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大雪终于慢慢停了。
  已是掌灯时分。铜灯映着明瓦, 窗棂下透出柔暖的光。
  方寒霄洗浴过了, 换了身干爽衣裳, 长手长脚地趴到炕上, 去晾头发。
  身侧坐着人, 一条条换着布巾给他绞着头发里残余的湿意。
  做这个伺候人的活计的不是丫头, 是莹月。
  要说丫头来做他也没什么意见, 但莹月自己主动就过来了,她不知是终于有做人妻子的自觉了,还是在情意上开了点窍, 总之这一份趣致的殷勤,方寒霄是十分受用。
  一直感觉到她在背后悉悉索索地忙着,因为太享受了, 他还差点睡了过去。
  出门在外, 归途还是跟一大帮人犯同路,怎么也不可能吃住得多好, 忙着的时候还不觉得, 这一回家松散下来, 倦意一层层就全上来了。
  他头原还有点支棱着, 方便莹月动作, 渐渐就颓了下去,半边脸颊完全压到了自己的手臂上, 莹月见他久不动弹,凑近点去一看, 见他眼睛都合上了。
  睡了呀。
  还说不累, 真的嘴硬。
  他睡了,她胆也更大了点,见到他被脸颊压着的那只手臂衣袖被压得凌乱,往上掀着,露出一小截修长结实的手臂。
  她记得他这只手上有伤。
  他给她看过,当时她不觉得怎样,只是因为被蹭痛了把它当成脏东西而有点抱歉,然后猜到他是遇匪时伤的也就算了,没有更进一步询问什么的好奇心。
  眼下她却忽然想再看一眼。
  怀着一种说不上来是什么的心思,莹月悄悄伸手过去,把他的手腕向后扳过去一点,看他那道狰狞疤痕。
  炕边光线不太好,她看得不甚清楚,不由又凑近了点。
  能盘踞五年之久的疤痕,当然深刻而很不好看。
  不过莹月全然没有在评估这个,她看了两眼,只觉得一定很痛。
  然后——
  没有然后了,她跟方寒霄睁开的眼睛对上。
  莹月吓一跳,震惊了:“你没睡着?!”
  方寒霄悠悠摇头。没有。
  “——哦。”莹月讪讪了一下,旋即又觉得自然起来,她也没干什么嘛。
  “我就是一下想起来,看看你的伤。”她解释。
  不解释还好,一解释完她有点烦恼,从前那么多机会,他没事就来晃悠,她从来也没想起来去看他,这下好端端的,他没伤没病没撩她,她自己这个“一下想起来”是打哪想的呢?
  好在方寒霄不知道她这个纠结的情绪——他招惹莹月一直是出自他自己的本心,有时候看上去很像样,其实也就是个碰巧。要说有多丰富的经验,乃至于去察觉分析到莹月那边细微的状态心意,他是都不具备。
  “奶奶,摆饭吗?”
  石楠的声音从帘子外传进来,给莹月解了围。
  她也不多想了,忙转身起来:“嗯,摆吧。”
  一时用过了饭,饱足之后,精神更易困倦,方寒霄直接躺回了炕上,莹月没这么早困,但在他无声的坚持下,还是跟着他一起歇下了。
  方寒霄精力不足,一时倒也不想干什么,规矩地抱着她亲了一会儿,各自亲到手脚酥软,就满意地翻身睡了过去。
  睡得早,他醒得也早。
  天还没大亮,屋子里外都静悄悄的,他很精神地醒了过来——有一点是被压的。
  莹月畏寒,炕到这个时辰,温度降了些,变得温温的,察觉到身边有更热的热源,她睡梦中卷着被子就过来了,抱汤婆子一样把方寒霄抱着,一只腿还非常不淑女地压到他身上。
  方寒霄被压得瞬间就更精神了。
  他心猿意马地伸手去捞她,才摸着她柔软的背——
  砰砰。
  外面传来敲院门的声音。
  “谁呀?!”
  从厢房里传出丫头睡意朦胧又带着不耐烦的应答声。才下过大雪,地上积着那么厚的雪,谁愿意早早起来出去。
  “快开门,有急事!”外面喊着。
  过了片刻。
  外面接连两道开门声,一道是厢房门,一道是院门。
  不知丫头和外面的人说了什么,很快,又一次敲门声响起来了。
  这次敲的是正屋门。
  “来了,来了。”是玉簪的声音,她从暖阁那边跑出来,把门栓抽开了。
  “建成侯府薛大爷来,说有急事找大爷,人在外面立等,说十万火急,请大爷现在就出去!”
  “什么事这么急——好的,知道了,我现在就传话。”
  不用传了,方寒霄全部听见了。
  他慢慢地手往下滑,把莹月压着他的那条腿移开,然后慢慢地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这两个动作虽然缓慢而简单,但几乎用尽了他全部的自制力。
  他把头发随便束一束,控制自己不要转头,步履重重地出去。
  薛嘉言正在前院待客的小厅里等他。
  薛嘉言来得真的太早了,沿途道上的雪还没有铲去多少,一些下人拿着扫帚木锸等器具刚开始忙碌。
  见到方寒霄过来,他丢下茶盅,就迎上来,大嗓门嚷道:“方爷,大事不好了!”
  方寒霄皱眉,薛嘉言为人虽然有点咋呼,但也不是无风起浪之人,昨日分别后他们进宫缴差,难道是出了什么大岔子?
  不应该啊。
  他们该备的证据都备得很妥当,便是最后盐枭的供词蹊跷之处,于星诚与他商议过,也是准备原原本本奏报的。于星诚不愿意拿糊涂账去敷衍皇帝,在得其全功与实事求是之间,他选择了后者。
  方寒霄匆匆和他进去,不等坐下,就写了一句问他。
  薛嘉言伸头一看,却摇头:“方爷,不是这个,我们挺顺利的,皇上听过了于宪台的禀报,就下旨把人犯先都关大牢去了,让我们把档案也都移交给刑部,这罪一时半会定不下来,得再过一道复审。昨日雪太大,简单定了个方案,皇上就让我们先回家了,休息两日,再说。”
  遇刺一案是案中案,一案还连着一案,被牵拖出来的应巡抚这个级别的官员于星诚可以参可以审,但最终定罪权不在他手里,也不是他一言可决,最终怎么样,案情是否确实,朝廷这里还是要把一把关的,这不是一两天的事,程序走下来,得有一阵子。
  方寒霄不解,搁笔看他。
  不为此事,还能有什么值得他不在家休息,七早八早地跑过来?
  “方爷,你听说了没有?我俩,要做亲家了!”薛嘉言坐到椅子里,一拍大腿,告诉他。
  方寒霄:……
  他渐渐面无表情。
  然后目光游移,不自觉地在左右梭巡,想寻个什么趁手的物件,砸到不靠谱的友人脑袋上去。
  就为这破事,把他从被窝里叫了出来?!
  薛嘉言对自身的危险毫无所觉,兀自满脸震惊地向他道:“方爷,你是不是没听懂什么意思?你听我跟你解释,你就知道了,你也得吓一跳——我那大堂姐,就是我大伯父家的,跟你那个堂弟,也就是你二叔家的,定亲了!”
  这关系叫他形容的反而复杂了,其实也就是几个字:在他们外出公干的这段时间里,薛珍儿跟方寒诚正式定下来了。
  方寒霄对此很漠然。
  他早知道有这一天,无非早晚而已。
  但薛嘉言不知道,他昨日到家时才听母亲陈二夫人说了,刚听见堂姐有了再嫁的人家,他还挺好奇,心说他堂姐想开了,等一听人家,喷了一地茶水。
  “我们府上还好,大堂姐总是嫁过一回,虽说方寒诚那小子酸得十分讨厌,但单论门第,是很匹配得过去的,大堂姐结这门亲事,算划得来。可你二叔真是——他真是能下狠心啊!”
  不是他要贬低自家堂姐,此时风气就这样,寡妇再醮,与初婚出阁就是要差了不少。因此他不得不佩服方伯爷,这都干得出来。
  方寒霄连个点头都懒得给他。
  薛嘉言对此有自己的解读:“方爷,你是吓着了?还是心情不好?唉,怨不得你,我都头疼我大伯父暗地里那一出,这可好,你二叔又掺和进来了。真是,他们到底想搏多大富贵才足够啊。”
  他抱怨。
  方寒霄不想说话。
  跟哑巴聊天有个好处,他不回应的时候,别人一般也不会有多大期待,会自动给出他说不了话的解释,薛嘉言就继续说自己的:“我娘说了,他们这亲事定了以后,昏礼的日子赶得还挺急,年前就预备完礼。算算日子,最多不会超出一个月,我大堂姐就得进你们府门了——天哪!”
  他哀叹一声,哐当往椅中一仰,“我就出去一趟,回来就变成这样了。方爷,你说闹这么乱,咱俩以后可怎么叙?”
  方寒霄终于瞥了他一眼,拿起笔写:你伯父嫁女,有你多大事。该怎么叙,怎么叙。
  薛嘉言愣了一愣:“是没有我什么事,我备份礼也就得了。不过你可是——嗯,”他对于方寒霄至今连个惊讶的眼神都没有还是有点不满意的,觉得他也太沉得住气了,因此不怀好意地挤着眼,打趣他,“我堂姐那个心思,你知道的。她过了门,小嫂子要是多想了,方爷,你的日子就不那么好过啦。”
  方寒霄闻得这一句,只是一嗤,他有什么不好过,他一头撞来,坏了他的好事还差不多——
  不过,方寒霄想到此处,忽然又皱了皱眉。
  他忘了,屋里还睡得香甜的那个小东西,好像,醋劲是一等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