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郭弘磊大感意外,狐疑审视两眼,客气道:“难得嫂子关心。多谢。”旋即,他扭回头,正色安慰道:“你着了凉,有些发热,但放心,大夫说并无大碍。”
  “真抱歉,我、我给各位添麻烦了。”姜玉姝喘吁吁,不时眼冒金星,一阵一阵地发抖。
  郭弘磊叹道:“少胡说!快喝药,喝完吃晚饭。”
  “嗯。”姜玉姝感激颔首,生怕自己病重倒下,强忍恶心,硬逼着自己吞咽药汁。
  王巧珍皱着眉,斜睨几眼,揭开食盒一看,登时“哟”地一声,惊诧道:“面条?哪儿弄来的?朝廷有律,流放犯人的口粮只能由驿所供给,严禁私自采买。弘磊,你真糊涂,趁官差尚未发现,快丢了它!”
  第16章 古刹夜话
  “面条?”姜玉姝一惊,强打起精神,不放心地说:“嫂子言之有理,朝廷确实不允许被流放的犯人过得舒坦。为免节外生枝,还是吃干粮吧。”
  “你们误会了。”郭弘磊镇定自若,解释道:“面食并非违令采买,而是‘出家人慈悲为怀’相赠的。决明寺一众师父心地善良,不忍见老弱妇孺受苦,熬姜汤送茶水之余,另给伤患病人做了些面条。仅此而已。”
  “是吗?”王巧珍斜睨,将信将疑,“官差居然没阻止?”
  郭弘磊严肃答:“素面无荤无腥,又是出自师父的慈悲朴实心肠,官差见不少犯人着了凉,特此开恩破例。”
  “原来如此。”王巧珍盯着素面,一言不发。
  郭弘磊余光一扫,平静告知:“嫂子伤势未愈,寺里也给你做了一碗,在母亲那儿。”
  “哦?”王巧珍幽幽一叹,蓦地万分哀怨,悲切道:“区区素面,往日谁稀罕?如今却变成了珍馐美馔,轻易吃不到。唉。”说话间,她往外走,自去隔壁寻面。
  一连半个月的粗粮馒头,初时人人厌腻,赶路却愈发艰辛,饥肠辘辘时,馒头已是美味,素面自是珍馐了。
  姜玉姝喝完药,匆匆漱了口,耳语问:“哎,真的只是‘出家人慈悲为怀’吗?”
  郭弘磊并未答话,而是吩咐道:“寺里缺粮食,但众师父倾其所有,熬了米汤搁在偏殿,你们去喝一些驱驱寒。”
  “可是——”翠梅刚张嘴,便被年轻家主打断:
  “我照顾她。”郭弘磊说着便抬起炕桌放在榻上,丫鬟忙抢着端面摆筷,随后屈膝告退。
  其余人散去,小夫妻对视。
  郭弘磊低声告知:“我找到住持,悄悄儿地捐了香油钱,无需多言,他便主动安排姜汤热水、面条面汤。”
  “辛苦你啦。”姜玉姝趴着炕桌,了然一笑,轻声说:“我一进山门,就见寺庙冷冷清清,朱漆褪色、佛塑陈旧,便知众师父日子清苦,纵有心也无财力相帮。我们百余人借宿,理应捐些香油钱。”
  “没错。”郭弘磊递过筷子,“快用晚饭。”
  姜玉姝咬牙撑起身子,“你吃了没?”
  郭弘磊点点头。
  “真的?”
  “骗你作甚?”事实上,素面稀少,郭弘磊仍是吃干粮。
  姜玉姝接过筷子,慢慢拨了拨素面,苦恼说:“我头晕得厉害,耳朵里‘嗡嗡’响,直犯恶心,实在没有胃口。来,你帮我吃了它。”
  “恕难相帮。”郭弘磊一口拒绝,“忍忍,赶紧吃!”
  高热未退,姜玉姝头晕目眩,时而眼冒金星,时而眼前发黑,一阵阵地犯恶心。她竭力隐忍,手指哆嗦,硬把筷子塞给对方,趴桌恳切说:“我太难受了,真吃不了这么多。请、请你帮忙吃一半。”
  “你必须忍一忍!”郭弘磊无计可施,干着急。
  姜玉姝忍着眩晕,坦率表示:“不行,勉强吃我会吐的。”
  僵持半晌,郭弘磊最终摇摇头,端碗意欲起身。不料,他刚一动,手腕突被人抓住——
  “等等!”姜玉姝抬眸,蹙眉说:“我是请二公子帮忙,不准劳驾别人。”
  抓着自己的纤手白皙柔软,烧得热乎乎。郭弘磊沉吟不语。
  “嫂子有份儿,老夫人和煜儿等人肯定也有。但我猜,你恐怕一口没尝。”姜玉姝心知肚明,正色道:“坐下,我亲眼看着你吃。”
  郭弘磊欲言又止。
  “快点儿!”姜玉姝目不转睛,病中有些急躁。
  “行吧。吃就吃,你恼什么?”郭弘磊叹了口气,无奈落座。
  “我没恼。”姜玉姝这才松手,“你整天忙碌,没个停歇,仔细身体累垮。”
  郭弘磊心里一暖,剑眉星目舒展,谁知对方接着又道:
  “不过才十七岁,却已是一家之主,真是够难为你的。”
  郭弘磊顿时挑眉,趁机问:“你也不过才十六岁,不也日夜操劳?一直忘了问,你每天晚上躲着写写画画,究竟是在做什么?”
  “谁躲着了?我光明正大的!快吃面,我等着呢。”姜玉姝略一思索,郑重告知:“自启程以来,我一直详细记录北上沿途的见闻,风土人情、山水植物动物等等,供闲暇时解闷,或是供年老时忆苦思甜。”
  只要与裴文沣无关即可……郭弘磊吃了口面,欣然道:“如此听来,姑娘大可著书传世了。”
  “编书?唉哟,这万万不敢当。”姜玉姝枕着手肘,昏头涨脑,喃喃说:“小女子才疏学浅,没得丢人现眼。”
  郭弘磊却颇有兴致,承诺道:“怕甚?你先把见闻记清楚,等抵达西苍,我找人帮你印书!到时既能赠给亲友,也便于自己翻阅,两全其美。”
  不消片刻,他略尝几口后,便硬扶起妻子,不由分说,恨不能把食物给她灌下去!
  “六个馒头的口粮,你总是分给三弟和四弟,其实不必的。”郭弘磊目光深邃,“有我暗中照顾弟弟足矣。”
  姜玉姝梗着脖子吞咽,唏嘘道:“三弟天生病弱,四弟却是迅速从胖墩墩变得黑瘦,我看着简直害怕,才匀给他们一些。”
  郭弘磊再度叹息,正欲开口,却听房门“嘭”地被撞开:
  “哟?”刚挨了婆婆训斥的王巧珍迈进门槛,两个丫鬟跟随。她一肚子气,淡淡问:“你们还聊着呢?”
  姜玉姝会意,立刻说:“我吃好了,你歇着去吧,明儿早起赶路。”
  “唔。”郭弘磊也明白,当即笨拙收拾碗筷,拎起食盒说:“不打扰了。”
  姜玉姝挥了挥手,“明天见。”
  郭弘磊颔首离去。
  王巧珍踢掉布鞋,忿忿倒在榻上,咬牙切齿。
  次日·清晨
  经婆婆管教后,王巧珍不敢再抱怨不休。她端坐,抱着儿子,占了小半板车,忧愁说:“唉,煜儿昨晚也发热了,哭哭闹闹,真叫人发愁。”
  姜玉姝突发高热,幸而及时服药,大汗淋漓后便好转许多,但仍未痊愈。她站在板车旁,叮嘱道:“发热要多喝水。煜儿年幼体弱,寺里师父送的药丸按时喂他吃,会康复的。”
  “二嫂身体不适,快上去坐着,我咳、咳咳我走路。”郭弘哲主动让座。昨日一场倾盆大雨,冻得他心疾复发。
  姜玉姝忙摇头,“不用了,你病成这样,怎么走得动!”
  王氏眯起眼睛,瞥了瞥庶子,又瞥了瞥次媳,惯常拉着脸,淡淡说:“节骨眼上生病,真麻烦。自己拿帕子捂一捂吧,避开些,千万别把病气过给煜儿。”
  谁乐意生病?姜玉姝听出责备与嫌弃,心里顿时不痛快,正欲开口——
  “快上去坐好!”郭弘磊大踏步赶到,“咱们赶着去六里外的驿所领干粮。”说完,他屈指敲击车板,沉声说:“既然嫂子无需再躺着养伤,还请挪一挪,让您弟媳妇坐坐,她生病了。”
  王巧珍笑脸一僵,众目睽睽之下,慢吞吞地挪了挪,“这是自然。”
  王氏见次子发话,才招招手,“玉姝,还愣着干什么?上来罢。”
  想当初,你们走不动,我尽力弄了板车来;如今我生病,你们却嫌“麻烦”?姜玉姝咬咬牙,正失望间,猛地被丈夫握着胳膊拎上板车,唬了一跳。
  “坐稳。”郭弘磊低声提醒:“你转过来,别吹风,当心又着凉。”
  “……嗯。”刹那间,姜玉姝满腔的失望委屈感奇异消散了。她靠着包袱,犯愁沉思,暗忖:
  姜大姑娘心有所属,牵念着表哥,以死明志,可悲可怜。
  她自缢,身体和身份被我占了。
  该不该把真相告诉郭公子?贸然相告,他会不会认为我在说疯话?
  第17章 丛中毒蛇
  姜玉姝怅然若失,不由自主,悄悄凝望郭弘磊,盯着他昂首向前的背影。
  由于附近桥毁,他们只能绕行领取干粮,而后继续赶路。
  风吹日晒,板车轮辘辘,一行人跋山涉水,艰难北上。
  至六月初一,已连续赶路两千四百余里。
  郭家人披麻戴孝,足足四十九日。
  这天午饭时,除王氏外,其余人以郭弘磊为首,面朝都城方向跪倒,遥遥祭奠逝者。
  郭弘磊长身跪立,毕恭毕敬,肃穆道:“家逢巨变,迫不得已,草草料理了父亲与长兄的丧事,悲恸愧疚至极。如今遭遇流放充军屯田,前景未卜,盼列祖列宗在天之灵多庇护子孙,待渡过难关后,必将一一补齐各式祭奠礼!”语毕,他率领家人磕头。
  不知不觉,居然走过七七了?姜玉姝默默叩首,感慨万千,心想:夏季炎热,道路崎岖,幸亏不用继续披麻戴孝了,不然赶路时肯定热坏。
  “唉,可怜呐。”王氏坐在板车上,两眼通红,哀切啜泣,絮絮叨叨地说:“侯爷若是在天有灵,千万要多多庇佑儿孙,助郭家早日渡过难关。此外,耀儿虽糊涂犯了错,但他已受到严惩,连性命都丢了,您就谅解他罢。父子之间,岂有隔夜仇?你们互相照应着,我们才放心。”
  须臾,礼毕。
  郭弘磊率先起立,自然而然地转身几步搀起妻子,并顺手扶起病弱三弟,叹道:“七七已过,不必披麻戴孝了。‘孝’在于心,等时机成熟时,咱们再补奠礼。”
  家道败落,郭弘哲与郭弘轩自是黯伤,沮丧恓惶。
  “节哀。”姜玉姝近前,安慰道:“只要好好儿活着,总会雨过天晴的!”
  郭弘磊颔首赞同,催促道:“快换下孝服,用些干粮就得赶路了。”
  骄阳如火,蝉鸣不止,闷热不堪。
  人群照例歇在树荫下,官差喝水吃干粮,有的看守犯人,有的闲坐谈天,只要犯人不争吵或斗殴,他们便懒得理睬。
  树荫深处,众女子更衣换裳。
  “好热!”翠梅汗流浃背,庆幸道:“幸好咱们是四月里启程,再过十天就到西苍了。若是六月启程,恐怕要晒死人。”
  “确实。幸亏快到了。”姜玉姝换上霜色薄衫,亭亭玉立,麻利整理孝服,谁知刚折了一半,忽听见不远处传来恐惧尖叫:
  “蛇!蛇!”
  “啊——咬着我了。”
  “来人,快来人,救命,救命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