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蛇妖跪在床榻之前,很久也未曾动一下。
  雁回沉默的看着他的背影,静默无言。
  打破屋子里这一片死寂的却是坐在床榻另一头的天曜:“抱歉……”他音色低哑,气息虚浮,显然身体状态也并不好。
  蛇妖默了许久,这才动了,他垂着头,在床榻上摸了摸,摸到了一根被寒冰完全包裹住的木簪子,这是先前栖云真人头上的簪子。
  应该算是唯一一样没有随着栖云真人消失的物品了……
  蛇妖将簪子紧紧握在手中,寒气染了他一手冰霜:“并不怪你……”他握着簪子的手用力到泛白,“是我……”他牙关咬得死紧,声音仿似是从喉头间挤出来的一般,“是我!”眼泪从他眼角落下,他弯腰趴在床榻之上,浑身颤抖,声音终于哽咽,“是我害死了她。是我害死了她……”
  雁回闻言,拳心握紧。
  蛇妖哭声渐大,像是一个摔痛了的孩子,撕心裂肺,盖过了所有的声响。
  雁回垂下眼眸,脑海里反反复复的全是栖云真人说的那三个字“阻止他。”她要她阻止他。
  栖云真人死于霜华术,能将这个法术用得如此厉害的人,这天下,除了她师父,并没有谁能做到如此地步。她要她阻止的人,还能有谁。
  栖云真人的死,不怪天曜,不怪蛇妖,而应该怪……
  “为什么!”肩头一紧,双眼赤红的蛇妖抓住了雁回,“凌霄为何要杀栖云!”他大声叱问。
  雁回脸色苍白,一时竟一个字也打不出来。她沉默的看着蛇妖,反应了好久,才白着脸色道:“我想不出任何理由。”
  蛇妖却像是疯了一样,抓着雁回的肩头,摇晃着她,一遍又一遍的问:“他为何要杀她!为何要杀她!”
  雁回只有摇头:“我不知道。”
  她脑子里一片混乱,一会儿是栖云真人浑身冰雪的模样,一会儿是从小凌霄在山巅教她舞剑的模样,一会儿又是她被赶出山门时,凌霄冷冷望着她的模样,但最后,雁回到底是冷静了下来,脑中来来回回的都是凌霄负手站在她身前对她说:
  “执剑在手,当心怀仁义,不可伤同门,不可害同道。不可恃强凌弱,不可骄傲自负。”
  像是一道清声洗涤了雁回脑中的纷杂。
  她应该相信的,这么多年的相随,就算别人会怀疑凌霄,但她也不应该怀疑的。
  雁回定了目光,望着蛇妖:“这其间一定有什么误会的。”
  “还有何误会!”蛇妖放了雁回,却一把将旁边的桌子掀翻,他神色激动,“栖云死于霜华术反噬,这世上还有何人有你师父那般精通霜华术!还有何人能对栖云种下此术!”
  雁回沉默半晌,道:“我不知道。只是我师父……凌霄真人,他对妖怪冷漠残酷没错,他观念迂腐陈旧我也不否认,但正因为他是这样的人,所以他一直克己待人,守道敬义,残害同道之事,他不会做。”
  雁回盯着蛇妖:“我相信他。”
  天曜目光微微一动,落在雁回身上。神色带着思量。
  蛇妖则在原地站定,握着那木簪,在一阵长久的静默之后,赤目咬牙,道:“栖云之死,便是穷尽我此余生,我也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待确定真凶……”他望向雁回,“即便对手再强大,我也定要噬其肉,以解栖云之憾。”
  雁回没再接话,蛇妖转身进了栖云真人的屋子:“不送两位。”
  蛇妖未掩门扉,雁回看见他独自收拾着栖云屋里的床榻。背影萧索。
  其实才那么点时间,若是被子捂得紧,他应该还能摸到栖云的体温……
  雁回不敢再想。
  那方天曜下了床榻,穿上鞋,径直往屋外走:“走了。”他说了这两个字。其实雁回并不知道他说的是去哪里,也不知道自己如今为何要跟着天曜走。
  只是听了这句命令,她便跟着走而已,其实她现在也没了主心骨。
  一路沉默的跟在天曜身后,雁回一直都在神游天外。行至田间,毒日头将两人的身影清晰的投射在了田坎边,天曜忽然开口问:“凌霄真人,如此令你信服?”
  雁回现在大概是需要有人问她这样的问题的。她垂头望着远方,田坎被太阳烧得炙热,将空气像是在空中跳舞一样,让前面的道路看起来弯弯绕绕,像在诡异得飘舞。
  雁回声音也便如这热浪一样有些飘渺:“几年前,与我同屋的师姐子月丢了钱,她认为是我偷盗,便协同几个师姐,将刚下试炼台的我堵住,我与她们说话并不客气,惹恼了子月,她不肯服气,便与我争执起来。而这一幕被我大师兄看了见,大师兄来劝,却说愿替我将子月的钱还清,我知大师兄是想息事宁人,但如此说,却径直将我推到了“贼”的位置上。我心火怒起,便将几个师姐连同大师兄一同揍了。”
  “……”天曜侧头看了雁回一眼,“是你能做的事。”
  “我打赢了所有人,但并没什么用。我被罚跪清心祠,跪到深夜,师父来了,我以为他又要骂我了,又要斥责我生性顽劣,脾气急躁,然而那次却没有,他说他相信我。”
  雁回道:“所有人都会以为我是小偷,但他不会,他罚我,是因为我伤了同门,他告诫我,令我心怀仁义,要我不伤同门,不害同道。不恃强凌弱,不骄傲自负。他是这样的人……”雁回站定脚步,“谁都会害栖云真人,而我师父不会。”她抬头盯着天曜,“我就是这样,没有理由的相信他。”
  天曜看着雁回清澈的双眸,并没有多言,只是淡淡嗯了一声,转身离开。
  一路行到萧老太院中,两人也没再说过一句话。
  到了院里,天曜唤了一声:“阿妈,我回来了。”便推门去了萧老太太的院子。
  雁回照常往自己屋里走,然而跨进房门之前却听得萧老太屋里“咚”的一声,像是什么掉在地上的声音。
  紧接着屋里便没了声响。
  雁回奇怪,便去萧老太屋里看了一眼,而一走到门口,雁回便停住了脚步。
  萧老太屋里满是常年被药熏出来的药味,天曜站在老太太床榻边,在天曜身后是一张桌子,桌上的油灯倒了,油撒了一桌子,而天曜却并没有去扶,他只是愣愣的看着床榻上的萧老太,没有任何动作。
  雁回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萧老太太已经躺在床上闭着双眼,胸口没了起伏……
  雁回一默,目光再次回到天曜脸上。
  他只是站着,背着窗外投进来的光,脸上没有透露出任何表情。隔了许久,他依旧平静着一张脸,转过头来看雁回:“我去取寿衣,你待会儿帮我阿妈换一下。”
  雁回只有点头说:“哦。”
  虽然知道萧老太离开也就是这几天的事情了,但如此突然依旧让雁回惊讶不小,而且竟也这么巧,竟在天曜不在的时候便这么去了。
  老太太最后一面,却是也没见到这个“孙子”一面。
  雁回在屋子里看了看,并没有看见萧老太的魂魄,想来她还是去得挺安稳,这辈子也没什么遗憾的……
  这一天,铜锣山这犄角旮旯里的村子死了两个人,一个是萧老太,一个是人贩子周婶。
  村里的人说,周婶前两天从地里被人抬回来的时候一直不停的说着“妖怪妖怪”的胡言乱语,在家里喊了两天,终于在今日中午的时候在家里蹬脚走了。
  村里人来拜完萧老太便似赶场一样去了周婶家里。
  这不大的村子一下死了两个人,村民们嫌晦气,傍晚没到就各自回家闭门不出。
  这天晚上,村子里就静得跟没人一样。
  天曜并没和普通人一样将萧老太在屋里停几天,他像是完全不在意萧老太一样,待得村民走了后,他晚上便在村后地里挖了坑,将萧老太埋了。
  然后便回了院子,不知从哪里寻来了好几大坛酒,闷不吭声的,抱着就开始喝。
  一口一口,像是要将自己撑死一样不肯停歇。
  雁回也没想着劝他,看他喝得那般豪迈,她摸了摸酒坛,也不客气,抱了一坛也跟天曜一样咕咚咕咚吞了。
  这酒并不好,口感差,还一路辣得往心里烧。然而这股不舒爽灼烧感却像是能将那些积攒在心头的说不出道不明的不痛快烧灼干净一样,让雁回有一股想一醉解忧的痛快感。
  直到将一坛喝了个干净,雁回肚子变得沉甸甸的,脑袋也开始慢慢晕乎,她这才将酒坛放下,看着还在灌自己酒的天曜,笑了出来:“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天曜也放了酒坛,他一抹嘴,脸在月光的映射下已经透出了点不正常的红晕。
  天曜望着雁回,见她手里的酒坛已空,便毫不客气的将她手里的酒坛拖过来,扔掉,又递了一坛给她:“再来。”
  “阴阴沉沉的千年妖龙也有如此豪爽的时刻?”雁回抱了酒,“来就来!”
  两坛酒下肚,雁回便趴在桌子上开始无意义的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千年妖龙,几坛子酒,便将你灌趴了下。”
  天曜歪着身子靠在桌子上,依旧在一口一口喝着酒。
  雁回拿手指戳了戳他手臂:“看看你现在落魄的模样,说你是阅过千载春去秋来的龙,谁能信?”
  天曜也有了醉意,他倚着桌子,一笑:“谁也不会信。”
  这句并不好笑的话却逗乐了雁回,将她逗得拍着桌子大笑:“你定是好色,才栽在女人手里。”
  天曜瞥了雁回:“你也是好色,才栽在你师父手里?”
  “我那是命运捉弄。”雁回又戳了戳天曜,“和我八卦下呗,素影真人怎么害你啦,竟能把你弄成这模样。”
  天曜听到这话,也像是听了笑话一样,他抱着酒坛开始笑,将这张漂亮的脸笑出了迷人的魅惑感,笑了好久,才停了下来,他弯着唇角道:“我挚爱之人,拔我龙鳞,剜我龙心,斩我龙角,抽我龙筋,拆我龙骨,禁我魂魄,将我肢解于大江南北,施大封印阵法,欲囚我永生永世……”他顿了顿,又饮了一口酒,嘴角依旧噙着笑,“她做那么多,只为给她挚爱之人,做一副龙鳞铠甲。护她心爱之人,长生不死。”
  雁回有点迷糊的脑袋并不能将这些话的意思理解完整,她只歪着脑袋看了天曜很久:“你都被肢解成那样了,现在为什么却还活着?”
  天曜一转头,一双被酒意染红的眼睛带着一半迷蒙一半清亮,紧紧盯着雁回。
  他们间隔着半张桌子的距离,天曜却探了头,将唇畔伸到了雁回耳边,喑哑着嗓音,充满着诱惑:“为了遇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