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延平郡王遇刺的过程不复杂, 九月下旬的一天里, 郡王一行人行到了距着扬州城还有大约三十里左右的一处驿站附近, 因当时天已黄昏, 再往前走, 就算赶到扬州城门也关了, 所以便投宿进了驿站, 在此暂做休整。
  就在当夜,一行使刀使枪的蒙面刺客杀了进来。
  护卫们当时大半已睡下,被惊醒后仓促应战, 一边奋力保护郡王所住的屋子,一边向刺客喊话,报出郡王身份, 又言说可以银钱相酬, 试图惊走刺客。
  刺客们却是一概不应,郡王的身份既震慑不住对方, 也无法以财帛动之, 他们的目的非常明确, 就是冲着杀人来的, 双方只得以命相搏。
  这伙刺客在数量上比不过护卫们, 但他们在时间与地点的选择上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似乎早就在此踩好了点, 在激战中,硬是越过了重重守卫, 寻机伤到了延平郡王。
  不过护卫们也不是吃素的, 在被惊起赶来的驿站驿丁的助战下,还是成功赶走了刺客,保住了郡王的性命,因为当时天色太晚,刺客们逃窜没入夜色中后,护卫们不便找寻,也怕是调虎离山,便未敢追击,只是将延平郡王团团保护好了,又分出一人来赶着去扬州城请大夫并向当地官府报信求助。
  于星诚聚精会神地听罢,先问道:“不知郡王的伤势可好些了吗?”
  延平郡王点头:“蒋知府替我请来了城里最好的大夫,如今已是好了不少,只是仍需再养上一阵子,不便在路上奔波。”
  得到表扬的蒋知府又压不住笑容了,忙道:“都是郡王福大命大,那刺客再凶暴,也未能奈何得了郡王。下官这里,只是小小尽了一点心意。”
  他又感叹,“唉,宪台,您不知道,我那日才赶往城外去接郡王时,可是把我吓了一大跳,郡王当胸那么一道血淋淋的刀口划下来,差一点就——险,险哪!”
  延平郡王所受伤处倒不多,但地方确实凶险,当胸而下,若不是他拼命往后躲了一躲,这一刀就不是力竭而下,而是直接穿胸而过了。
  眼下延平郡王的伤处好好地包裹在衣裳内,于星诚不可能叫他脱下看一看——他不是这方面的行家,也看不出究竟,一句慰问过后,就问上了正题:“不知当日的刺客那边,可有伤亡?”
  延平郡王回道:“应当是有的,只是深夜之中,不能十分分辨清楚。”
  “他们一共大约有几人?全部撤走了吗?既有伤亡,可曾留下尸体?”
  延平郡王想了想,道:“我一直在屋里,只遭逢了一个杀进来的刺客,其他人我不曾亲见,据我的护卫及驿站的驿丁们所言,有说七八个的,有说十来个的,乃至有说几十个的——”
  延平郡王说着,苦笑了一下,笑容中掺着余悸,“到底多少,至今也弄不清楚。”
  于星诚皱了皱眉,七八个和几十个?这样的供词也差太远了吧。
  蒋知府在旁补充道:“宪台,下官不才,也召相关人等问过一回,确实乱糟糟的,说什么的都有,恐怕因着当时深夜,敌我难分,看不分明。”
  延平郡王接着道:“至于尸体,没有留下,也许纵是有,也叫他们带走了。”
  于星诚面色严肃起来,能严整到这个地步,尸体都不留下,那绝非一般匪徒了。
  “那么刺客留下的,只有那一支长/枪吗?”
  延平郡王道:“还有两口刀,只是刀上并没有什么特殊标记。”
  蒋知府又补一句:“下官在奏章里不曾把刀列上去,因为当时事出紧急,一时没分辨出来刀是哪一方的,后来问过了护卫与驿丁,都说刀不是他们的,才确定也是刺客丢下的。下官想着如此恶性大案,朝廷必然要派钦差下来追查,如今刀与枪都封存在府库里,宪台若要查看,下官这就命人取来。”
  于星诚点头:“有劳使君。”
  蒋知府便忙走到门外,吩咐人去取。
  屋里,于星诚注视着延平郡王,继续问道:“敢问郡王,可曾与韩王结怨?您遭此劫难,心中可怀疑是他所为吗?”
  延平郡王大约没料到他问话如此单刀直入,怔了好一会儿,避而不答,苦笑道:“怎么如此问我——”
  于星诚心平气和地道:“请郡王不必顾虑,心中是何想法,只管与下官道来,您如与韩王有怨,自然韩王的嫌疑就要大了一层,下官奉旨查案,必定尽力秉持公心,会将一切如实呈报皇上。”
  延平郡王想了想,道:“好罢,我自然信任大人。我出生的时候,父王已经就藩,我长到这么大,还不曾有机会见过韩王叔一面,便想结怨,也无处去结。不过——”
  他欲言又止。
  于星诚不语,只是鼓励地看着他,延平郡王便接着道:“不过,我父王与韩王叔之间是否有些什么过往,就不是我一个小辈所能尽知的了。但,虽然如此,”他话锋又一转,“我相信应该不是韩王叔所为,便是我父王与韩王叔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韩王叔何至于要大费周章,远从甘肃派人来刺杀我呢。”
  “那您认为,这支长/枪是别人陷害韩王的了?”
  延平郡王又面露犹豫:“我不知道。”他叹了口气,“说实话,我自己也想了好一阵子了,想不出有谁这么恨我,要置我于死地。我一个闲散宗室,即便如今封了郡王,又能碍着谁的路呢。”
  于星诚听闻此言,如被迷雾笼住的心中不禁失笑了一下。
  戏过了。
  这位郡王,他进京是去干什么的,只怕天下没有人不知道,说他只是闲散宗室,碍不着谁,这话才真是骗不过谁。
  这位郡王面上一直风度翩翩,说话不疾不徐,显得无害不争,可,毕竟还是太年轻了。
  把握不好分寸。
  他面上丝毫不显,还安慰着道:“郡王不必忧思,您在这里是全然安全的,再也不会有歹徒能伤着您。”
  延平郡王显得如惊弓之鸟般,勉强笑道:“但愿罢。”
  证物在这时候取来了。
  为了更好地查看,于星诚没有让拿进屋里,两刀一枪,在屋门前的青石板道上一字排开,雪白的刀刃,与锋锐的枪尖在阳光下闪着让人心中瑟缩的光。
  血光。
  刀与枪上都染着血,没有擦,经过了这么长时间,已经变成了深深的暗褐色,很接近于黑色。
  单看这三把兵刃,也可想见当时激战划破夜空的惨烈。
  薛嘉言咋舌:“打得很厉害哪。”
  于星诚先取刀看,方寒霄蹲身下来,似顺手般,在他旁边拿起了长/枪。
  枪上有红缨,红缨已凝结发沉发暗,不知饮过多少人血,顺着往下看,枪尾差不多是使用时右手握持的地方,烫刻着一个小小的图案——这个图案是为了增加握持力,不至于因力战出汗后手滑,同时也是个徽记。
  方寒霄只看一眼就知道,确实是韩王府的。
  即便不是,这个假造得也足可乱真,挑剔不出毛病。
  也就是说,这个人必然是接触过韩王府的长/枪,有机会仔细观察过,方能一模一样地仿造,而如果要费这个功夫和手艺,不如直接想法去顺一支了。
  长/枪是武器,武器就有折损率,并且折损率还不低,想从这里面做手脚弄出一支来,不容易,但有心人又绝对能办得到。
  综合下来,方寒霄最终的结论是,不用在枪上耗时间查了,枪就是真的。
  他转过脸,向着于星诚点了点头。
  于星诚会意,低声道:“我知道了。”
  他把手里的刀放下,又去看另一口。
  这两口刀确如蒋知府所言,没有任何标记,看不出个首尾头绪。
  于星诚沉吟片刻,把刀都放下,站起来向蒋知府道:“这三样武器暂且都劳使君继续保管,不要经他人之手。郡王还在养伤,本官不便一直打搅于他,打算先去城外那座驿站看一看,使君方便叫个人与我领路吗?”
  蒋知府不料他如此雷厉风行,一呆,道:“宪台,那驿站离城有三十里路呢,这都快申末了,这时候出城,赶不及回来的——”
  “赶不及在驿站住一夜就是了。”于星诚话语和缓,然而不容反驳,“本官至今才来,已经算是晚了,再经不起一丝耽搁,使君公务繁忙,使衙役与我跑腿便是。”
  蒋知府只好道:“好,好,宪台真是勤于公务,下官愧不可及啊。”
  又道,“下官是很想陪宪台跑一趟的,只是郡王这里也是要紧,下官不敢不亲自守着。宪台请等一等,下官去唤邓推官来陪宪台一同前去。”
  推官是府衙佐贰官,主管当地刑名,他来陪于星诚去查案,算是应有之意。
  于星诚应了,进去和延平郡王告了别,便出了门,一边往外走,一边等着邓推官来汇合。
  等了好一会儿,却没等到。
  于星诚不耐烦起来,天色若再晚,就真的不便出城了,天下的府衙基本都是一个格局,他知道推官厅在哪里,当下也不耽搁,径直自己寻觅着往那边走去。
  未到近前,先听见了一阵哭嚎。
  “老天,你开开眼哪,看看这些贼官,他不为民做主,贪赃又枉法啊——!”
  于星诚脸色变了,加快脚步往里走去。
  薛嘉言也忙跟在后面,才走到门边,就忙好奇地伸头往里打量——不是他没同情心,一般的“民”,可真不敢来官府这么哭,听听这嚷的话,透出一股豁出去的狠劲,与其说哭,更像是撒泼。
  只见厅里极为热闹,一个妇人带着两个青年男子,抱住当地一个穿青袍的中年官员双脚,放声痛哭数落,那中年官员挣扎不开,狼狈之极,有两个书办在旁想帮忙,被青年男子赖地上抱脚拦住,差点一起滚地上去,蒋知府站在旁边,脸色甚为难看,劝了两句劝不住,就扬声要向外叫衙役——
  一抬头,跟面无表情的于星诚对上,他惊得哑住了。
  片刻后道:“下、下官可以解释——”
  他没解释得出来,因为就在这个时候,那妇人发现到门外来了人,满脸泪痕地往外一看,忽然眼放精光,嗷地一嗓子叫了出来:“——侄女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