吻,心头窒息,可到底不甘心就此罢休,便哄劝道:“好妹妹,那必然是你说话说的太急了,不懂手段,你如果要求四爷办事儿,我教你……你须得在床……”
  琉璃才听清她说什么,脸红的已经不成,强自镇定下来:“嫂子不是不知道,我向来笨的很,连自己哥哥的事儿都办不成呢,哪里还能办别的,其实办不成也就罢了,就怕更弄巧成拙,你知道四爷的脾气,骂我一顿倒是没什么,若是因此更迁怒到三爷身上去……我可就不知道了。”
  罗氏听了这句,不禁有些皮紧。
  这种钻营的事儿,之所以不是范波跟范垣直接去说,一则范波自己不肯,二则就是怕范垣的为人脾性,所以才把主意打到了琉璃身上。
  又因为知道“温家阿纯”起初痴愚,后来虽恢复了,不过是个无知的小丫头片子罢了,只要跟她说些好话,哄一哄她,未必她不会答应……没想到居然碰了这样一个钉子。
  当即罗氏不敢再提,反而急流勇退地说道:“那罢了,妹妹不必为难,也不必先跟四爷说起来……这种事,倒要顺其自然才好。”
  罗氏略又闲话了两句,问了问昨儿进宫的种种,才讪讪地去了。
  琉璃送她出门,见妇人头也不回地走了,知道她应是死了心了,这才松了口气。
  谁知罗氏去后,因为未曾成事,便有些灰头土脸的。
  待走的远了些,便冷哼了声,对跟着的贴身丫头说道:“这四奶奶看着生得乖巧伶俐,谁知道竟果然是个呆而又呆的蠢货,空有那副模样身段,硬是一点儿也不会用,照这样看来,只怕过不多时就会在四爷跟前失了宠。”
  丫鬟云儿忙问道:“这是为什么?才成亲,不是说好的了不得?何况四奶奶是老夫人的亲戚呢。”
  罗氏说道:“亲戚又怎么样,难道我没告诉过你?早有风声,说四爷娶她不是因为爱她,是想报复老夫人呢。我原本还不信,今儿看她这样蠢,一件小事也都办不成,倒也信了几分,四爷是什么样的人,怎么会喜欢这种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等新鲜劲儿一过,且看着吧。”
  云儿笑道:“这倒是,当初听说四爷要娶她,底下的人都不信呢。放着多少现成的大家闺秀不要,却要娶一个傻子。这、这倘若将来要有个一子半女的,也是个痴傻的,该怎么办呢?”
  罗氏原本愤愤的,听了这句却嗤地笑出来,道:“哼,这话说的是,何况你们既然都想的到了,四爷难道想不到?照我看,迟早是要休了她的。”
  罗氏自己寻得了慰藉,这才又得意起来,领着丫头过宝瓶门而去。
  就在罗氏走后,许姨娘从一丛芭蕉后走了出来,原先她本想四房探望,走到这里,又觉着贸然前去不妥,便在此徘徊。
  谁知罗氏同云儿从抄手游廊下经过,所说的话竟给许姨娘听了个正着。
  许姨娘听在耳中,急在心头,待要现身让她们不要再说下去,但是那些话虽然不堪,可却句句诛心。
  何况,当初范垣立意要娶“温纯”的时候,许姨娘也曾有过相同的“报复论”的想法。
  她本来正犹豫要不要去四房,因听了这番话,却没了迟疑,径直往四房而来。
  琉璃因为才打发了那位三夫人,回来屋里,本想继续做针织,可手才碰到线就想到罗氏说的“小孩子”,于是忙又烫手似的放下。
  正有些不知所措的,听到外头丫鬟说:“姨娘来了。”
  这边儿琉璃还没反应过来是谁,转头看时,却见是许姨娘从门外进来了。
  琉璃忙起身,正要行礼,许姨娘早走过来,扶着手道:“万万不用客套。”
  琉璃应了,忙请她坐了吃茶。
  许姨娘也看了一眼桌上的刺绣,却并没有拿了细瞧。琉璃的针织本就拿不出手,这位又是范垣的生母,算来也是她的“婆婆”,如果给她看见自己粗陋的功夫,却有些难为情。
  幸而许姨娘意不在此,只道:“方才我来的路上遇见了三房太太,她来找你了?”
  琉璃点头。
  许姨娘笑道:“我看她脸灰灰的,可是有什么事?”
  琉璃毕竟不是真的呆,自打成亲后,许姨娘就没有来过一次,今儿破天荒的来了,进门又提罗氏,自然是因为罗氏在这里碰壁后,或许不干不净说了什么,或许把气撒在许姨娘身上,也未可知。
  琉璃打起精神:“是三太太说了什么?”
  许姨娘忙道:“不不,只是我觉着奇怪,多嘴问问罢了。”
  琉璃笑道:“其实没什么,只是闲话了几句而已,我心里是没什么的。她要是因而记恨我或者四爷……甚至也怨恨您,可就大不该了。”
  许姨娘听出了琉璃话中的意思,忙解释:“她并没跟我照面,我只是远远地听什么‘办不成事’之类的话,难道是她求你办什么事?”
  琉璃见她透出来,就把罗氏来意告诉了许姨娘,又说道:“是我回绝了,这本就不是我分内的,何况如果官职都是内宅里求出来的,朝廷又何必有科举一说呢?岂不都乱了套了。”
  许姨娘明白过来,忖度说道:“原来是为了这件事。虽然你回绝的好,但她心里自然是不受用了。”
  琉璃笑道:“姨娘何必管她,理在咱们这边儿,若是她受用了,岂不是让四爷不受用?”
  许姨娘听她如此维护范垣,点头道:“你说的很是,只是我担心你从此白受些委屈罢了。”
  琉璃带笑摇头:“我真没什么可委屈的,心里一点儿都没有呢,姨娘放心,姨娘也不该把这件事存在心里,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也就完了。”
  许姨娘望着她清澈带笑的眸子,原本焦虑不安的心,仿佛在这种笑容之中也被迅速治愈了。
  又想到罗氏所说的那些不堪,许姨娘不禁说道:“垣儿能娶到你,真真儿是他的福气。”
  琉璃认真想了想,终于小声说:“我能嫁了他,也是我的福气。”
  ***
  当夜,琉璃思来想去,终究把罗氏来的事儿跟范垣说了。
  范垣听见她如何回绝罗氏,很觉意外:“你当真是这么回她的?”
  琉璃道:“是呀,我因想着毕竟是妯娌,如果我直接说我不能,必然她脸上挂不住,所以只假说我给哥哥求过……我哥哥当然比这府里的三爷更亲近一层了,哥哥都不能够何况三爷,我不过是想让她知难而退罢了。我、我没做错吧?”
  幽淡的烛影之中,范垣的脸上浮现一丝笑意:“你做的很好,怎么突然这么聪明会事了?”
  琉璃听他夸奖,这才喜欢起来,不禁拉着他的手道:“师兄,我做的真的很好吗?”
  娇软的身子撞到手臂上,一股幽香也随着沁入口鼻,直达五脏六腑。
  范垣有些口干舌燥,便略有些僵麻地“嗯”了声。
  琉璃只顾喜欢,毕竟在范垣的口中一直都说她“笨”,好歹得了句亲口称赞……这会儿才体会到朱儆的心意。
  那次朱儆向琉璃抱怨说不管他做什么,范垣都不满意,琉璃还只当是小事,如今亲身体会,才了解到范垣的一个承认或者一声鼓励,对他们来说是何等的重要。
  只是范大人此刻想的显然跟琉璃不是一回事。
  范垣咳嗽了声,道:“琉璃。”
  “嗯?”琉璃抱住他的胳膊,仰头望着。
  范垣垂眸瞥她一眼,目光在这张绝色的脸孔上定了定,才又转开,只盯着床头挂着的一个缎子菱角香囊:“昨儿回来的路上,我本想问你一件事。”
  琉璃道:“什么事?你说。”
  “我……我想问的是,”范垣深深呼吸:“你现在还喜欢、先帝吗?”
  琉璃微微一颤。
  范垣喉头发紧:“怎不回答?”
  琉璃松开抱着他的手:“我……我不知道。”
  范垣皱眉:“你不知道?”
  琉璃略觉茫然。
  当初在慈恩寺的杏花底下惊鸿一瞥,被当时的端王惊艳,又给他柔情所俘获,终究嫁了。
  端王对她自然是极为宠爱的,虽然府里本就有了王妃,姬妾等,可对待琉璃,却又不同,平心而论,算是并没有亏待过琉璃。
  要问喜不喜欢朱睿琮,自然是喜欢的。
  起初是惊艳,然后是习惯。从对一个出色男子的惊艳之喜欢,到对“端王”以及“夫君”这双重身份的敬爱,尊重,畏惧,慢慢地,一切已成习惯。
  要说喜欢,当然是曾喜欢的,无可否认。
  而且琉璃也从无暇去想别的。
  只是在以温纯的身份重生后,在南边的那段时间,无所打发的时候,看了许多的闲书,诗集等。
  每每有读到“一生一世一双人”,或者“只羡鸳鸯不羡仙”等,心底都会有一刹那的恍惚。
  那会儿,她会想到端王。可同时想起来的,还有那个被端王改过了的……原本粗眉楞眼板着脸的泥人。
  范垣见琉璃愣愣地不答,心头那股火直涌上来。
  他拧眉盯着面前的这张脸,手在她腰间一揽,同时一扬袖,桌上的红烛随之熄灭。
  琉璃只觉双足瞬间离地,身子轻飘飘地,原来是给他抱了起来。
  一团漆黑里,头脸被帐幔轻纱微微地温柔拂过,下一刻,人就落在了暖软的被褥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