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拜月
  11.拜月
  太子病中赵皑每日来东宫探望,那时太子终日昏昏沉沉,蒖蒖忙里忙外,东奔西走,与他见面说话的时间不多。如今太子日渐痊愈,赵皑心中欢喜,也想多见蒖蒖,主动提出陪兄长看书习字、散步赏花,来得更勤了。虽然太子明确拒绝将蒖蒖转派给他,但他见太子一直未宣布纳蒖蒖为妾,不免心存希望,又觉哥哥与蒖蒖相处十分守礼,两人应该不会有儿女私情,却不知太子一向懂得克制,无论私下与蒖蒖如何亲密,人前不流露半点逾礼举止,两人偶有交流,也相敬如宾客,太子甚至不唤蒖蒖闺名,而称“吴典膳”,有时两人目光相遇,会默默相视而笑,但也仅仅是在没被别人关注之时。
  除了常驻东宫的师傅,皇帝还不时会派朝廷重臣前来为太子讲学,太子康复后将来东宫讲学的第一位大臣定为参知政事沈瀚,赵皑闻讯说,沈参政是官家当年的老师,聆听他讲学的良机甚为难得,请求随太子听讲,三皇子赵皓旋即称二哥所言甚是,自己也想来东宫听讲。见二子一心向学,皇帝颇感欣慰,很快同意,并对二子多有褒奖。
  赵皓对凤仙的感情源于聚景园漉梨汤一事,当时只觉天下人都在漠视自己,只有凤仙关注到他,并不吝表达关爱,便开始视她为知音。凤仙拒嫁赵怀玉后,赵皓耳闻目睹她平息风波的行为,不由更为倾慕,只觉此女不但明艳动人,还聪明睿智,十分有个性。他本身有些怯懦,而凤仙性情强势,在他看来越发觉得英姿飒爽,且凤仙对他的示好无动于衷,无意为妾,更引得他辗转反侧,寤寐思服。
  此前他也常借探望太子之机来东宫,非常希望见到凤仙,只是凤仙不像蒖蒖那样长伴太子身侧,他并非每次都能见到。这日获悉将有听沈瀚讲学的机会,便找了个借口来东宫问兄长该准备些什么,与太子叙谈毕,来到尚食内人的厨房附近迁延许久,才见凤仙出来,看样子是要往尚食局去,就暗暗尾随,待凤仙走到夹道垂杨外,此刻无人的内宫门廊处,才开口唤她。
  凤仙见是他,无甚喜色,只行礼如仪。赵皓走到她面前,也不虚言客套,直接说主题:“那日别后,我将你的话思来想去,觉得甚为有理。你这样的女子,端庄聪慧,堪为良配,岂可委身为妾。而我中馈犹虚,何不求娶佳人为妻?何况你虽为内人,但生于将门,出身原不算低。若你愿意,我会好生筹谋,想办法请求官家许我迎娶你为我的夫人。”
  凤仙有些诧异。那日自己称“誓不为妾”,一方面是对妾侍身份深恶痛绝,另一方面是对赵皓无爱慕之心,不愿委身为妾,所以提个高要求,心想如果他对自己好感有限,便让他知难而退,却不料赵皓如今竟真有求婚之意。惊讶之余,丝丝缕缕的喜悦也随即泛起,然而她很快控制住唇角上扬的弧度,正色道:“大王,我的要求不仅于此……我这一生别无所求,只想嫁一个一心一意对我好的夫君,他一辈子只能爱我一人,大王能做到么?”
  赵皓爽快地回答:“能做到。”
  凤仙又问:“我的夫君要事事先顾及我的感受,我喜欢才做,不喜欢就不做,大王能做到么?”
  赵皓还是答:“能做到。”
  “如果我和大王的家人有争执,大王能先维护我么?”凤仙追问。
  赵皓犹豫一下,仍答:“能。”
  凤仙微微一笑,再道:“大王不能移情别恋,不能亲近别的女子。如果我发现大王摸了谁的手,我就剁她手;摸了谁的脚,我就剁她脚。大王的孩子只能由我来生,如果你让别的女人生孩子,我就杀了她,好么?”
  最后这几句她语气娇嗔,目光脉脉凝视赵皓,引得赵皓心中霎时欢喜雀跃起来:她竟然开始为我吃醋,对我撒娇,还想为我生孩子!
  那几句杀气腾腾的威胁全被他理解成了她面对情郎时的娇痴戏言,迅速一口答应:“好,好,都依你!”
  凤仙满意地笑了,取出一方绣有凤仙花的丝巾,塞到赵皓手中,然后转身,加快步伐朝尚食局奔去。赵皓喜不自禁,紧握丝巾,目送她远去,良久才回神过来,半跑半蹦地踏上归家路。
  杨子诚派往浦江的画师归来,带回了吴秋娘的写真。杨子诚奉与太子,太子展开看看,依旧卷好,让内侍捧着,稍后在自己去福宁殿见父亲时一并带去。
  太子让蒖蒖随自己同往福宁殿,不想冯婧也在,正在殿中为官家点茶。太子倒是神色如常,对冯婧和蒖蒖道:“我有些事要向官家禀报,你们先去廊庑中稍待片刻,晚些再进来。”
  二女答应,冯婧随即带着蒖蒖往西庑去。
  自与太子生情后,蒖蒖再见冯婧便有些尴尬,但又觉日后要相处的日子还长,不如先坦诚地与她将此事说明。默默相对须臾,蒖蒖轻声问她:“冯姐姐,如果我喜欢太子殿下,你会不会介意?”
  冯婧淡淡一笑:“你们的事,官家与我说了。若说完全无感觉,只怕你也不信。难受是有的,但只是一些感慨和失落吧,不算严重。我与他毕竟分开三年多了,这些事我在决定不嫁他之时就已想清楚,他以后肯定会爱别的人,也会有别的人来爱他,这都是他们自己的事,与我无关。如果仅仅因为我爱过他,自己不嫁他,也不许别人爱他,那我成什么人了。”
  “那姐姐与他误会消除时,为何不愿嫁入东宫?”蒖蒖又问,“是不愿为妾,觉得名分比较重要么?”
  “我只是害怕妻妾共处的局面,怕自己受伤,也怕控制不住嫉妒心,去伤害别人。又觉得此前分开的那一年我已经渐渐习惯了没有他的生活,可以宁静度日,如果再让他介入,以后再度失去,该多么痛苦呀,恐怕再也走不出来了……”冯婧叹道,但旋即对蒖蒖鼓励地笑,“不过你和我不一样,比我坚强得多,又很有能力,可以应对各种复杂的场面,这也是官家看好你的原因。好好照顾太子,勿负官家期望。”
  福宁殿内,太子展开画卷请父亲观看,问父亲是否认得画中人。皇帝端详片刻,道:“看面容身段,颇似先帝宠爱的菊夫人……这画你如何得来?”
  太子掩饰道:“这是一位当年曾见过菊夫人的翰林图画院画师所绘。他日前出京探亲,遇见一名女子,怀疑是菊夫人,便绘了这写真。我听过菊夫人的传说,甚为好奇,便问他要了画,来向爹爹求证,看看是不是很像菊夫人。”
  “很像。”皇帝肯定道,“如果画师遇见的人长这样,那有七八分可能是菊夫人……不过写真我们看看便好,别传到太后那里去,以免她让人去追捕菊夫人。”
  太子遂问:“所以宫中传说太后要追捕菊夫人为先帝殉葬是真的?”
  皇帝道:“先帝驾崩时太后要求我将先帝的美人们逐出宫,倒没要我追捕菊夫人。不过这一说宫中流传甚久,恐怕也不是空穴来风,她或许会让程渊派人追捕。”
  太子又问:“菊夫人失踪的时间与刘司膳的相近,她们会不会相约逃亡?”
  “她们确实是朋友。”皇帝开始回忆往事,“菊夫人先自请出宫,居住在先帝赐她的园子里。刘司膳却是和张云峤私奔的,出宫后在我私下为他们找的山中小院里住过一段时日。后来张云峤为齐栒治病,没有治好,齐家人追杀他,他在京中东躲西藏,后来索性带着刘司膳逃往外地。菊夫人失踪的时间的确与他们离京时间相近,相约同行有可能,但也无证据表明一定如此。”
  “山中小院?”太子忽然想起蒲琭辛那日在林泓居所提及,曾与官家、一位文士及太医夫妇相聚于一山中院落,遂将此事告诉父亲,并问他,“那日与爹爹相聚的太医夫妇可是张云峤与刘司膳?”
  皇帝称是,太子便又问:“那位文士又是谁?”
  皇帝道:“林泓的父亲林昱,当时任司谏之职。”
  “如此说来,爹爹与他们二人交好,他们彼此应该也是朋友?”太子有些诧异,“但为何朝中一直有种说法:张云峤一度想寻求齐栒庇护,而那时林昱常向先帝进谏,弹劾齐栒结党营私、通敌卖国,所以齐栒先构陷林昱受贿,蓄意攻击宰执,令其入狱,再授意张云峤以治病为名将他杀害于狱中?”
  “林昱弹劾齐栒是真,被构陷入狱是真,为张云峤所杀也是真。”皇帝叹道,“但张云峤杀他一事是有隐情的……”
  随后他花了挺长时间与太子细述他们三人相识的经过,与林昱一案种种隐情,太子听后感慨不已,亦随父亲叹息。须臾又问:“这些事林泓知道么?”
  “大概只知张云峤杀了他父亲,而不知其中隐情吧。”皇帝道,“这事毕竟不能放在明面说,所以只有我们三人知道,林昱连他妻子都未告知……时隔多年,张云峤又一直失踪,我便没与林泓说起,但毕竟对他家心存愧疚,所以虽然林泓书生意气,行事率性,我给他功名,给他官职,他想辞就辞,我也不计较,而宠爱柳婕妤,也算爱屋及乌吧。我知道她背着我做过一些不好的事,但看在她舅舅面上,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了。”
  皇帝留太子与蒖蒖在嘉明殿进膳,又品茶叙谈一番,赞蒖蒖在追查太子中毒一案中立了大功,说已命学士拟制,将在数日后太子生日那天宣布封蒖蒖为郡夫人。太子闻言含笑看向蒖蒖,而这次蒖蒖只是低首避过众人目光,没有表示反对。
  从嘉明殿出来,太子见今夜月光清澄,便让随行的内侍先回去,自己提了一盏宫灯,邀蒖蒖随自己前往月岩赏月。
  太子牵着蒖蒖缓步上山,一路与她说道:“第一次来月岩,是我母亲安淑皇后带我来的,据说那时我才两岁,二哥都还没出生。母亲随后每年我生日都会带我来这里赏月,后来二哥稍大点,便是我带他来……”
  “为何不是安淑皇后带他来?”蒖蒖脱口问,但很快自己意识到此中原因,发现自己提了一个非常戳人痛处的问。
  太子果然沉默了,良久后才道:“我五岁时母亲辞世,那时二哥三岁,母亲之前缠绵病榻已久,所以没带他去过。”
  蒖蒖忙请罪,说自己失言了。太子温言道:“无妨。”又继续与她讲述母亲之事,“爹爹与安淑皇后是少年夫妻,十分恩爱,但齐栒为了逼父亲娶自己党羽之女,培养一些精于饮膳的姑娘,暗中送进爹爹府中,她们在母亲膳食中慢慢下毒,让母亲日渐消瘦憔悴,气血枯竭而亡……这事后来刘司膳告诉了爹爹,爹爹本就因国事厌恶齐栒,得知真相后更是恨透了他。筹谋多年,终于报了大仇……”
  谈到这里,他似乎意识到什么,没继续往下说,换了话题:“安淑皇后去世时我虽然也不大,但还记得一点她的音容笑貌,记得她为我唱的歌谣,记得她爱吃松江鲈鱼鲙……你呢?蒖蒖,我幼年丧母,你幼年丧父,你还记得你父亲的模样么?”
  蒖蒖惆怅地摆首:“不记得了……他给我留下的印象只是很模糊的轮廓,只记得几个画面,是他读书写字的侧影,还有就是他身上的药香……”
  “幼童对悲伤的景象会记得比较清晰,我还记得母亲临终时的样子……”太子黯然问,“你父亲去世时的景象你还有印象么?”
  蒖蒖回答:“没有,完全不记得。”
  “葬礼、白幡之类,也没有?”太子问。
  “没有。”蒖蒖肯定地道,“对这些没有任何印象。”
  太子想想,道:“可能是你妈妈把你保护得太好,不忍让你目睹这些景象。”
  两人继续向上,将要抵达月岩时,忽然发现上方灯烛摇曳,似乎已有人在那里,还隐隐有女子哭声传来。
  太子与蒖蒖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放轻步履,缓慢地靠近月岩。
  那女子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且泣且诉:“女儿不孝,每年爹爹的寿辰都不能公开祭拜爹爹,只能来这里对月祝祷……愿爹爹庇佑女儿与外孙,让女儿早日完成爹爹心愿,以慰爹爹在天之灵。”
  旁边又响起一个妇人的声音:“夫君,娘子很争气,已诞下皇子,夫君的遗愿迟早有实现的一天。”
  这二人的声音太子与蒖蒖均觉耳熟,而此时一阵风吹过,把月岩前女子焚烧着的纸钱吹走一片飞向蒖蒖,太子忙挥袖将纸钱拂开,行动间弄出些声响,月岩前二人闻声赶来向下望去,亦令太子与蒖蒖看清了她们的面容,发现果然是柳婕妤与玉婆婆。
  柳婕妤看见他们,顿时面如土色,一时愣怔不言,而玉婆婆迅速上前一步,朝太子行礼,道:“殿下恕罪。娘子担心在阁中祭拜先人令官家不喜,才移步至此。万望殿下原宥,勿将此事外传。”
  太子平静地颔首,道:“我明白。柳娘子孝心可嘉,不妨继续,我不会告诉他人。”
  柳婕妤也回过神来,向太子施礼道谢,太子一揖还礼,然后牵着蒖蒖往回走。
  待远离她们后,蒖蒖对太子道:“玉婆婆似乎把柳婕妤父亲称为夫君,难道她是柳娘子父亲的妾?”又问,“柳婕妤如此受宠,父亲生辰也不能在自己阁中祭拜?”
  太子若有所思,没有即刻与她讨论此事,只牵着她加快了步伐。
  回到东宫,太子让蒖蒖先回她居处歇息,然后召来杨子诚,命他查查今日是不是柳婕妤父亲生日。次日杨子诚即来回禀:“柳婕妤之父柳堃生日是五月十三,并非昨日。”
  太子不觉意外,旋即吩咐:“再去查二十六年来已故五品以上官员生日,看是否有人生忌在昨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