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至八月十六, 月佼一行的五日休沐结束, 继续回右司上值。
  因眼下的案子暂无需动用他们这批人, 右司中郎将谢笙便依照惯例安排他们进入右司专设的学馆进学。
  学馆位于监察司典史阁的正堂, 学子多为右司员吏, 授业师者通常由右司高阶主官或昭文阁大学士担任, 既讲经史子集, 亦论时政、策略,有时还对往年旧案复盘剖析;偶尔也会请来一些名声煊赫的朝中文武肱骨,算是帮着拓宽眼界, 增广见闻。
  如此种种,对新近的小武官们自是大有裨益,因此也会有新升任的令史、掌固官、主事官之类从九品、从九品下的小官员前来听教。
  这回的主讲师者是昭文阁大学士罗霜, 讲的是《大缙史.李氏缙》这一部分。
  大缙传续数百年, 至如今同熙一朝,国号始终未变, 皇帝却已换了姓。
  新修史书将光化末年的“武安郡主云安澜联合定王李崇琰兵临京郊”这一事件称为“云代李氏”, 并以同熙元年为界, 将此前数百年统称为“李氏缙”, 之后便是如今的“云氏缙”。
  现年已六十有三的罗霜生于李氏缙时期的光化年间, 也是“云代李氏”的亲历者之一,由她来讲解李氏缙时期与现今的种种差异, 自是生动得多。
  接连三日,月佼受益匪浅。
  虽此前她已从书中读到过这些事, 严怀朗也曾耐心替她答疑解惑, 可她似乎从未真正深想过其中许多的利害对错。
  如今听了罗霜深入浅出的讲授,她才终于能明白,如今大缙女子理所当然享有与男子同样的权利,是陛下和她的同伴们如何奋不顾身地争取回来的。
  她与她们这一辈人何其有幸,能躬逢盛世重开,自前人手中接过这壮丽气象,以千千万万的微光,守护这昌明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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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十九日酉时,夕阳西下,月佼自官舍后院的拱门旁探出头来。
  见严怀朗长身立在不远处的树下,月佼张望四下无人,便飞快地跑过去站到他面前。
  十七那日严怀朗接到消息便去了京郊卫城,今日午后方才返回,算一算,他俩竟有两日不见了。
  月佼猛地环臂在他腰间抱了一下,仰头冲他软搭搭笑眯了眼,小脸在他肩头亲昵地蹭蹭。
  严怀朗心头一暖,正要回抱住她,她却忽然又倒退两步,明眸机警地环顾左右。
  “松鼠精,这就过分了啊,”严怀朗有些不满地笑瞪着她,“午后在典史阁外,偷偷摸摸活像暗线接头也就罢了,怎么这会儿还这样?”
  两情相悦之事,被她搞得像偷人似的……真是伤感情。
  月佼轻咬着下唇,略垂下脸笑哼哼道,“说好要‘悄悄的’呀。”
  严怀朗没好气地轻笑一声,还是顺着她的意思,转身走在前头。
  出了官舍大门,两人进了严怀朗的马车后,严怀朗才伸手要将人捞过来,那小姑娘便主动又热情地侧身坐到他腿上,乖乖窝在他怀中。
  这一招对严怀朗来说真是奸诈,方才那点不太顺的气立时就顺了。
  “怎么又去南惠坊呀?”月佼笑眯眯地环住他的腰,随口道,“忽然想起我还欠着你一顿饭……太和楼很贵的。”
  午后,严怀朗自卫城回来,知她在典史阁听教,便过去寻她。两人约好放值后在官舍碰面,待月佼换下官袍后便一道去南惠坊的太和楼用晚饭。
  五月里严怀朗带她去过太和楼,虽那回是严怀朗提前订好,她并不知价钱几何,可光看太和楼内衣香鬓影的排场,也知道一定不便宜。
  严怀朗板着脸道:“到时你若付不起账,就留在那儿好好给人洗碗抵债吧。”
  “我带钱了!”月佼骄傲地抬起下巴,拍了拍腰间的小荷包,继而又笑得有些小挑衅,“况且……你舍得吗?”
  还真舍不得。
  严怀朗噙笑低头吻住她。
  这一吻多了几许贪婪,黏黏缠缠带了些狠劲,似乎要将这两日短暂分别的相思全叫她知道。
  马车徐徐,载着满车缠绵透骨又隐忍克制的蜜味,“悄悄地”,驶往南城那京中繁华最深处。
  ****
  到底不能太放肆,绵长痴缠的一吻既毕,两人静静拥抱着彼此,各自红着脸平复不稳的气息。
  片刻后,月佼笑音微哑地轻喃:“你这趟去卫城,见到人了吗?”
  八月十六那日下午,严怀朗接到高密侯府一条暗探线上传回的消息,说找到一个四十年前出京的人,或许知道一些线索。
  “见到了,不过对方年纪大了,记事有些模糊,”严怀朗无奈笑笑,“只说当时往北走的一群人后来似乎有了分歧,其中一部分人又往南去了。”
  这和之前冯星野已掌握的情况差不多,说了跟没说一样,等于白跑一趟。
  不过严怀朗本也没抱多大指望,倒也不觉得沮丧。
  见月佼失望地噘起了嘴,他忍不住又在她微肿的润泽红唇上又轻啄了一记。“这几日,罗霜大人讲的东西,你听着可有疑惑之处?”
  月佼抬臂攀着他的脖子,笑吟吟地邀功:“都是关于‘李氏缙’的事,我听得可明白了,没有疑惑!罗霜大人讲得很生动,也很透彻,是个良师!”
  “我当初也给你讲了不少,怎没见你这么夸过我呢?”严怀朗笑觑着她,开始抬杠。
  月佼笑嘻嘻斜挑眉梢:“这我得要摸着心口说,罗霜大人当真比你讲得好……”
  见他佯怒瞪人,低头又要亲过来,月佼忙抬手捂住他的唇,笑得直发抖,“便是你闹脾气我也得这么说,祖父说了,要做一个正直又诚实的人!”
  无端端被扣上个“闹脾气”的帽子,严怀朗没好气地张嘴咬住她的指尖,口齿含混道,“说谁闹脾气呢?”
  “谁在咬人就说的是谁……”月佼笑红了脸,将自己的手指从那“虎口”解救出来,还偷偷在他外袍上擦了擦,“哪有人一言不合就张嘴咬的?烦人……”
  那带了些微羞怯的嗔意,使她的眼角眉梢莫名添上些柔媚的风情。
  严怀朗苦笑轻咳一声,挪开目光,不着痕迹地调整着陡然急跳的心音,口中道,“罗霜大人生在光化年间,又是陛下登基前重要的左膀右臂,亲历光化到同熙的许多大事,自比我们小辈了解得透彻。”
  严怀朗他们这一辈都是生在同熙年间的,对同熙之前的掌故全是从书上读来,这一点上当然比不上曾身临其中的罗霜。
  月佼点点头,笑得眼儿亮晶晶,叽叽咕咕开始同他讲述自己这几日听教的收获。
  “……红云谷中不知这外间的纪年,我这几日才算明白,我应当是同熙二十二年生的,我当初在员吏记档上竟填错年份了,”月佼笑嘻嘻拿指尖轻戳严怀朗的脸,“你呢你呢?”
  “问生辰八字做什么?要写合婚庚帖了吗?”严怀朗逗她,被打了一下,这才笑答,“同熙十八年。”
  月佼掰着指头算了算,惊讶道:“你竟比我……老这么多!”
  “只是年长四、五岁!”严怀朗咬牙,非常计较她的用词。
  “好啦好啦,看在你模样俊俏,待我也好的份上,我就不嫌弃你了。”月佼甜甜笑着拿自己暖呼呼的小脸在他颊边蹭来蹭去。
  这家伙怎么越来越油滑了。
  严怀朗没好气地笑着拥紧了她。
  “哦,对了,你知道罗昱修住哪里吗?”月佼抬头问道。
  严怀朗举目望着车顶,酸溜溜道,“没事打听人家住处,想做什么?”
  “哎呀呀,只是之前在山上讲好了,要拿‘无忧果’给他养嗓子的,”月佼咬着唇角直发笑,“我原想请罗霜大人替我转交,后来想想又不太合适。”
  罗霜家门显赫,又是昭文阁大学士,若非这几日来右司授课,以月佼一个小小右司员吏的身份,轻易是见不着她的。
  倘她贸然请罗霜转交东西给罗昱修,一来唐突,二来若是被同僚们知道了,也难免会揣测她有讨好的嫌疑。
  严怀朗当然不至于小心眼到不让她与别人正常来往,方才那点酸溜溜不过是情.趣罢了。
  他好笑地轻嗤一声:“你是不敢跟罗霜大人单独说话吧?”
  “是敬畏,敬畏啦,她毕竟是年长的前辈嘛,”月佼笑嗔着争辩了一句,忽然转为疑惑,“诶对了,罗霜大人年纪也……不小了,可罗昱修……”
  不怪月佼疑惑,罗霜今年已六十有三,罗昱修却才二十五六岁。
  严怀朗笑睨她一眼,知她好奇什么,便细细解释道,“她早年跟在陛下身边做事,成亲本就晚些,同熙十五年才生的罗昱修。”
  月佼掰着指头数了数,“那罗昱修都二十五啦?真看不出来。他上头还有兄姐吗?”
  “只有一个姐姐,叫厉天莲,比他大五六岁,婚后住在原州的夫家,不在京中。”严怀朗解释道。
  “咦,中原人不都从父姓吗?”
  怎么罗昱修是从母姓,他姐姐又从父姓?唔,江信之也是从母姓……苏忆彤又从父姓……哎呀好复杂。
  月佼挠头。
  严怀朗笑道:“旧俗是如此,不过陛下既大力推动男女平权,许多勋贵之家自是要响应,这些年京中渐渐就有了风气,从父姓从母姓都行。”
  当然,普通百姓家还是遵从旧俗随父姓的多些。
  话题东拉西扯就说到一边去了,好半晌后月佼才想起原本是在说什么的。“所以,罗昱修究竟是住在哪里呀?”
  “不告诉你,”严怀朗哼笑一声,“若你求我,我就带你去。”
  月佼想了想,双手虚虚合拢,缩着脖子像个小可怜:“求求你。”
  严怀朗一个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
  这小松鼠精真是生来克他的,花样百出,他根本招架不住。
  “等过几日休沐时再说。”
  ****
  到了南惠坊,两人又被侍者领进后头的广院,直接上了楼阁。
  这回进的小阁是临街的一间,推窗即可将南惠坊四衢八街之内灯火璀璨的繁华尽收眼底。
  “……什么?罗堇南大人七十八了?!”月佼两手捧着空空的小汤碗,满脸写着惊讶,“二月里考官时,苏忆彤明明只说罗堇南大人是‘七十好几’呀。”
  严怀朗像个合格的饲主,拿汤勺盛了汤将她捧着的小空碗盛了半满,这才慢条斯理地笑道,“七十八不就是七十好几?”
  月佼“哦”了一声,小口喝汤。
  她原以为罗堇南至多不过七十二三,没想到居然七十八了!那耳聪目明身姿挺肃的气度风华……真看不出来呀。
  “咦?”她忽然又满脸奇怪地抬起头,“那她岂不是很年轻很年轻的时候就生了罗霜大人?”
  严怀朗点点头,“他们那时候,婚事都是父母做主,女子不能进学不能出仕,早早便会被父母安排嫁人。”
  罗堇南一生共有两段婚姻。初婚是父母之命,十四岁便被嫁了出去,十五岁那年生下长女罗霜。
  夫家嫌弃她生的是个女儿,公婆多有苛责,夫婿也动辄对她拳脚相加。
  那时民间大多默认“新学”那一套,“尊男卑女”的风气极其严重;加之新学又提倡“女子对夫婿应当从一而终”,律法上的“和离”条款已形同虚设,因此罗堇南想要和离回娘家的要求被视为离经叛道,娘家不肯接纳,夫婿对她的殴打则更加凶狠。
  最终,她不堪忍受那样的暴力,带着女儿逃离了夫家,多方辗转后投奔到原州朝华长公主府。
  罗堇南娘家算是书香之家,她自己也聪颖好学,出嫁前曾跟随家中兄弟在家塾中念过一些书,于是朝华长公主便请她做自己的女儿武安郡主的西席,算是给她母女一条安身立命之路。
  之后,朝华长公主替她做主,终于与先前那夫婿和离,女儿罗霜也改从母姓。
  过了七年之后,她才与第二任夫婿成婚,这才有了之后的两个儿子。
  月佼听得忿忿,气得想打人:“只是和离,当真便宜先前那个坏夫婿了,哼!”
  “那时寻常人家的女子地位极低,若不是有朝华长公主撑腰,她连‘和离’的机会都不会有。”严怀朗心下也不免唏嘘。
  “那坏蛋凭什么打人?若我是罗大人,逃走之前一定毒死他,哼!”
  严怀朗扶额苦笑,“别哼了,那时情况不同,若当真将夫婿毒死,会被沉潭的……”
  “什么乱七八糟的旧俗……不像话!不讲理!”月佼气鼓鼓地看向严怀朗,像是要寻求他的认同。
  严怀朗安抚道:“所以罗大人一生心血都花在教导与扶持陛下,最终促使陛下终结了这种不公平。”
  或许对罗堇南来说,这四十年来女子地位的回升,是对她当年所受过的那些屈辱与折磨,最有力量的回击。
  月佼终于平静下来,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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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过饭后,才是正戌时,两人不舍分开,便就在南惠坊中四下逛逛。
  夜里的南惠坊最是繁华,人来人往,各家店铺也热闹,要至亥时宵禁才打烊。
  月佼平常散值后都只是窝在官舍看书,休沐时便回弦歌巷,很少出来闲逛,是以瞧着什么都稀奇。
  严怀朗一径惯着她,她拿起什么他便通通都要买给她,吓得月佼再不敢随意动手。
  “你不能胡乱花钱,我就是瞧瞧!”月佼跺脚,拉住严怀朗十分渴望挥霍的手。
  严怀朗挑眉,淡淡笑道:“谁让你方才在太和楼不肯让我付账的。”
  “那是从前说好请你,一直也没请成,我要讲信用嘛。”月佼拖着他的手将他拉走。
  眼看时辰已不早,两人便穿过人群出来,坐上马车往官舍回了。
  月佼坐在严怀朗身侧,无所事事地抓着他的手玩,严怀朗被她这无意识的举动撩拨得三心二意,索性反手与她十指相扣,不让她再作乱。
  “那个,咱们说好的,休沐时你记得带我去找罗昱修哦。”月佼提醒道。
  她此刻才后知后觉想起,方才来时,严怀朗说的是“等过几日休沐时再说”,为防他使诈,她便要他把话说死。
  严怀朗轻哼一声:“求我啊。”
  “方才来的路上明明求过了。”月佼皱眉撇嘴,嘟囔道。
  “你先前那叫红口白牙、空手求人,”严怀朗瞥她一眼,“毫无诚意。”
  月佼想了想,低头取下自己腰间那只小荷包。
  来时还沉甸甸的小荷包中此刻已不剩几个钱了,太和楼那顿饭真是贵。
  她将小荷包捧到他面前,可怜巴巴道:“只有这些了。”
  “好好想想,我是钱财能贿赂的那种人吗?”严怀朗又瞥她一眼。
  月佼“哦”了一声,将小荷包收起来,红着脸看向他,抬头挺胸,一副从容就义的姿态。
  “钱财行不通,那、那美色呢?”
  严怀朗眸底神色一黯,笑意轻扬,徐徐凑近她:“如此,就却之不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