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闻希意欲追赶,却醉得腿软,踉踉跄跄,一屁股跌坐椅子,气得拍桌,怒骂:“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你只是小舅子,又不是我儿子,老子为什么要帮你交罚款?简直做梦,休想!”
  两人都是一肚子火气,不欢而散。
  与此同时·后衙
  当姜玉姝迈进客厅时,恰听见老教谕语重心长地劝导:
  “校尉虽已弃文从武,戍守边疆想必十分辛苦,但你毕竟是大名鼎鼎陆之栋、陆大儒的学生,平日若有空,记得多看看书,腹有诗书气自华——”
  荆远山之妻同来做客,头发银白,当众毫不客气地扯了扯丈夫袖子,示意其打住,她歉意说:“抱歉,实在抱歉!我家老爷当了大半辈子教书匠,习惯把有学问的年轻人当学生,并无恶意,只是爱说教,校尉莫怪啊。”
  郭弘磊摇摇头,温和道:“哪里?我应该感谢老先生才对,在军营里极少听见此类良言劝告。平日有空也常看书,但如今不像年少时了,我看的多是兵书。”
  “唔。”荆远山手捋胡须,欣慰颔首。
  荆夫人道歉的同时,顺口夸了弘磊一句?她八成比老教谕人缘好!姜玉姝步履轻快,含笑说:“荆先生、荆夫人,难得二位来做客,我回来迟了,怠慢之处还请见谅。”
  荆妻立即起身,鹤发童颜,硬朗,疾步相迎,低头欲施礼——
  姜玉姝忙一把搀住,“免了免了!私底下无需多礼,您坐。”
  荆远山瞥见知县,瞬间下意识板起脸,始终不赞成女人当官。
  “多谢,多谢大人。”荆妻叹了口气,恳切致歉:“其实,老妪早就想陪远山来给您赔罪了,只是不巧,远山旧疾复发,卧病一个多月才痊愈,故拖到今天才来赔罪。”说完,她扭头招手,催促道:
  “老头子,还不赶快给姜大人道歉?你病着的时候,知县不计前嫌,派人送了糕果问候,显见她度量大!当日,你酒后胡言乱语,对上峰不敬,既然错了,就必须道歉。否则,如何为人师表?”
  郭弘磊眼里隐约流露笑意,安静旁观。
  荆远山明显惧内,咬牙站起,慢吞吞靠近,胳膊像是有千斤重,艰难拱手,一板一眼说:“当日,老朽喝醉了,失仪失礼,言语多有得罪,停职反省期间,已经知错,今后绝不会再醉酒闹公堂。姜知县大人有大量,请别跟老朽一般见识,请、请您海涵。”
  姜玉姝正色答:“‘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教谕勇于认错,你的歉意,我收下了。当日之事,就此揭过。”
  荆远山松了口气,规矩垂眼,不直视女官;荆妻喜上眉梢,感激道:“多谢大人宽恕!”
  “坐,都坐。”姜玉姝走向丈夫,坐在他旁边。
  荆远山坐回原处,开门见山,郑重说:“老朽今日前来打扰,一则道歉,二则想提个建议,不知您听不听?”
  “什么建议?”荆妻愕然,耳语告诫:“不准胡言乱语!”
  姜玉姝微笑,“但说无妨。”
  “听说,您任命闻主簿为作坊管事,对吗?”荆远山护着袖子挪远,不给老伴扯。
  姜玉姝颔首,“不错。”
  “唉,不妥,这非常不妥。”荆远山生性古板、耿直、嫉恶如仇,不畏豪权霸强,直言不讳地建议:“老朽斗胆提醒一句:官营作坊,您重用闻希,恐怕最终要么姓‘闻’、要么姓‘李’,衙门将会损失惨重。”
  “依老朽看,不如用黄县丞,他更适合管理作坊。”
  “咳咳!”荆妻忍不住咳嗽,无奈至极。
  姜玉姝沉默须臾,严肃表明:“先生的建议,晚了。任命令已经颁布,知县不能朝令夕改。”
  “你、你刚才还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发现不妥,为什么不能改?”荆远山霎时急了。
  姜玉姝自有考量,却不便透露,缓缓答:“目前,闻主簿并未犯错,无凭无据,倘若说换人就换人,本官难以树立威信,无法服众。”
  荆远山急躁站起,脱口说:“女人果然不适合当官!你居然为了所谓的‘威信’,置衙门利益于不顾?”
  第220章 治服刺头
  女人果然不适合当官?
  姜玉姝端坐, 神色淡淡, 目不转睛地看着老教谕,暗忖:接下来, 你该不会又骂一句“牝鸡司晨”?
  郭弘磊原本悠闲品茶, 饶有兴趣地旁观, 但妻子被指责时, 他立刻搁下茶盏,沉声阻止:“荆教谕, 慎言!”
  “无论谁当知县,但凡有些头脑的, 除非有逼不得已的理由,否则, 绝不会朝令夕改。试问, 谁会尊敬一个毫无威信、出尔反尔的知县?”
  幸而,荆远山今天没喝醉。他站着, 年迈体弱,一动气便微喘, 既懊悔失言, 又恨铁不成钢,努力劝说:“可是, 闻希真的不合适!那厮脑满肠肥,出了名的贪财,他——”
  “唉哟,老头子, 别说啦!”
  荆妻快被气坏了,迅速拽住老伴,压着嗓子,头疼提醒:“又急躁,你又急躁了,唉,越老越不懂礼!咱们为什么求见知县?专程为了道歉呐!姜大人才刚大度收下你的歉意,一转眼,你又失礼了!道歉,快快赔罪!”语毕,她小跑至知县跟前,躬身赔礼:
  “姜大人,对不住,实在对不住,远山老糊涂了,说话经常不过脑子,但他绝无坏心,只是冲动爱唠叨,唉,老妪劝诫一辈子了,他总改不了!方才的言语冒犯之处,万望包涵,求求您,别与他一般见识。”
  满头银发的老妇人,为了帮老伴,低声下气地赔罪。
  姜玉姝早已站起,抬手制住对方,温和说:“此事与你无关。”
  旋即,她板起脸,踱向教谕,审视对方,严肃问:“凡事讲究证据。你指控闻主簿‘贪财’,他具体怎么个贪法?贪了多少?如果你没有确凿的证据,就是信口开河、恶意诽谤,反而会被官府以‘诬告’罪名惩治。”
  “我——”荆远山语塞,被女官的目光一锁,不由自主后退几步,尴尬解释:“老朽一直在尝试搜集证据,但对方太狡猾了,我们暂时没抓住他的把柄。”
  姜玉姝好整以暇,“‘我们’?你们分别是谁?”
  荆远山猛地回神,立即梗着脖子,否认答:“没,没别的谁了,只有老朽一个!”
  郭弘磊见妻子镇定,便坐下了,继续品茶,默默陪伴。
  “你知道就好,再没有别的谁像你一样了,老糊涂!”荆妻反复致歉之余,悄悄狠掐了老伴几下,小声催促:“快赔礼道歉!”
  “嘶,别掐,松手,别掐了,肉快被你拧下来了。”荆远山吹胡子瞪眼,却仅是挣开,从不真恼老伴。他一边懊悔失言,一边拱手,讪讪致歉:“咳,老朽、老朽惭愧,刚才一时着急,出言不当,冒犯了您,请大人宽容。”
  姜玉姝叹了口气,面无表情道:“看来,上次的‘停职反省三个月’,罚得太轻了,不能使你长记性。”
  “该罚,远山很该罚。”荆妻哽咽,生怕老伴彻底得罪新任知县,大义灭亲似的提议:“如此不知悔改的下属,请大人索性罢免了他!”
  “你——”荆远山目瞪口呆,郭弘磊忍俊不禁。
  姜玉姝忍笑,灵机一动,威胁道:“教谕对知县不敬,虽然犯了错,却不至于被罢免。但无规矩不成方圆,犯错就该受罚。听着:此刻起,如果教谕再次出言不逊,原定用于修建县学的钱,将移作他用!”
  “什、什么?移为何用?”
  姜玉姝不疾不徐地恐吓,“盖作坊、修缮城墙、清理河道等等,处处都缺钱。”
  荆远山霎时傻眼,仿佛被捏住了七寸,胡须颤抖,急切问:“黄县丞号召募捐时,明确说了,捐资专用于修建学堂,怎能移作他用呢?”
  姜玉姝气定神闲,不答反问:“那么,作坊管事的任命令已经颁布了,你怎能要求知县朝令夕改呢?本官不答应,你便出言不逊,成何体统?”
  “这、这……”
  老教谕理屈词穷,哑口无言。他脸泛红,须臾,再度拱手赔礼,端端正正躬身,小心翼翼道:“老朽屡次失敬,惭愧至极,不配为人师表,请大人责罚,甚至罢免也无妨,只求您千万别把乡绅、富商捐献的银子移作他用。”
  “偌大图宁,不能没有一座像样的学堂啊!如今,学生们挤在县衙内读书,从早到晚,吵得大人无法安静处理公务,终非长久之计。”荆远山悬心吊胆,不怕责罚、不怕丢官,唯恐修建学堂一事又拖上几年。
  姜玉姝略昂首,故意模棱两可,慢条斯理说:“县学肯定是会修建的,但本官刚上任不久,千头万绪,衙门银库房里压根没几个钱,倒是有一叠欠条!唉,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眼下既要盖作坊,又要建学堂,难,难呐。”
  荆远山不傻,咬咬牙,生硬却恳切道:“大人辛苦了,老朽无能,不仅不能为您分忧解难,反而屡次不敬,甘受任何惩罚!请您责罚。”
  姜玉姝心想:算了罢,谁敢指望你“分忧解难”?只盼你今后少嚷几句“牝鸡司晨”,我就谢天谢地了!
  她大度一挥手,“老先生不用害怕,无妨的,私底下闲聊罢了,我虽然是女人,心胸却不至于狭隘到锱铢必较。”
  “多谢大人宽容。”荆远山满怀期待,紧张问:“不知、不知学堂究竟什么时候动工?”
  姜玉姝皱眉,意味深长答:“这个嘛……既要看募捐的情况,也要看官府公务的轻重缓急,哪里要紧,钱就先往哪里使。”
  荆远山无可反驳,讷讷强调:“学堂、图宁不能没有学堂,不能没有咳咳、咳咳咳——”他一急,呛了口寒气,剧烈咳嗽。
  “老头子,没事?”荆妻慌忙给老伴拍背,顺势告辞:“唉,我家老爷大病初愈,非常怕冷,叨扰许久,该告辞了,改天再来请安。”
  “大人请听、请听老朽咳咳咳——”荆远山咳得直不起腰。
  姜玉姝定定神,打量头发花白的两个老人,倍感无奈,缓和脸色说:“急什么?留下吃顿便饭。”
  郭弘磊亦挽留:“大冷天来一趟,该多坐会儿。”
  “不了不了,远山还要回家服药,告辞告辞!”荆妻个子高,劲儿也大,搀扶腿脚不便的老伴往外走,“多谢二位的款待与包容,老妪感激不尽。”
  ——老妇人不容反抗,硬架着挣扎的老伴离开,乍一看,活像挟持。
  姜玉姝险些笑出来,绷紧脸皮,提醒道:“雪天路滑,慢点儿。”
  看着客人的年纪,荆远山又腿脚不便,夫妻俩礼节性地送了一段路。
  “留步留步,不敢劳驾二位相送,天冷,快请回屋歇着。”荆妻年轻时泼辣能干,老了也风风火火。她吩咐仆从搀扶丈夫,自己面朝知县,再度躬身赔礼,道歉,道谢,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
  姜玉姝端详白发苍苍的老人,纵生气,也消气了,温和说:“我没生气,二位放心回家去。”
  荆妻再三确认,才千恩万谢地走了。
  少顷
  夫妻并肩往回走。
  忽然,“啪啪啪~”掌声响起,姜玉姝扭头一看:
  “夫人越来越威风了!”郭弘磊拍掌赞叹:“难为你有耐心、也有法子治服刺儿头。”
  姜玉姝登时苦笑,“被逼无奈啊!不设法治一治他,他真以为女知县是软柿子了。”
  她迈进门槛,苦恼说:“唉,其实我挺生气的,一想起‘牝鸡司晨’就生气,但顾忌荆教谕年迈体弱,又是一心为公、腿脚不便的老先生,假如每次都较真惩罚,倒显得知县气量狭小了。因此,只能吓唬吓唬他。”
  郭弘磊安慰道:“如无公务,干脆别见他。吩咐下去,今后他登门便阻拦,免生无谓之气。”
  “好主意!”
  姜玉姝洗手准备用饭,感慨告知:“听说,荆先生跟前任知县孙大人之间,嫌隙极深,几乎势同水火。不过,估计孙大人一开始就没打算久留,爱惜官声,虽然厌恶教谕,却容忍三年,仅罚俸一次而已。”
  “而我,一上任就责令其停职反省,引发众多学生不满。”
  郭弘磊挑眉,“帮亲不帮理?读书不明礼,枉读圣贤书,他们的不满,不值得官府重视。”
  “反正,我已经决定任用闻希了,不可能因为老先生一句建议就改变主意!”姜玉姝麻利擦了擦手,“走,吃饭去!”
  郭弘磊却道:“我先去瞧瞧嫣丫头,看看她长胖了没有。”
  “胖了点儿。”姜玉姝暂撇开烦恼,愉快去逗女儿玩。
  夜间就寝前,两人惯例无所不谈。
  当她透露黄一淳的检举时,郭弘磊既讶异又担忧,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启恭?”他剑眉拧起,“他竟然那般大胆?”
  姜玉姝犹豫答:“黄一淳口中所谓的信和人证,我没看见。”
  郭弘磊作为丈夫,忧心忡忡,脸色沉沉,“我与黄县丞聊过几次,除非他城府极深,否则应该是个忠厚木讷的人,他敢于检举,想必掌握了一些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