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阳寒冰
  无双有万千句话, 终究换成了一声叹息。
  “叹什么气?”顾晏生笔下不停。
  “只是为陛下不值, 在何公子眼里, 陛下不是第一位。”但是在陛下眼里, 何公子是第一位。
  陛下甚至帮何公子造自己的反, 要兵给兵, 要人给人, 就差没推他上位了。
  “不到最后一刻,你怎么知道?”顾晏生勾出何钰的身形,“她曾经为了我放弃过, 是我主动要她坚持的。”
  无双蹙眉,“陛下为什么要这么做?”
  顾晏生轻笑,“无双, 如果你有一个很喜欢的人, 但是她喜欢你手里的另一件东西,这东西对你来说无关紧要, 你要不要给她?”
  “自然是要的。”无关紧要还不给, 那算什么喜欢?
  “可她自尊心强, 不想让你让, 想自己争取, 你要不要成全她?”
  “那……”肯定是要成全的,“陛下, 您真的无心皇位?”
  顾晏生沉默了片刻,“我不知道, 但有一点我知道, 没她重要,这是她的梦想,所以我心甘情愿。”
  “陛下,你真的以为那是无关紧要的东西吗?可我觉得不是,那也是您的梦想。”这世上谁不喜欢权,谁没有野心?
  谁都有,尤其是像陛下这样的人,能明显感觉到他在这个环境中如鱼得水,应付自如。
  他喜欢这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感觉,但何公子更喜欢,何公子将权利搁在第一位,然后才是陛下,陛下是将何公子搁在第一位,然后才是权利。
  如此一来都想得到的那个东西,便会有一个人让出来。
  那个人是陛下。
  “她比我更想要。”顾晏生跟他解释,“原来我一直想不通,现在明白了,她必须得到。”
  因为他是女儿身,又没有安全感,不喜欢将希望搁在别人手里,所以必须得到。
  “何钰是个特殊的人,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才十二岁,还是意气风发的年纪,我想的最多的是能活下来,他已经在谋算皇位。”顾晏生笔下游走,“心有多大,天就有多大,是他告诉我的,也是他激起我的欲·望和野心,叫我知道年龄不是束缚,十二岁如何?二十二又如何?只要有心,只要努力,什么都有可能。”
  “他是我人生的导师,我的剑术和箭术,都是他教的。”他那时候只会苗疆的功法,其它的了解不深,只偶尔会去书苑偷偷爬墙,看大家练功,学了个壳子,是何钰一遍一遍的教他核心,叫他深入了解,“也是他将我从冷宫里拉出来,我本以为能活着便是幸福,原来还可以更幸福。”
  人都是贪心的,饿的时间觉得有个馒头就好,吃饱了又想着尝尝点心零食,点心零食都有了怎么能没有饭后水果。
  他踏出了冷宫,要求就高了。
  “这些年我的愿望一直在变,从活着,到太子,最后才是皇位,而他始终如一,从头到尾肖想的都是那个位置。”顾晏生嘴角勾起,“是不是很不可思议?”
  无双点头,“确实。”
  十二岁时他在哪?他在训练,在担心新主子如何?会不会为难他?会不会不好伺候?他会不会死?
  没想到别人的十二岁已经在肖想皇位。
  “如果不是后来出了变故,他或许早就完成了。”顾晏生肯定道。
  无双不懂,“什么变故?”
  顾晏生嘴角的弧度越发的大,“他动了情。”
  如果何钰没有动情,那他就是最大的赢家。
  他费尽心机,从十二岁开始布局,像个背后操控棋局的人,将所有人当成棋子,包括顾晏生。
  顾晏生就是他最大的筹码,本身遭遇会让他一有机会便想着除掉所有伤害过他的人,几个皇子,他的父皇,杀兄弑父,天道不容。
  何钰在他登基的时候揭穿,再打着大义的名义反,只消说自己都是被逼的,便可以洗白自己,他又有钱,兵马俱全,一招不慎便有可能被他反杀。
  这是他开始的打算,后来发现顾晏生不是那种滥杀无辜,有机会拯救,而且极其注重感情之后,他又换了一种策略,打感情牌。
  他打的十分成功,成功到顾晏生爱上了他,非他莫属,甚至立下遗诏,出了意外就将皇位让给他,多大的成功啊。
  钱有了,遗诏也有了,登基名正言顺。
  但是世事无常,天不如人意,这计划还是出了意外,意外到何钰差点放弃。
  从十二岁就开始筹谋,顾晏生不信他真的能放弃,如果这事不解决,将来迟早还会出问题。
  “无双,何钰比你想的还要深不可测,不能用常理看他。”顾晏生给了他很高的评价。
  无双质疑,“怎么说?”
  何公子确实有几分机智,但他感觉还没到那个地步。
  “我刚入书苑时,夫子总说剑术最好的是二哥,结果发现最好的是何钰,又有人吹捧,说箭术第一的是大哥,结果还是何钰,武术最好的是周浩然,又是何钰第一,文采最好的是许修竹,转头发现何钰随手答出了许修竹答不出的答案。”
  何钰藏的太深,除了他,没几个人发现,“别人总说他是绣花枕头,靠一张脸得了三小公子之称,花花公子是也,连我也被他迷惑过,谁能想到这人文成武德,城府极深,深到大家看不出的地步,是不是深藏不露?”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确实是。
  十二岁的年纪就能不在乎名,任由别人误会,这副心胸城府,确实同龄人无人能及。
  陛下也自认不如。
  “既然那时候他能隐藏实力,现在呢?”现在他越发的沉稳了,若真的隐藏实力,图谋皇位,并非不可能。
  “陛下是想看看他隐藏了多少实力?”
  顾晏生摇摇头,也不说具体的,只悠哉道,“以后你就明白了。”
  他瞧了瞧天色,“很晚了,去准备就寝吧。”
  无双领命,行了一礼后退去寝宫,准备洗澡水和浴巾等物,没多久顾晏生跟着进来,简单洗漱后睡去。
  半夜睡的深了,做了一个梦,梦见何钰手里拿着一把剑,架在他脖子上,说他这些年忍的好辛苦,等了又等,好不容易等到了机会,只要动动长剑,所有的付出都会有回报。
  他可以替姐姐正名,可以让爹重回官场,他自己也可以荣登皇位。
  他流了泪,指责顾晏生,为什么不成全他?非要逼他割爱?
  他哭的太伤心,顾晏生想帮他擦泪,欲·望太强烈,强烈到吵醒了自己。
  醒来发现才是四更天,外头还是黑的,他又躺了一会儿,依旧睡不着,索性起来看书,五更时无双准时进来喊他,顾晏生准备准备,照旧上朝。
  最近国泰民安,没什么大事,小事上不得台面,在奏折里说说便是,勉强有件大事,被他两三句处理完,不到半个时辰便退了朝。
  上朝便如原来听课一般,是大臣们最不喜欢的步骤,早些退朝正中他们下怀,各个跑的麻溜。
  大家都走了,唯独无双还留着,出去追何钰,彼时何钰正与周浩然许修竹走一起,勾肩搭背说要带他们喝花酒,偷偷的喝,不叫人知道。
  话刚说完便见无双面无表情站在一边,何钰瞧见了,咳嗽一声推推俩人,“你们先去,我随后就来。”
  他将人打发了,无双才过来,“宰相大人,皇上有请。”
  他出现在附近,除了顾晏生来找,还能有什么事?何钰早做好了准备,“带路吧。”
  无双一言不发,将他带去了练武场,顾晏生早已等在那里,穿了一身黑色劲装,颇显得人神清气爽,他正在射箭,一箭射完,正中红心。
  “箭术还是你教我的。”
  黑色显白,顾晏生本就白,肌肤在阳光的照耀下宛如剥了壳的鸡蛋,几乎透明了似的,手背上淡淡的青色血管纵横,像一块染了瑕疵的玉,又像一件艺术品,本就该如此。
  “今日来比比箭如何?”
  何钰失笑,“怎么比?”
  “就这么比没有难度,来射人靶吧。”顾晏生取下头上的冠,“我来当你的靶。”
  射箭的旁边有一张桌子,他将玉冠搁在桌子上,又从一盘苹果里捡了个稍微顺眼的,拿着苹果走到了靶子前面,将苹果顶在脑袋上。
  无双吓了一跳,“陛下,您万金之躯,怎么能做这种事?还不快将陛下拉回来!”
  顾晏生摆手,“都不要过来,朕相信宰相大人。”
  他又叮嘱了一句,“宰相大人好些年没动过武,出了意外也是人之常情,朕恕其无罪,若真的出了事,你们要给宰相大人作证。”
  “陛下!”无双心惊肉跳,陛下这是要将命交给一个盼着他死,好登基的男人手里,那个人将权利放在了第一位,也许会为了权利放弃他。
  他这是在赌啊,赌的是自己的命。
  “退下吧,朕心意已决,谁劝都没用。”顾晏生扶了扶头上的苹果,谁都没看,只看向何钰,“何兄,皇宫外是什么?”
  时间仿佛停止了似的,又回到从前,十二岁的时候,顾晏生稚嫩,何钰也没有现在这般成熟,那时的他像天上飞的鹰,意气风发,潇洒自在,还带着婴儿肥的脸与现在重合。
  “青山绿水……”
  那手拿了弓。
  “海洋沙漠……”
  搭上了长箭。
  “草原异乡……”
  箭锋朝前,缓缓瞄准顾晏生。
  “皇宫外是万里江山。”
  顾晏生眼中的光就像被人浇了水似的,缓缓熄灭,“何兄,我的变了,跟以前不一样了,你想知道是什么吗?”
  那手用力,拉了个满弓,“是什么?”
  “什么也不是。”顾晏生低垂下眼,点漆似墨的瞳孔里一片漆黑,什么都没有,恢复成了从前,宛如黑潭似的,一眼望不到底。
  砰!
  那箭至天边划过,带起一个完美的弧度,从弓上出发,朝顾晏生而去。
  艳阳将寒冰融化了,去掉了锋利,变成了水,但艳阳还是艳阳,这么多年没有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