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虽说此时朝中各部大都还是临时建制, 但随着赵诚铭的仪仗进京、登基大典近在咫尺, 镐京内外两城的一应事务也就导正回京畿王都该有的秩序。
  三月初九这晚, 镐京内外两城正式重启“子时宵禁”。
  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 毕竟这是复国后的第一次正式宵禁, 暂代皇城司正、副指挥使的周筱晗、齐嗣源为保万无一失, 决定亲自带人巡防内外两城。
  其实二人也是今早才随赵诚铭仪仗入京, 祭祀忠烈典仪后又随众人留在内城与赵诚铭议事许久,到戌时才从内城出来的。
  时间仓促到只够他们各自回到自家宅子随意扒了两口饭,连沐浴梳洗都来不及, 另换了一袭轻便甲胄,便匆匆出来安排宵禁巡防事宜。
  因内城另有羽林卫戍,他们就将今夜巡防的重点放在了外城。
  亥时, 穹顶现玄黑之色, 天地呈庄重之象,满城阒然。
  盛春中宵的镐京静谧安详, 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在银月清晖下都透着平凡至极的宁静。
  可这种平凡的宁静, 却是二十多年来无数年轻人前赴后继想要换回的光景。
  周筱晗与齐嗣源感慨万千地相视一笑, 正准备分头巡防, 却见素简青衫的贺征策马而来。
  “贺将军, 您这是往哪儿去?若我没记错,贵府就在前面三个街口处啊!”齐嗣源扬笑对昔日同窗道, “还有不到一个时辰就宵禁了,还打马乱蹿不回家窝着, 是视我皇城司宵禁令于无物么?”
  贺征冷冷白了他一眼:“子时还没到, 你管我上哪儿?让开。”
  语毕对周筱晗颔首示意后,勒了马缰绕过捣乱挡路的齐嗣源就走。
  马蹄哒哒,径直就到了沐家门口。
  沐青霓与沐霁昭正带着阿黄在门口探头探脑,一大一小俩孩子在瞧见贺征之后神情都有些发懵。
  沐家的门房下来接了马缰,贺征便熟门熟路地步上台阶,口中道:“怎么还不睡?”
  “我瞧瞧镐京的宵禁与循化老家是不是一样的,”沐青霓有些别扭地低下头,牵起沐霁昭的小手,“贺阿征,你怎么还不回家?晚些皇城司的人见你在街上游荡,会将你抓走的。”
  贺征蹙眉,看着眼前的俩孩儿一狗,总觉得有什么事怪怪的。
  绕过影壁踏进垂花拱门之后,迎面遇上向筠带人过来逮俩小孩儿,贺征便停步与向筠打了个招呼。
  向筠笑道:“听说你们一下午都在内城与王爷议事,还以为你出来后就直接回家呢。吃过饭了么?”
  “有劳大嫂挂心,吃过了,”贺征心头那种古怪的感觉更加强烈,一时却又没明白到底怪在何处,“大家都睡下了?”
  “你大哥还没睡,在书房不知道琢磨什么事。萱儿倒是睡了。”
  贺征面上没什么波澜,心中却大为惊讶。沐青霜打小就是个夜猫子,今日竟然这么早就睡了,真是出奇。
  不过,既向筠说了沐青霜已经睡下,贺征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讪讪去沐青演的书房去打个招呼。
  “……汾阳郡主已经表态,无论沐伯父的事最终如何定论,该给沐家的封赏不会少,对大哥也会有妥善安排。”贺征道。
  沐青演感激笑叹:“你这小子从来都这样,说话只说半截。你当我不知道?若没有你从中斡旋,赵家不会这般手软地处置。”
  “大哥不必……”贺征最受不得沐家人的谢,窘迫得接不住话,只能道,“总之,沐伯父的事情我会再想法子,尽量将事情的影响压到最小。”
  “我爹这事终究于名声不好,若事情顺道,你能帮就帮;若会因此殃及你自身,你便不要再管了,”沐青演爽朗笑叹,“沐家人敢作敢当,自家事没做对,便是挨打也会稳稳站着,不怕的。你千万别将自己搭进去,不值当。”
  贺征抿唇没应声。
  “不早了,你赶紧回家吧,晚些宵禁了你再在外头晃荡也不合适。”
  沐青演说着,便起身送了贺征出门。
  沐家门房已将贺征的马又牵了出来,待沐青演的身影没入影壁后头,贺征跃身上马,抓了马缰却没动。
  他终于明白是哪里不对劲了。
  从他方才走到大门口,沐家大大小小每一个,对他都很客气。
  沐青霓不再像往常那样与他抬杠,沐霁昭也没再扑过来抱着他的腿喊“贺二嘟”,向筠没问他要在这里住还是回将军府,沐青演也理所当然地觉得他该“回去”。
  贺征握紧马缰,茫然四顾,像个被抛弃在街头的稚童。
  他麻木地轻抖缰绳,却只是绕着沐家宅子没有离去。他越想越不安,总觉得必须要见沐青霜一面才行——
  那个早上才在人群中朝他丢了小土坷的小姑娘,是不是也觉得他该“回去”?是不是也打定主意不要他了?
  ****
  堂堂贺将军万没想到,自己竟有一日会做出翻人家院墙的勾当。
  贺征双足才落地,院中大树上就掠下一道纤细却疾劲的身影,凌厉张峰挟着一股淡淡的薄荷清香迎面袭来。
  贺征扬手拆招,却只守不攻。
  借着朦胧月光,沐青霜瞧清来人是贺征,微蹙了眉心,却并未立刻收拾,反而不太认真地与他缠斗上了。
  见她似乎起了玩心,贺征急着问她话,便也不让了,长臂一收将人卷进怀中,退到院墙角落的树荫里。
  他的后背抵在墙上,圈住她的腰身,将她反身按在自己怀中不让动弹。
  沐青霜背靠着他的胸膛,暗暗调整了气息,没好气地开口:“撒手,不然我叫人了啊。”
  她原是要睡的,沐浴更衣后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索性就出来蹿到树上嚼着薄荷叶子发呆,可巧就逮到这翻墙小贼。
  这厮半夜不回家,来翻别人家院墙也就罢了,此刻竟还得寸进尺将她抱在怀里不撒手,这就很过分了。
  “萱儿,不闹,我有话问你。”贺征缓缓低下头,额角轻抵着她的后脑勺。
  他说话间的温热气息悉数喷在沐青霜的后颈窝,这让她在毫无防备之下,非常可耻地颤了颤。
  “说话就说话,”月色下,沐青霜烫红了双颊,咬牙挣扎着想掰开他的手,“放开说不行么?”
  “不行,”贺征执拗地将手臂圈得更紧,好似一撒手就要失去什么了,“就这么说。”
  听出他嗓音里的情绪不大对,沐青霜忍住捶爆他狗头的冲动,瞪着眼前黑乎乎的树荫磨牙:“那你快说,说完撒手。”
  “你曾说过,循化沐家也是我的家,如今这话……还作数吗?”
  沉嗓隐隐带颤,听起来颇有点忐忑无助的意味。
  虽腰间那双铁臂叫人挣脱不得,沐青霜还是使劲向右侧倾着身子,想避开他说话时不断烫向自己后颈的气息。
  奈何他倔强地将她拢回来,偏要拿额头抵着她后脑勺说话……这姿势实在恼人。
  “当然、当然作数啊,不信你这会儿回循化去试试,包你宾至如归!”沐青霜重重一巴掌拍在他手臂上,羞赧浑身发烫,觉得自己头顶都快冒烟了。
  宾至如归。这随口戏言无意间正中红心,刚刚好戳中贺征此刻的不安,让他心如刀绞。
  贺征无力地将下颌抵到她的肩窝,闷声道:“你的意思是,循化的沐家大宅可容我栖身,但在镐京的沐家,却没有我的位置。”
  “你这委屈巴巴的……像什么话?”沐青霜使劲扭了扭肩膀,将那沉重的“狗头”从自己肩上甩开,“你到底想说什么?”
  贺征终于松开她,让她可以转过身来与自己面向而立。
  “今夜我回来,大家都对我很客气。”
  沐青霜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贺将军今日很威风,大家觉得应该对你更加尊敬些。”
  “你当我听不出来你在敷衍?”他不满地瞪人,漆黑眸心在月下烁烁似有火光。
  沐青霜略一沉吟,最终还是敞亮地将话摊开:“大哥觉得眼下我们不合适拖累你,应当与你保持距离。我觉得,大哥说得对。”
  贺征急了:“对什么对?你……”
  “闭嘴,听我说,”沐青霜抬手捂了他的嘴,“说到底,从前沐家留你,只不过是举手之劳帮了一把。我爹出事后,你暗地里奔走斡旋周全了整个沐家,便是天大的人情也还清了,我们不该连累你再跟着沐家受千夫所指。”
  贺征听得透心凉,一把握住她的手拉开:“我不是在还人情!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话,是我自己……”
  沐青霜轻笑一声,摇头打断他:“方才我在树上,就一直想着你今日在众人面前光芒万丈的模样。我不知道你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才踏上如今的青云路,可我想得出那有多不容易。”
  她,以及沐家所有人,都不希望自己成了贺将军背后的污点。
  接下来这段艰难的低谷,沐家人选择自己趟过去,绝不牵连无辜。
  “所以,你就打算将我扫地出门,不要了?”贺征咬紧了牙关,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也不问我怎么想,就这么决定了?”
  沐青霜噗嗤笑出声,顺手拍了拍他的脸:“当初你心里打着为我好的主意,不也没问我怎么想就自顾自决定了不要我等你?如今我们也是为你好呀。”
  好一招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贺征被噎得说不出话。
  真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至于你我之间往后会如何,我也说不上个子丑寅卯,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各安天命吧。”沐青霜看看天色,忙不迭推着他往门口走。
  “行了,赶紧回吧,眼看着就要宵禁,想蹭皇城司两顿牢饭不成?”
  就这么一路将贺征推到门口。
  沐青霜抬眼就见并肩立马守在自家门外的周筱晗与齐嗣源,不禁惊诧地瞪直了眼。
  “二位大半夜在我家门口做什么?”
  “哦,我掐指一算,总觉得贺将军今夜会被人扫地出门,”周筱晗憋着坏笑,抬眼望天,“就过来看看笑话。”
  齐嗣源清清嗓子,一本正经道:“我掐指一算,觉得贺将军今夜大约要犯了宵禁,就过来等着抓人。”
  若此刻贺征手上有刀,只怕皇城司正副指挥使就要双双血溅当场了。
  “你当年在同窗间的人缘这么差的吗?”沐青霜忍笑,使劲将他推过门槛,“快走快走,马上就要子时了,你同窗等着抓你呢。”
  贺征怒从中来,一把将她扛在肩头就迈出门槛,拾级而下。
  沐青霜傻眼,一时间也没想起来要挣扎。
  沐家的门房与护卫也傻了,呆若木鸡。
  台阶下的周筱晗与齐嗣源也傻了。
  直到贺征在齐嗣源的马前站定,沐青霜才回过神,挣扎中从他肩头下来,却又被他死死搂进怀里。
  恰在此刻,子时的更声适时响起。
  贺征扣进怀中的姑娘,抬起冷漠脸看向齐嗣源:“子时了,这家伙和我一起犯了宵禁,一并抓了关进同间牢房吧。”
  话音落地,在场所有人的下巴都快脱臼了。
  沐青霜一张嘴开开合合,半晌后才嗫嚅着吐出一句:“完了,好端端一个贺将军,就这么给气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