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容
  第144章 144宽容
  二月十二日, 周文耀收复中原郡;二月十七日, 源赫退守襄州;二月二十八日, 孔彰部抵达海津, 距离京城仅咫尺之遥。
  伊德尔放下哨探递回来的折子, 神色未变, 平静的道:“固守京城, 粮草可支撑多久?”
  布日古德道:“父皇,我们的根基在草原,何须固守?”
  伊德尔轻笑:“都当祖父的人了, 怎地还同幼时一般犯傻?”说着,敛了笑,“溃逃, 是会全军覆没的。”
  布日古德哽咽道:“我可以守, 乌云达赉长大了,他可以带着勇士们回草原。”
  “国赖长君。”伊德尔看向布日古德, “搁在寻常人家, 三十岁的儿子, 已然成年。可在帝王家, 就太年轻了。此番我部遭受重创, 没有你,乌云达赉镇不住场子。丘敦氏会沦为几大家族泄愤的工具, 被瓜分、被蚕食,再难翻身。这是我们草原的规则, 你该永远铭记于心、代代相传。我老了, 今日侥幸不死,明日总要死的。七十多岁,够了。”
  “阿爹,我舍不得你。”布日古德终于哭出了声。
  伊德尔拍拍布日古德的肩:“谁都逃不过生离死别。你带着青壮,回到我们的家乡,好生教养儿子。翌日卷土重来,夺回我们的江山,阿爹死也瞑目了。”
  布日古德赤红着眼道:“我会杀了她!”
  伊德尔笑道:“你杀不了她。不必纠结几十年得失,我们丘敦家几经起落兴衰,绵延到了今日。我们等得起。”说着,又拍拍儿子的后背,“莫让阿爹失望。去吧,清点兵马粮草,回到草原翱翔,我的雄鹰。1”
  布日古德紧紧的抱住父亲苍老的身躯,良久,放开手,后退几步,朝父亲恭敬的行三跪九叩大礼,而后头也不回的走出了延春阁。
  天空泛起了鱼肚白,伊德尔踱到延春阁前的空地上,看着天边金光乍现,旭日东升。轰鸣的马蹄声起,又渐渐远去。虎贲军即将合围,他必须拖住孔彰的步伐,让布日古德与出连、莫葫芦家族汇合,向西突围。保存有生力量,才有可能继续统治草原,伺机反扑。
  凭借几十年积累,做到帝王,尽管没有一统南北,伊德尔也自觉满意了。那个位置,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世间事,尽人事听天命耳。
  子孙都跟着新的单于离开了京城,连带不省心的几个小儿子,也跟着大哥走了。宫廷里显得异常的寂静,伊德尔的心似乎也跟着进入了入定的状态。守城,没什么好指挥的。京城高达三丈的实心砖墙,只要守军不怂,三五个月不成问题。到那时,布日古德早回了草原,管平波又能奈他何?
  伊德尔含笑望向南边,来去如风的骑兵,将成为你终身的梦魇。你想要四海之内,率土归心,做梦!
  三月初九,孔彰部于京城东南弃舟登岸,向京城进发,次日午时,行至京郊。
  伊德尔站在城墙上,极目远眺,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虎贲军。战兵们一个接着一个,宛如长蛇游走,步伐丝毫不乱。行军时,无人喧闹交谈,哪怕站在极远处,都能感受到那股令人心惊胆战的肃穆威严。
  “这便是……闻名天下的虎贲军么?”
  弓.弩架在了城墙上,火.药搬到了大炮边。西行的布日古德,靠的是草原千年传承的骑兵,不必太多辎重,因此库存的火.药皆留于京中。火.炮洗地,不止虎贲军有。
  姜老德战战兢兢的调试着火.炮,他的内心充满了恐惧,然而恐惧之外,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麻木。他的灵魂甚至超脱于世外,仅仅想知道,京城能守多久。好像得到了答案,便可以立马去死,了无遗憾。回忆的片段划过脑海,饥寒交迫的童年;心无旁骛的少年;沉浸研发的青年;以及……叛逃后跌宕起伏的……中年。一辈子好像很短,又好像很长。横竖走到绝路的自己,再无希望,所以只剩诡异的麻木。
  伊德尔拒绝了守卫请他回宫的提议,他就这么静静的看着虎贲军列阵。主账升起,鲜艳的虎头旗插在了最高处。虎贲军只有番号,没有将旗。五彩斑斓的旗帜,是纷繁复杂的战场上最为清晰明了的指令。明旗鼓、明笛号。伊德尔至今无法想象,虎贲军为何能执行如此眼花缭乱的指挥。从梁朝搜集来的密集的情报中,遍寻不见答案,这或许是他此生最大的遗憾。
  一个时辰后,虎贲军各就各位。几万人的调度,游刃有余到赏心悦目的程度。伊德尔想,如果站在他这个位置的是管平波,将是何等的踌躇满志得意洋洋?
  天鹅声响,几万人同时大喝:“虎!”
  姜老德的手一抖,器械掉到了地上,发出了叮的脆响。
  孔彰大马金刀的坐在新搭建起来的指挥台上,平视着远方的城墙。
  伊德尔缓缓的走在城墙上,与身后的将领们说着话:“拖上三个月,我们便投降。杀俘不祥,虎贲军不会赶尽杀绝。如若他们杀红了眼,你们只管把我抛出去,他们再不好计较。”
  “圣上……”
  伊德尔笑笑:“敌军将领是孔彰,他不会杀我的。”
  将领们并不敢信此话,从来叛逃之人,比正经八百的敌军都要狠。孔彰真的会放过伊德尔么?他不惧怕梁朝皇帝的猜忌么?
  伊德尔从容的接着道:“我们留足了粮草弓箭弹药,便是他孔彰战神下凡,也无计可施。”
  谁料,话音未落,脚底轰的炸响!巨大的冲击力迫使得坚固的城墙剧烈的颤抖。伊德尔一个踉跄,惊惧的看向四周,什么……炸了?
  爆炸接二连三的响,伊德尔双手撑着城墙,为什么?虎贲军明明没有开炮!
  爆炸终于停歇,然而不远处突然传来凄厉的惨叫:“城墙塌了!!!”
  心不在焉的拧着螺丝的姜老德脑子嗡了一下,整个人就这么直挺挺的撞在了炮管上,当场气绝身亡。
  硝烟散尽,京城城墙宽阔的豁口展现在了虎贲军眼前。孔彰一个手势,各营红旗齐刷刷的指向前方,同时点鼓敲响,旗队长与队长朗声喊着:“一二三四、二二三四……五二三四。”
  点鼓的咚声再次与旗队长的换气后的第一声口号重叠,队员跟着伍长、伍长跟着队长、队长跟着旗队长,这便是虎贲军最基础、也是战场上最见真章的指挥体系。
  三万人、整整五百步,依然保持阵型不乱的虎贲军,唯有雷霆之势可形容。炎朝战兵再压抑不住心中的恐惧,忍不住往后退。
  “跑啊!!!”不知道谁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叫。
  溃散不过转瞬间。炎朝战兵慌不择路的奔跑,他们有些撞在了一起,撞的鼻歪眼斜;有些跌倒在了地上,被踩的头破血流;有得被挤到了墙角,被活活压到骨断筋折。亲兵用尽全力方护送着伊德尔上了箭楼,避开了踩踏。伊德尔狼狈的立在窗前,居高临下的看着好似打翻了染料铺的京城。浑浊的眼溢出了眼泪,纵然精锐皆跟着布日古德突围,何曾想,孔彰破城,仅需一刻钟。
  伊德尔颓然的坐到了块木头上,捂着眼,呜咽出声。戎马一生,从未受过如此羞辱!这难道是老天对他觊觎中原的最残酷的惩罚
  箭楼的木梯吱呀吱呀的作响,高大的身影挡住了窗外射入的光线。伊德尔抬起头,四目相对。
  父子二人,分别足有二十载。二十年前雄壮的单于,变成了发须皆白的老者;二十年前天真的少年,长成了一代名将。
  时间静静的流逝,不知过了多久,孔彰轻不可闻的叹道:“阿爹,投降吧。”
  伊德尔嘲讽道:“投降不杀吗?”
  孔彰沉默了许久:“我尽量。”
  “你不是君王,你定不了我的生死。”伊德尔道,“我娇宠你、溺爱你,护你在我的羽翼下,比布日古德还要活的飞扬。”
  孔彰道:“我谢阿爹的养育之恩。”
  “哈哈哈哈!”伊德尔张狂大笑,“不必。娇花不经风雨,所以你纵然天资卓绝,也注定了软弱、注定了无能、注定了只能当臣子、注定了做不上帝王。只我没想到,因缘际会,你成了别人手里的名刀!我没有败给你,我败给的是天!”
  “或许吧。”奇异的,孔彰没有生气。入虎贲军之前,他自以为是,认为如果不是端悫钳制,不定能飞几重天。遇见管平波后才知道,虎贲军内,有一个算一个,皆能飞蛾扑火、皆敢背水一战!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出身权贵的他,的确没有底层翻身的同僚们那般狠,可那又如何呢?懦弱也好,无能也罢,他是战胜方。强者理所应当的能够宽容。
  “你打败了陈朝,定都此地。”孔彰平铺直述的道,“你有法理正统,投降的你,比死了的你,更有价值。”
  伊德尔直视着孔彰的眼:“得天独厚的管平波,不需要法统。”
  又是久久的沉默,久到太阳西斜。
  孔彰终于干涩的开口:“阿爹,我想你活着。”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