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刘盈念到某一处,略停了停,声音无一丝波澜“……严铭。”
  严铭自知难逃一劫,膝下一软,几乎栽倒在地。
  刘盈接着念下去:“吴议。”
  吴议心头一颤,刚想开口分辩,对方已拂袖制止他:“你的名字是在上头不假,不过写信的人也禀明情况,说你是被严铭设计陷害,并没有主动买题,可有此事?”
  “回禀博士,学生确实没有向严铭买题。”吴议余光扫过,但见严铭浑身发抖地杵在原地,脸上犹然一片怔忪,好像还没明白刘盈的意思。
  刘盈淡淡扫他一眼:“这么说来,是严铭要栽赃陷害你?严铭,你实话实说。”
  严铭仓惶间哪里想得出什么对策,下意识地胡乱编造起来:“这……学生只是和他讨教医经,没想到,没想到刚好谈到了今天的题目,学生,学生……”
  他到底不是徐子文那样聪明绝顶的人物,早就慌得六神无主,连自己在说什么都不知道了。
  刘盈心里顿时雪亮,再加上吴议已过了沈寒山设的难题,怎么看也不是需要买题的庸才。一想到他方才出彩的表现,他脸上严肃的表情也稍微松懈下来。
  “既然你是被冤枉的,那这一次就暂且放过,不过……”他话锋一转,才温下的声音又冷肃下来,“若你以后敢步他们的后尘,老夫只会严上加严。”
  吴议忙点头称是,刚撤回一步,便见严铭整个人跪跌下来,一双臂膀撑在地上,中间的头颅深深压下。
  “回……回刘博士,学生的确是一时蒙了心,但请博士看在素日的情面上,不要逐我出官学……”
  “情面?”刘盈冷笑一声,字字如刀锋刮过,“若不是看你父亲的情面,你早就被撵出去了一百回!当初念你年幼无知,虽然学问不济,但难得赤子心肠,老夫甚至动过收你为徒的念头。但你自己好好想想,你今时今日所做的事情,还配做一个医官吗?”
  严铭惨白的脸上顿时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掌箍过去,一时间竟然涨得通红。
  刘盈见他再无话可说,才冷哼一声,转身将信纸呈给孙启立。
  “刘博士,你觉得应该怎么办?”孙启立才服下一颗百部丸,面上照旧苍白。
  刘盈神色一厉,吐出一个字。
  “逐。”
  此话一出,庭中顿时一片死寂,方才还在磕头求饶的生徒们顿时定在原地,不可思议地望着阶上的太医博士。
  陈继文旁观了半响,这才呵呵一笑:“刘老,我知道您老素来是个爽快干脆的人,可也不能随便骂人家是猪啊!”
  刘盈刚想张口,张起仁马上截断他的话头:“陈老言之有理,刘老,这个字不好听,换一个吧。”
  刘盈和他二位也算是多年师兄弟,从来都拗不过这两个手段过人的同班,且见孙启立也只是端坐饮茶,不掷一词,心知此事关系众多,并不是一时片刻就能快刀斩个干净的,也只有长啸一声,叹息道:“你们都嫌我的不好,你们自己说吧。”
  他这话含酸带怨,倒叫张陈二人有些问难,生徒们心跳如麻地等着几位太医博士的裁决,更是大气都不敢出一个。
  正四下静寂间,却听闻一人猖狂地仰天大笑。
  “好戏,好戏!”沈寒山喜得一拍手,“难怪孙博士再三要我不可缺席,原来要怕我错过这台子好戏!”
  刘盈平时就和他水火不容,此刻更容不得他放肆:“沈公,你也位列博士,一言不发倒也罢了,出言嘲讽,又是什么意思?”
  沈寒山从来只气人,不生气:“刘公你不爱听沈某的话,沈某也只说一个字。”
  “你说。”
  “吐。”
  一字说完,沈寒山便以袖封口,一副打死他也不说话的架势了。
  “吐?”陈启文眼珠一转,笑意攀上眼角,“这个字好,兔可比猪中听些。”
  刘盈本就就气急,这会更是几乎要给气得吐血,张起仁忙安抚他:“沈博士并非在开玩笑,他的意思是,这封信左不过是一家之言,其中又包庇了多少,隐瞒了多少,实在是不得而知。学生无知,可透题的博士实在其心可诛!”
  陈继文接着道:“这些学生都还年轻,熬不过功利两个字也算常情,要是一竿子打翻船,也未免可惜,倒不如让他们老老实实地其中关节吐露出来,再略施小惩,以防此事重演。”
  这话说得句句在理,刘盈到底也不是年轻气盛的人了,嘴上虽然狠厉,耳根子到底是软的。
  他也退了一步:“那就请孙公明示。”
  孙启立坐看这几位学生各展手段,心中也另有一番考察,刘盈过直,直则易折;陈继文却过柔,难立威信;沈寒山太好玩,连他自己都收拾不住……看来看去,始终还是一个张起仁最沉稳可靠。
  他沉吟片刻:“涉事的学生各罚抄四经二十次,不抄完不许入学,其余要查要办,就交给张博士吧。”
  说是小惩,也实在太狠了些,但和被撵出官学相比,已经算法外开恩。不过短短一炷香的时间,就已经让这些生徒的心上天下地跑了一番,最后才被孙启立轻轻几句话拉回人间。
  等诸人散去,天光早由明转暗,沉沉地压到人的心底。
  晚风过侧,凉意细如鱼鳞,一点点骚刮着人的皮肤。严铭在寒噤中一抹额,虚汗几乎沾湿了整个手掌,徐子文瞧他整个人也像被放空了血似的惨白不已,竟也被他不人不鬼的模样吓了一跳。
  “严弟……”他面上照旧一派担忧,“你还是回去好好休息吧,那二十遍经文,我替你抄一半就是,你莫要心急。”
  “我透题给吴议的事情,并无二人知道……”严铭不答他的话,反目光惨淡地望向他,“徐兄,你这的确是好计。”
  徐子文眼皮一跳,忙笑道:“严弟,你这话的意思,难道是怪为兄无能,没有救你?这不也没出什么大事嘛。”
  严铭闻言,不仅不感到宽慰,反倒觉得心底更冷了几分。
  “徐子文,写信的人就是你,是不是?要是今天没有沈博士横插一脚,你就要我推翻信里的话把他拉下水,不过,你也早预料到他可能会化解难关,所以预先留个人情卖给他……”
  严铭慢慢分析下去,才发现自己早就被玩弄在股掌之中,实在是可笑至极。
  可他实在是一点也笑不出来:“徐兄,我当你为手足,你却视我为棋子,如今我已为废子,你也不再是我的兄弟。”
  说罢,他从腰间抽出一把三寸长的小弯刀,刀锋一转,割下膝下一尺长的衣袍。
  不等徐子文出声制止,他脚尖一抬,径直把这截割下布帛踢到对方脚下。
  “我与徐兄,割袍断义。”
  ——
  吴议自旬试散去,又在学堂里读了一会文章,直到薄暮时分,才慢悠悠背着自己的几本旧书回到住所。
  刚进院门,便听到一阵窃窃私语的声音,生徒们不好好地待在房内苦读,反而个个从窗口探出个脑袋,目光从里挪到外,齐刷刷聚在吴议脸上。
  吴议往里一看,便看到严铭跪在自己门前,背上还捆了一卷荆棘,腰杆挺得笔直。
  “他都跪了一个时辰了。”这种吃瓜场合从来不缺好事者,“这出戏文叫什么来着?负荆请罪!”
  各隔间里一阵窸窸窣窣的笑声,吴议心下当即有了分晓,忙走过去:“严师兄快快请起。”
  严铭像没听见似的,不仅不起来,反而从背上抽出一支满是刺棘的荆条,往吴议手中一塞。
  “往日的事情,是我做错了,师弟你大人大量,就抽我一顿消消气吧。”
  吴议被他闹得哭笑不得:“你做错了什么?”
  严铭抬起头,认认真真望着他:“我不该设计陷害你,不该存不轨之心,不该行小人之事。”
  三个“不该”一出口,吴议已经明白了他此行的目的。
  “这话就奇了。”他故作惊奇,“师兄不过与我看书论经,怎么就成了设计陷害呢?更何况我是托师兄之福,才算得了个上等,应该是我谢你才对啊。”
  这个台阶可算给得十足宽敞了。
  严铭偏听不出他的意思,忙解释道:“不是,我本来是想等你得了中等之后,再向博士举报你,但今天刘博士的话已经提醒了我,君子行事应当光明磊落,这一回是我做错,还请师弟原谅我。”
  他把事情独揽到自己身上,到这个时候也不想出卖徐子文。
  吴议倒对这个敢作敢当的青年颇有些刮目相看,知错就改这四个字说来轻松,却未必真有几人能做到严铭这个地步。
  “师兄请先起来说话。”
  他伸手去扶,严铭却屹然不动,双膝死死钉在地上,一副打死也不起来的架势。
  这样子,倒叫他想起了初来这个时代时遇到的那个小包子,也是这样倔强的神情,不撞南墙不回头。
  想到李璟,吴议不由心头一软,再低头看去,眼前这个死脑筋的少年也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正是心性不定的时候,却能折下这双膝盖弯腰认错,已经是多少人都赶不上的。
  “师兄若是再跪下去,才是真的一错再错。”他思量片刻,索性换了种说法。
  严铭果真一愣:“此话怎讲?”
  吴议掰着手指和他一一数来:“第一,你我同门,情同兄弟,兄跪弟,就是陷弟弟于不敬的地步。第二,你已经低头认错,却还跪下去,话传出去,岂不是又陷我一个心胸狭隘的名声?第三嘛……”
  趁严铭傻愣在原地,吴议赶紧将他一把扶起,拉进屋里。
  “师弟,第三是什么啊?”
  吴议微微一笑:“第三,你说谎,你并没有设计陷害我,此事幕后另有其人。”
  严铭没想到他眼明心细,早就洞悉一切,脸上顿时开了个染坊似的,一会红,一会白,调和成诡异的神色。
  半响,才憋出一句话:“这,这都是我自己想出来的!”
  吴议托着下巴,颇为有趣地看着他,仿佛在问,就你这一根筋的脑袋,唬谁呢?
  严铭自知嘴上功夫不及吴议,干脆牙口一咬,闭嘴不谈,脸上写上“凭君发落”四个字。
  “既然师兄执意要道歉,那就罚你……”吴议倒也不想真的为难这耿直的哥们,想了半天,终于想出个名目,“罚你替我值日扫地。”
  值日扫地不过小事一桩,严铭再傻,也看出放水的意思了。
  他心头百感交集,更为过去的鲁莽懊悔不已,胸中千言万语,偏排不出一句好听的话,最后也能握紧拳头,信誓旦旦地保证:“我一定将功补过!”
  ——
  严铭说到做到,不仅替了吴议的值日,还天天摸黑请早地给吴议备好糕点茶水,晚上端上浴盆澡巾,有事没事都在他面前晃悠着,自己把自己当吴议的小厮使唤。
  一段时间下来,他才发现吴议并不是吴栩和徐子文口中那种阴险恶毒的小人,反倒时常提点他的功课,帮他温习书本,两个人之中,倒分不清谁是师兄,谁是师弟了。
  到底还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先前的矛盾很快就被抛到脑后,严铭日日和吴议厮混在一起,倒暗暗把他当成朋友结交,又生怕他心存芥蒂,也不敢表现得过分殷勤。
  夏雨过去,秋风乍起,大半年的时光便悄无声息地过去。随之而来的是今年的第一次秋猎,在低旋的雁阵里,急促的马蹄和嘶鸣的马鸣几乎要冲破云霄,震动天穹。
  整个李唐王室几乎倾巢而出,随行之众难以万计,就连医科官学的生徒们也都被紧急调动,在太医班子里打着杂。
  黄渠到底是最老油条的:“你们别以为就能看到那些皇亲贵胄,咱们都是给那些下等武夫看病治伤!要是哪里出了差错,又免不了一顿打骂。”
  严铭大为不屑:“这个黄渠净胡扯,博士们忙着侍候亲贵,哪里有功夫理会我们!”
  正当生徒们讨论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孙启立博士已不知何时立于门口。
  堂中当即一片寂静,飒飒风声中唯有这位老博士的咳嗽清晰可闻。
  “各位生徒应当听说了,皇室秋猎,你们也要应诏侍奉,这可不比纸上谈兵的背书读经,咳咳……咳咳……”
  吴议很清楚,这位从医生涯比他两辈子寿命加起来还要长两倍的老前辈的话,每一个字都深藏着数十年不可复制的经验和阅历。
  他竖起耳朵,用心记下老师孱弱的声音。
  “人有贵贱,命无高低,上至圣上,下至百姓,都有需要我们的一天。这是你们第一次做大唐的医官,切记勿要眼高于顶,你们要记住,误诊滥医,无异草菅人命!”
  说是随行圣驾,其实也是一场特殊的临床见习。
  唐朝的医学教育比吴议想象得更为严苛和细致,不仅详细分为内科、外科、五官科等等数门,而且每一门都包括理论、实践和操作之类诸多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