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亚芝的气闷
  隔日,王亚芝在舒适宜人的温度中醒来,低矮的天花第一次给人一种安全感,油漆斑驳粗制滥造,却很真实,
  经历了恶梦般的前晚,躺在这里睡场好觉其实是件挺幸福的事。
  她决定暂时先不搬家,有了点钱但还得精打细算,一房一厅都愉快地装了冷气,添购新冰箱,又加了个豪华两用沙发床在客厅给那男人,她说服自己,布置整理,其实顶楼小屋也可以很舒适。
  走出房门,明亮阳光洒上磨石地板,日上三竿,她伸了个懒腰推开窗户,微风扫进,中和了整夜冷气的湿凉,
  “我会保护妳.......  ...,”
  低沉嗓音蓦然由上方传来,王亚芝微微一愣,早猜到那家伙会在屋顶,却没想到正和什么人说着话,
  谁会来到这里?
  “..........我不会让妳有事的.......别怕,“
  声线带着微微的震荡,似有绵绵情意又似如山承诺,砸进心中,忽地令她怔忡,
  ”........别哭,“
  原该直接走出去看个清楚,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涌上的奇怪情绪忽然阻住了她的脚步,
  是什么人和他一起在屋頂?
  那个傻大个,想不到安慰人还........挺温柔深情?微微酸意莫名其妙冲入心中,天天在一起,也没见他认识什么人,难道,是两人相识前的朋友?
  不过,这些话,怎么奇怪地似曾相似?
  “芝芝,我不会让妳有事........“,恍惚间,这句话蓦然荡进脑海,昨夜的死亡威胁面前,自己曾心尖轻颤,奇怪的情绪更为浓烈,慌忙否定了是酸,但确定有一种无理由的怒,
  什么嘛!转头就和别人讲一样的话?这种承诺,明明,明明很煽情好吗?  !
  她双眼一瞪,天台上空无一人,天光大亮,自家破烂的房顶能有什么危险需要他再度英雄救美?
  还有,带人回家不用讲一声的吗?自己怎么也算室友兼房东吧!
  王亚芝砰地一声推开大门,刺眼的阳光反射在天台的灰白水泥地板上,微微眯起眼,男人撑着把海滩大阳伞背着光,影子和屋檐一起遮住她,身旁并没有别人,
  而下一秒,那条身影轻轻一跃便落在她的面前,王亚芝左看右看,“你......同边个说话?“,心中忽地上下打鼓,大白天的,不会还有鬼怪在这晃荡吧?
  ”台词,下午要拍,”,他的眼神安静,那莫名的微酸却飞速转而微怒,刚成了疑惑,此时又变成一种混合了各种情绪的大杂烩,变化的比迅雷还快。
  台词?
  什么,别哭,别怕,我不会让你有事,这些他妈的都是靓仔天师吸血鬼那部戏的台词?
  王亚芝一张脸涨得通红,说不清是恼羞成怒还是别的,原还想说这愣家伙怎么突然懂得讲这些跟他完全不搭边的话,敢情只是顺便练台词?自己还蠢得一时不察想入非非。
  面前的女人三盏阳火轰地猛烈窜升,他微微一愣,“芝芝,妳生气?”
  王亚芝被堵了个胸口闷疼,一股邪火发不出,王亚芝啊王亚芝,这真的是妳自己的问题,艺人敬业有什么不对?本来就是台词,到底在乱想什么?
  她跺了跺脚,足足憋了两三秒才吼,“我去洗澡,出来我要看见咖啡放在桌上,四十五分钟后出发去开工,还有,”,环视了一圈天台,昨天没有洗衣服,也没别的事使唤他,只能恨恨道,“把那把破伞收好!”
  拍摄的日程很短,光看安排王亚芝也有点无语,萧洒这种全无经验的新人,虽然台词是过目不忘一字不漏,但离真正的演戏还是有很大的技术性差距,怎么也得稍稍培训一番,但练了两次台词就准备正式来,而且只拍四天,光想,她自己都不能确定成片的品质。
  不仅导演是新人,搭戏的演员也全都名不见经传,只女主有丁点知名度,三四线,已是整个剧组最大牌的了,练读台词的时候,她并没有出现,估计是懒得和素人一起,此时见她没什么掩饰的冷淡,王亚芝自然清楚她在想什么,
  不过,自己以往在业界还算有知名度,那女主倒也不敢太过摆谱,阴阳怪气地说了几句现在都带素人啊之类的话,
  上午莫名其妙地对那男人发了脾气,后来想想觉得实在无聊,开始工作后便丢开了,反倒是那家伙,出了门后便非不得已一句话不说,问他有咩唔妥,又说没有,王亚芝不去理他,
  拍摄地点在鲤鱼门附近一处荒村,太阳刚落山,灯光已经架好,剧组规模小,也就十多个人,导演倒是干劲十足,对着萧洒的造型一通夸赞,他今天不是吸血鬼打扮,一身雅痞的蓝灰色细麻西服,黑发梳起,左耳上还缀了一个银质八卦,今夜是和刑警女主来查案的靓仔天师,
  不知道为什么,那扮相,竟然和神棍沉非明的衣着有些说不出的雷同,难道现代的摩登天师都是这不伦不类的模样?帅是挺帅,但论威慑力,似乎以往电影里一身明黄道袍手持桃木剑的英叔看上去靠谱得多。
  王亚芝靠在车边,看着导演带两人测光走位,默默呼出一口气,不记得多久没有这样跟现场,当时,自己也是带着齐乐,又是经纪人又是保姆。
  一切,真的都该彻底尘封了吧?心中纵有情义,也在昨夜一刀两断,金毛阿天的话其实已经说明了自己想知道的答案,那个下午在运通大厦偶遇的两人,转头就通知了豹哥,是啊,自己的仇人自己又怎么会不知道是谁呢?只是之前不愿意面对罢了。
  但,她真想不出自己有什么欠了他们。
  “Chelsea,”,一个声音蓦然打断散漫的思绪,女人约莫四十岁,短发俐落,长眉凤眼,白色衬衫袖口高高卷起,是这个项目的制片,她率先笑了笑,
  王亚芝收起杂思,同样带上职业式的热情,”辛苦辛苦,Diana妳仲亲自过来?“
  女人眨眨眼,点了点手中烟灰,淡淡薄荷气味散在仍裹挟着热气的夜风里,“以前没机会同大名鼎鼎的Chelsea合作,我特地过来看妳的新人,”
  王亚芝大方地哈哈几声笑,潮起潮落,现在是谷底反弹,没什么尴尬,那女人也并没有嘲讽的意味,玩笑两句便切入正题,数据显示,观众对于放眼望去工厂流水线一般幼嫩鲜肉的喜好已有颓势,手上准备制作另外一档半素人的外景综艺,带点冒险灵异色彩,型男靓女,都是新面孔,同样是网路平台。
  她直来直往,知道王亚芝现阶段没有太多谈判的空间,不过开出来的条件其实并不苛刻,fair,靓仔天师上档后,刚好和这个素人综艺相辅相成,现阶段,是不错的安排。
  王亚芝热络地询问企划细节,却没有马上答应,只说会好好研究,让这家伙上综艺,还真是有些摸不准会不会是反效果。
  Diana离去前说等她消息,感觉周身有些凉意,窄小的土路被漆黑的树林环绕,配上破烂废弃的屋舍,确实有些阴森的气氛,不过这样的程度,跟澳门的场面相比实在只是等闲。
  王亚芝抬起眼,已经正式开始拍摄,他一本正经地说着台词,女主却笑了场,不知道什么时候,两人似乎融洽了不少,那原先还冷冷淡淡的女人,此时拉住那男人的手臂,满眼的花枝乱绽,也不知有什么好笑的。
  她翻了个白眼,心中又是那股莫名其妙的不快,甩甩头,试图跳脱这种不该存在的情绪,默念了几声,萧洒是摇钱树,萧洒是公司资产。
  小村无人,大概已经废弃了二三十年,榕树根须盘杂,覆盖了原先人类生活的痕迹,她缓缓沿着小径踱了开去,人声留在背后,这里离海湾极近,对岸就是宵箕湾,原想着看看港岛夜景,却不知怎么,绕了半晌四周都是那些狭窄的被树根撑裂的破墙,不知道走到哪里去。
  她拿出手机照明,不知为什么,放眼望去四周又黑又凉,忽然令人泛起不安,昨夜的超现实恐惧不由自主地蔓延,明明没什么,但人的心却是最为跳跃和无法控制的,王亚芝深呼吸了一下,强迫自己冷静点,只是单纯迷路罢了,仔细辨别一下方向,总能走出去,这里没网,不过手机指南针还能用,
  认准了一个方向,她沿着房与房之间的狭窄通道前进,然而奇怪的是,似乎走一走,总会遇到些阻碍需要转弯,要她穿过漆黑废弃的房舍内部朝着既定方向走,又有些胆怯。
  一来二去,明明知道东西南北,却怎么都走不出去。
  心头开始压抑不住的慌,她摸着两侧只容一人而过的水泥墙,冷汗已经下来了,不知道为什么,耳边似乎听到些窸窸窣窣的响动,仿佛极轻的步伐,不会吧?难不成这里也不干净?
  明明城市离的这么近,甚至,能闻见海水潮湿的咸味,却感觉被抛弃在这荒诞的迷宫里,
  阿妈离开之后,有段时间她常做一个恶梦,梦里,她在一个荒原中前行,四周时而烈焰焚天,时而冰冻孤寂,仿佛被时空流放的囚犯,没有终点。
  她猜想过阿妈是否曾经考虑过带自己一起走,甚至只是有过开诚布公地告知自己她要离开的念头,老豆是个好人,也许窝囊点,至今她仍不解阿妈为何要和一个洋人去英国。
  紧张越来越难以控制,脚下步伐加快,左肩却忽地一阵抽痛,她倒吸了一口气却怎么也不敢停留,顾不上身体的奇怪,轻微的声响似乎仍然若有似无的存在。
  看了一眼手机罗盘,前方是同一堵破墙和一个漆黑的门洞,这里她确定已经走过两次,穿过去,应该能避免再绕进这迷宫一样的废村,此处甚至已能听见剧组的人声,说不定一下就能直接导回车旁那条路。
  没有考虑太久,一咬牙,她踩进瓦片塌了一半的矮小平房,这些屋子都不大,穿过这片浓墨般的黑暗也就是从一数到十的事。
  不自觉憋住一口气,白色光源向前照明,视线中有几张破烂的折椅,地板上是垮下的碎瓦,霉味沉重,但是比想像中空旷,王亚芝快速穿过这个空间,耳边回荡石绵被踩碎的声响,心中更是不安,仿佛手机灯光外的黑暗里,不知名的东西随时会被惊醒。
  别乱想,她告诉自己,已经看见了厨房的后门,三秒后,她一下拽上门把,用了不少力,意料之外的阻拦却令她手臂扯了一下,拉不开!
  明明手把松动,却似乎卡住,也许是铝制门框早已变形。
  不知道为什么,这里的温度似乎更凉,她快哭了,使出吃奶的劲死命来回拉扯那扇门,突如其来的松动却令她整个人向后摔了回去,
  电光火石间,撞上了一个东西,冷汗瞬间爆出,奔过来的时候,这厨房里根本是空的,哪里有东西能让她撞?
  “啊!!!!!!”,再也承受不住这份惊恐,她本能地放声宣泄,然而那东西却缠住了她,整个身体被紧紧制住任凭怎么挣扎都甩脱不开,
  “救命啊!萧洒,萧洒!”,极度惊慌间,她竟不由自主地叫了他的名字,
  “呜!萧洒,”
  “芝芝,”,低沉的声线在耳边来回震动,
  “芝芝,是我,”
  微暖微凉,坚实的臂弯,包裹的不是禁锢而是安全,有着那人熟悉的气味,她终于拉回极度惊慌的理智,胸口剧烈起伏,怀抱贴在她的背后,承接着自己心脏怦怦地撞击,如一堵墙。
  王亚芝回过头,手机被紧抓在手,淡然的光线扫在碎磁砖上晃动又隐隐反射在他幽黑的双瞳之中,静静地,便足以令周围的暗褪去令人恐慌的色彩。
  “芝芝,别怕,”,他看明白她的恐惧,在人间游荡的东西早在自己过来时惊惶四逃,
  别怕,仍是那不知是台词还是他发自内心的话,此时却给心脏投下巨大的安全感,不知道为什么,一股热流冲上鼻尖,她本能紧紧抱住了他,如同挣脱恶梦的唯一变数,
  “我找不到回去的路,怎么走,都走不出去,”
  她身上的阳火颤动,不知为何也令他的胸口泛起昨日软和疼交织的怪异,“没事了,”,他拥住她,惊慌的火焰被轻轻稳住。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情绪涌起,却在定下心神后被她压制下去,王亚芝心头轻乱,有些尴尬地拉开了距离,大手也放了开来,她忽视那种空虚,转移自己的思绪,这时候应该还在拍摄才对,
  “休息时间,我没看見妳,刚刚妳一直在旁边看的,”,他直白地说,
  “我..  .....我又不会天天看着你,“,掩饰着蓦然发红的脸,她飘开视线,“以后要是还有别的艺人,哪有这么多时间,”
  “第一天在咖啡店的时候,妳說妳去哪我去哪,”,男人似乎只是认真,那双眼睛,恍如一种令人迷离的投射,王亚芝惊得一跳,为自己再度纷乱的心,
  搞什么,这家伙........弄不明白,只得赶紧扔开。
  “别讲这么多,我哋快回去吧,导演应该在找人了,”,她逃也似转身踏出那扇通往出口的歪斜铝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