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信7月16日第一更
  第91章 91旧信
  江淮, 前线。
  虎贲军的到来, 直接阻住了出连叶延肆虐的步伐。因为他惊悚的发现, 虎贲军竟然有着完全不逊于姜戎的骑兵。主将不消说, 本来就是伊德尔精心养育的少年英才, 令他难以置信的是, 为什么南方起家的虎贲军竟有如此数量的优良战马?就算孔彰先前带去的马匹都跟耗子似的能下崽子, 也绝无可能有今日之规模。尤其是孔彰的几匹战马,远远看去便知不凡。出连叶延不傻,这等架势, 必是姜戎有了内鬼。姜戎部族繁多,野马群更是数不胜数。那些小部族本就不服伊德尔,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跟孔彰勾搭上实在太有可能。
  出连叶延本就是看着隔壁的莫葫芦源赫生意做的好, 赚的盆满钵满,心里生了嫉妒, 才跑来江淮打个草谷。然出连到底与丘敦氏关系莫逆, 亦觉得中原的春风细雨比草原的飞沙走石舒服的多, 决定以大局为重, 先回报朝廷, 彻查虎贲军马群来源为要。佯攻了几次,掳走了些人口和粮草, 果断退兵。
  打了胜仗的孔彰没有丝毫喜悦之情。他独自坐在屋内,手边摆放着个朴素的木盒。此类木盒常见, 六寸长、三寸深, 多用于收纳信件。盒中的信件已然泛黄,上面熟悉的字迹却似把尖刀,直插.入他心底。
  孔彰几乎耗尽了毕生的忍耐,才没有当即杀回京中。
  “孔彰生于姜戎,兵强马壮、治军严谨,便是陈朝覆灭,单他的部曲,便是我们北上的劲敌。不若趁陈朝尚在,离间他与朝廷,收归麾下。”
  “据悉,朝廷不重武将,端悫肆意羞辱,可从中下手,逼其舍弃朝廷,不得不投奔于我们。名器难求,若得此将,定然如虎添翼,恳请阿爷务必用心。”
  ……
  “金发箍已收到,多谢阿爷费心。儿媳即刻预备攻守事宜。”
  一字一句,有如凌迟,将孔彰的心片了个血肉横飞。把信件翻阅了千百次,直至每个字都深深刻进心里,也没看到半分作假的蛛丝马迹。不是不知道窦宏朗忽然送信来,包含着万千阴谋。但杨来来的存在,由不得他不信。杨来来确实出身窦家,确实与端悫乳母交好。讽刺的是,他在其间很出了番力。不是杨来来敬献的计谋,孔娴的发箍又怎会落到数千里之外的管平波手上?最后,他把女儿仅存于世的遗物,送给了甘临。
  想起儿女与母亲,孔彰痛的头晕目眩。他从不曾喜欢过端悫,所以知道端悫杀他孩子逼死他母亲的时候,除了恨,再无其它。然而他喜欢管平波。纵然有私心,但喜欢她的心情,丝毫没有做过假。那么,管平波面对他的表白,是怎样的暗中得意?
  一时间,管平波节制他的权柄,京中骤然兴起的流言,方坚与白莲的跟随,齐齐挤进了他的脑海,然后再剧烈的胀痛中,串成了线。原来,管平波从来就不甘于做皇后,赫赫扬扬的上将军,从来只想做女皇。
  孔彰想大笑,自己数次愚蠢的在她面前提及野心,竟没被一包金刚石粉送入黄泉,该谢她的不杀之恩么?
  亲人接连离世,岳家反目成仇,爱人包藏祸心。前半生的无忧无虑,仿佛是上天对孔彰的刻意惩罚。为的就是给他颠沛的后半生雪上加霜。他不喜姜戎的治理,原本以为虎贲军是他的世外桃源。却不曾想,构建世外桃源的那个人,如此的心黑手狠,毫不留情。岁月剥夺了孔彰用哭泣宣泄情绪的能力,如此重击,竟流不出一滴眼泪。攥紧的拳头慢慢张开,他盯着自己的手心:你是上天留给我的,最后一个仇人么?
  京中的告示顺着水路传来。孔彰清晰的听见,方坚洪亮的嗓音,打破了整个军营的寂静。
  “将军万岁!吾皇万岁!”
  将兵们在方坚、白莲等人的呐喊下如梦初醒。散落在战兵堆里的“机灵”人,纷纷奔走相告:“我们有从龙之功!兄弟们,我们发了!发了!”
  原本呆滞的将兵在方坚的布局下,不自觉的大声欢呼。喧闹从虎贲军向外传递,震的隔壁的窦家残部呆若木鸡。
  虎贲军营地边缘的战兵得意洋洋的冲着对面喊:“诶!你们皇帝死了!”他举起手,用拇指指向自己,“我们的将军当皇帝了!你们死去吧!”
  帝后之争由来已久,江淮大营的将兵霎时间陷入巨大的恐慌。就在他们疯狂的打包着行礼,预备逃命的时候,虎贲军聚集了几百人,齐声大喊:“投降不杀!对面的兄弟,投降不杀!”
  轻易操控几百人齐齐整整做同样的事、说同样的话,当下除了虎贲军,没有人能做到。窦家略有些见识的将领们被那雷鸣般巨响的劝降震的心气全消。窦钟麒颓然的跌坐在凳子上,闭上眼苦笑。楚朝的宗室,能降么?
  不必他做出决定,身边的将领眼中闪过精光,几个人同时拔.出佩刀,顷刻间就将他削成了几块。鲜血喷了满屋,头颅咚的落地,咕噜噜的滚出了五六尺远。
  被提着发髻的头颅穿过营地,留下点点滴滴的血线,把江淮大营的将兵们吓的噤若寒蝉。方坚接待来投降的代表时,窦家的将领已损失泰半。也不知是真的忠于主家,还是被当了献祭。战兵的混乱很快被骑着高头大马的白莲压制,恢复了军营该有的秩序。后勤的炊事班火速入营,不多时,混着兔肉的米饭香飘十里,渐渐安定了窦家战兵的心神。
  一顿饱饭后,虎贲军“耕者有其田”的口号,传遍了江淮大营的角角落落。战兵从最初的惶恐变成了兴奋。他们知道管平波不是骗人的,因为原先虎贲军治下,就是耕者有其田!无数被地主磋磨过的战兵,忍不住哭出声来。哭声好似会传染,不多时,满营皆闻啜泣声。参军打仗,出生入死,不就是想攒两个银子,回家买地,堂堂正正的做自耕农么?不就是手里有田,心里不慌,不必年年岁岁去地主家跪求佃田么?不曾想,遥不可及的梦想,以这样触不及防的方式实现。满营铁骨铮铮的汉子,哭的宛如受了委屈,扑到母亲怀里的幼童。
  门被敲响,孔彰淡淡的道:“方司长么?进来。”
  吱呀一声,提着个食盒的方坚晃进屋内。虎贲军的制度里,主将、镇抚、后勤平级,但孔彰同时为副将与参谋部长,方坚便依然是他下属。放下食盒,恭敬的行了个军礼:“打搅将军了。”
  孔彰没说话,方坚作为管平波的心腹,理应知道他干过的蠢事,此时恰好能掩盖他的异样。
  方坚也不在意,反倒是有些同情孔彰。孔彰与他们不同,他们本就只是部下,谁当皇帝,都是臣子。区别在于跟对了人,能混的更好。而孔彰则是以为自己才是主宰,如此颠倒,岂能轻易释然?臣服在自己的女人脚下,寻常男人都是无法接受的。方坚万分理解,若要他将来的日子跟娘们似的争宠,还不如索性丢开手。斟满了两杯酒,举杯,轻轻的说道:“将军,请。”
  孔彰拿起杯子,一饮而尽。
  两个男人沉默对饮,酒足饭饱后,方坚退出了屋内。预备等明日孔彰平静下来,再来谈心。走出院外,不自觉的看了看江淮大营的方向,窦钟麒死了,有些可惜。江淮郡留谁镇守呢?
  方坚走后不久,莫日根强行闯进了孔彰屋内。亲卫环绕,他的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能说什么呢?揭竿而起么?元宵有了身孕,李恩会肯舍下妻儿义无反顾么?可如果不反,愤懑便不可出口。天家威严,昔年的阿速卫旧部着实见了太多。莫日根有时候无比佩服汉人的创意,臣对君王,连怨望都是重罪。
  孔彰惨淡一笑:“我没事,你们放心。”
  莫日根欲言又止。
  孔彰挥挥手:“你去吧,我不想见人。”
  谁料莫日根正欲出门,又被孔彰叫住:“你回来。”
  莫日根折回,孔彰把亲卫撵出了门外,在莫日根耳边用极低的声音道:“我们不日回京,待我陛见后……”
  莫日根等了半日,没有下文,疑惑的看着孔彰。
  孔彰呆了许久许久,才干涩的道:“你尽快通知岱钦等人,万一宫中有变,趁着她没有完全控制京城,策马回旧都。”
  莫日根震惊的看着孔彰。
  孔彰的神色慢慢变的平静,语调也不再有丝毫的波动:“草原不讲那多气节,我降了是我的事,与你们无干。你们去旧都,带着虎贲军的练兵秘法,他……会接受你们的。你们本就是姜戎人,便是有几个汉人,既是世居阿速卫,也不会被当外人。”
  莫日根颤声道:“将军……”
  孔彰接着道:“管平波此人,极为护短。李恩会娶了元宵,他不会有事,你们不必担心他。”
  莫日根心下发凉,孔彰是在交代遗言么?
  孔彰突然笑了笑,笑容里却满满都是苦涩:“对不起。我身为主将,无法护你们周全。再没有比我更窝囊的主将了,十几年,你们陪着我受尽了委屈,我只怕无力补偿。”说毕拱拱手,“抱歉。”
  莫日根扯出个笑:“我们为将军部曲,将军却从未以家奴视之,我们心里都是感激的。我托大说句心里话,旁人不知,我素来拿将军当兄弟。为兄弟两肋插刀,义不容辞。将军若有谋划,不妨告诉我们知道。单打独斗,终究不如齐心协力。不怕将军笑话,我派人回家乡寻访多年,也没寻见过妻儿踪迹。连连征战,他们恐怕凶多吉少。我孑然一身,死有何惧?”
  孔彰笑着拍拍莫日根的肩:“不必,我心里有数。你按我说的预备便好。”
  莫日根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孔彰却摇摇头,浑身的疲倦将他淹没,好似整个人沉进了一望无际的夜海里,无法挣扎,亦无力挣扎。莫日根垂下眼,忍住浓郁的泪意,慢慢的退出屋外,消失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