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因为于星诚准确地把应巡抚所牧的凤阳给点出来了, 蒋知府更以为自己是真的事发, 为求宽大处理, 竹筒倒豆子一般, 忙把事情都推到应巡抚头上去, 他使劲推到了一半, 见于星诚都不再说话, 只是倾听,忽然蓦然恍悟,肝胆俱慌成了几瓣——他意识到是自己贼人怂胆, 心虚过甚,白白被诈出来了。
  他瞬间就僵住了,脸色又青又白, 恨不得晕死过去, 又很想甩自己一个大嘴巴子:“宪台,我、我——”
  于星诚似笑非笑, 道:“蒋大人, 你说, 本官听着呢。”
  “宪台, 宪台, 下官早起吹了风,把脑袋吹糊涂了, 胡言乱语,说了什么, 自己都不知道, 您千万不要放在心上——”蒋知府垂死挣扎。
  于星诚笑道:“你不说,也不要紧,该知道的,本官也知道得差不多了。”
  蒋知府犯的事其实不甚稀奇,就是借地利之便,与盐枭合作,私下也贩了点私盐而已——非常巧,跟他合作的那个盐枭,就是徐二老爷找的那个门路。
  于星诚与方寒霄之前听到这一句的时候一齐:……
  怪不得关于徐家一案,蒋知府从头到尾装死,连做样子去查一查都没有。
  因为他不敢。
  此时再回想他昨日说的那一句“实在是不好伸手去管,要是查出点什么来,谁脸面上过得去”就很有意思了。
  这个谁,说的根本就是他自己,如果查,不可能不查徐二老爷的私盐由来,一查这个由来,保不住他要把自己查进去。
  他离奇昏庸的表相下,掩盖的是他自己也是这条非法利益线上的一份子,一切看似不合道理之处,背后未必真的没有道理。
  而蒋知府现在这么容易被诈出来,也是因为这一点,他不敢查,于星诚可正在马不停蹄地查,蒋知府还不幸发现他随身带了个懂行的——即方寒霄本人,这个懂行的还和徐家联亲,徐二老爷抓住他如救命稻草,再没有什么事会瞒着他,这里面是不是交待出了什么,蒋知府无法不作联想。
  一联想,再被于星诚误导性很强的质问劈面一问,可不就撑不住了。
  话说回来,徐二老爷干这事还说得过去,他一个知府也来赚这份钱,实在掉价得不行不行的,扬州城里大小盐商数百,谁不要来孝敬他,他不必特别贪污,就是收收常例银子也够宦囊鼓满了。
  但欲壑难填这种词,就是用来形容蒋知府的,他坐堂扬州城中,满眼都是盐业之暴利,盐商之豪阔,他们上缴那点常例银子,一对比,就跟打发要饭的似的,蒋知府怎么能满足?
  当然在蒋知府口中,这个心思绝不是他主动动的,他跟应巡抚是同乡,老相识,他能选到扬州来就是应巡抚在吏部替他活动来的,应巡抚不会白做这个好人,蒋知府贩私盐所得,本钱全是他的,利钱要分应巡抚一半。
  听上去蒋知府很亏,其实没有,他的考绩捏在应巡抚手里,眼看三年任期快满,这么肥的地方还能不能连任下去,很大程度要看应巡抚下笔留不留情了。
  于星诚不疾不徐地道:“蒋大人,你想清楚了,据你目前所言,应巡抚不过收受了些你的贿赂,这份钱到底怎么来的,他未必知情,本官拿着你的半截口供去问应巡抚,他若说不知情,这份罪责,只好你一人扛下来了。”
  蒋知府在推卸责任上还是很有一手,不然不会第一句就把应巡抚供出来,闻言忙道:“——等等,我有账本,账本上有应巡抚师爷的手印!”
  他一笔又一笔的银钱送出去,应巡抚总也得给他个凭证,不然他也不能放心哪。
  ……
  这一句说出来,蒋知府大势已去,他就是反悔了不交账本,于星诚也能派人去搜出来。
  不过蒋知府在做账上有点天赋,他这本账册藏得且挺隐蔽,不在官署,后衙,居然是跟着蒋夫人走,被蒋夫人带了出去,伪装成家常日用账,上面一笔笔记的都是买卖首饰布匹之类,金额数目上还用了黑话切口,乍一看,与寻常的账本并无什么异样。
  这枝节一生,直接终结了于星诚的钦差之行。
  巡抚这个级别的大员不是于星诚动得了的,他连夜写了密奏,将延平郡王遇刺案的目前进展及蒋知府口供以八百里加急方式飞马传递入京,皇帝震怒,不召内阁,直接下中旨命于星诚就地将蒋知府与应巡抚一起锁拿,进京御审。
  消息一出,南直隶官场震荡,于星诚忙得脚不沾地。
  应巡抚官位虽尊,然有圣旨当前,拿下他两个衙役就够了,蒋知府就在府衙,抓他举手之劳,这里面比较麻烦的,是那个与他有买卖勾当的盐枭。
  前文说过,到盐枭这个级别,是有私人武装的。
  虽然如今基本不太成气候,到不了与官府相抗的地步,但也需费些力气。
  为怕打草惊蛇,提前惊了那盐枭让他跑了,于星诚暂时连蒋知府都没动,接到中旨以后,马上去扬州守备司借了兵,前往盐枭所盘踞的宝应县。
  他到的及时,也不及时。
  盐枭没跑,但是,死了。
  自杀。
  死前留下一封歪歪扭扭的遗书,自承平生罪责,说他贩卖私盐如何罪大恶极,如何对不起朝廷对不起祖宗,他知道自己作恶多端,唯有伏法一死,死后家产皆捐官家,希望能以此洗清自己的罪孽,换取家人们不必连坐,能得一条活路。
  看上去没什么不对劲。
  盐枭无论是真的悔悟也好,还是从个人隐秘渠道打听到自己事发,畏罪自杀也罢,他这一死,都算是结了案,从逻辑上也没什么说不过去。
  这里面唯一的问题是,他的遗书上还招出了另一件事。
  他说行刺延平郡王的那批人是他的人手。
  盐枭干的是把脑袋栓在裤腰带上的买卖,胆量奇大,他手下的一批人当时路过驿站,见到延平郡王一行人马壮衣奢,听口音还是外地来的,就动了贪念,想乘夜抢一把。
  没想到点子太扎手,他们打不过,见势不妙,只好撤走了。
  后来有意无意地打听,才知道居然抢的是朝廷的郡王。
  他们吓得不行,商量过后,连夜跑了,盐枭原不知道,过好几日之后,才从他们的失踪及风声的紧促里猜出了大概,他也惊吓着了,但他家大业大,没那么容易跑。
  他要忽然一动,本来没他的事,官府也要盯上他了。
  他心中纠结煎熬无比,听说此案风声愈紧,朝廷还特地派了钦差下来,更加害怕,这种事一旦查到他,就是破家灭族之祸,几重压力之下,他最终选择了一死赎罪。
  同来担任保护之责的薛嘉言甚是抖擞:“宪台,这真是拔出萝卜带出泥,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
  于星诚高兴不起来。
  什么萝卜什么泥,这来的太巧了,有的巧是真的巧,有的可不是。
  这个所谓凶手,根本是别人挑准了时机,硬塞到他手里来的。
  薛嘉言不知道这里面还连着方寒霄及先韩王世子一事,所以可以轻松地信以为真,他不能。
  非但不能,他还意识到了此案水下之深,幕后人物能量之大,远超出他预料。
  他要凶手,就塞给他个凶手,还是牵连两案的凶手,时机挑得如此之好,人选挑得如此之准,生冲着堵他嘴来的。
  这要是一般官员,葫芦提结个案,两桩功劳到手,回京升官发财,指日可待,不要太快活。
  但于星诚不愿意。
  他不愿意也没招,延平郡王等不及了。
  延平郡王身体养得差不多,听说抓到了“凶手”,再也不愿意被拖在扬州城了,急着进京刷存在感,催着于星诚快结案走人。
  只是延平郡王催还好,于星诚不犯着听藩王的,但他再查得两日,没查出新东西,倒是京里也来旨意催了,让他快把蒋知府及应巡抚押进京去。
  于星诚没法抗旨,无奈只好暂且把现有档案封存,领着一大串人犯,浩浩荡荡返京而去。
  **
  来时初冬,去时严冬。
  众人有准备,衣裳倒是带得足,但江南与北地室外的冷酷不是一个级别,越走越冷,众人还是冻得不轻。
  到京这一日,天上还飘起了鹅毛大雪。
  于星诚与薛嘉言身上都有皇差,要进宫先行缴差,方寒霄反而没事,在城门口与他们告了别,径直策马往平江伯府而去。
  他穿了斗篷,但不爱带笠帽,眯着眼睛,只管在风雪里驰行,待进入平江伯府大门的时候,落了满头满脸的雪,他也不在乎,跳下马,随手一抹脸,顶着满头雪朝里走。
  雪还在落,除了门房几个小厮见到他突然回来,惊讶地请了安,府里人都躲在各处屋里避雪取暖,行道上空荡荡的。
  地上铺了厚厚的雪,他咯吱咯吱地踩着,先到静德院去。
  方老伯爷正窝在房里打盹,一下见到他回来,十分惊喜,见到他头上落的雪快把头发都盖白了,又心疼:“你这孩子,从前就这样!戴个帽子能压疼了你?快叫你媳妇打发你泡个热水澡,换身衣裳去!”
  方寒霄点个头,转身就走了。
  “对了——”方老伯爷想就便问一下他此行顺不顺利,谁知他迅疾地已经出了房门,只好忍不住笑地叹了口气,“唉,从前撵他都不去!”
  这下好,是留都留不住了。
  新房院落也空无一人。
  方寒霄踩着雪,上了台阶,掀开厚厚的桃红撒花夹帘,只见堂屋里居然也没有人,但是从左边的暖阁里,传出清脆娇柔的说笑之声,听动静人数还不少,莺声燕语,好不热闹。
  方寒霄驻足站了一会,听出来了,是莹月在给丫头们说故事,说的是一则书上的志怪传说,丫头们都没听过,有些词汇莹月说得过于文雅,丫头们还听不太懂,要发问,问过了,又互相就此讨论谈笑。
  他听明白了,轻轻伸手去掀起了暖阁上挂的那层薄些的帘子。
  里面着实兴旺,天上落着大雪,丫头们无处消遣,八个人原全挤这里来了,莹月占据了最好的位置——她坐在一个熏笼上,斜斜背对着门边,手里拿着本书,面朝众丫头,不疾不徐地给她们说着。她不时看一眼书,要看书的时候,头低下来,后面白皙娇嫩的脖颈就露出来。
  方寒霄一脚踩进门去,不等能看见他的丫头出声,左手一伸,就塞到了莹月脖子里面去。
  “呀!”
  莹月好好说着故事,毫无预料,后颈像被塞进了一块冰,惊得她一下子跳了起来。
  “谁呀——!”
  她抱怨着捂住脖颈转过身去。
  丫头们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发生,来不及提醒,在她身后笑成一团。
  屋子里更加热闹轻松起来,外面是寒冬大雪,里面却好似春暖花开。
  莹月在这笑声里,惊喜地也笑了起来:“你回来了呀。”
  她说。
  方寒霄满心琐碎尘埃拂去,嘴角扬起来,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