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缠缠绵绵了一上午的雨终于停了,不过郗长林先前坐在上面打了一盘游戏的围树椅却是被吹落的树叶打湿,没法再坐人。
  他叼着烟绕了半圈,思索着要不要干脆站着抽完,冷不丁斜里伸出一只手来,兀然将烟给抽走。
  “虽然你现在不唱歌了,但在这部剧里你要伪女音,怎么能随便折腾嗓子?”来人嗓音微沉,轻轻敛下的湛蓝眼眸中含着担忧与无奈,不是别人,正是系统更喜欢的贺老板——贺迟。
  郗长林偏过头去,目光由下而上,清亮的眸眼中透出点笑意:“你怎么又回来了?”
  “不回来怎么发现某个人又在折腾自己?”贺迟轻哼一声,将烟丢进一旁的垃圾桶里。
  “抽烟有助于思考。”郗长林用一种理直气壮的语气说道,“抽烟还能帮助人清空烦恼。”
  “你在烦恼什么?”
  “贺迟,提问之前,你不该先回答我的问题?”郗长林漆黑的眼眸缓缓弯起,眼底的细碎微光漾开来,像是无声倒转的星河,分明语气认真,但念“贺迟”这两个字时,音调先抑后扬,尾音总带着几分绵绵之意,听得人内心发软。
  贺迟垂在身侧的手指轻轻收了一下,眉梢挑了挑,才道:“公司那边事情都已经交代完,所以就回来了。”
  青年拖长调子一“哦”,没什么下文,只是捏着手机慢条斯理地挪开脚步,往西苑的方向。
  “不该换你回答了吗?”贺迟跟在郗长林一步之后,目光顺着青年那截白皙的脖颈下移,落到腰侧那几道写意般的刺绣上。
  郗长林穿的这件衬衫是苍青色,不太收腰,显得十分宽松,但依旧掩饰不住那段细窄的腰身。
  银色丝线勾勒出的纹路仿若流云,其上暗光浮动,又收敛于无声,长度又恰好切合贺迟的食指,就好似在勾引他将手贴上去一般。
  贺迟的目光渐渐复杂,郗长林却似乎毫无察觉,边按开手机屏幕,边轻声开口:“我能有什么烦恼?瞎说而已,就是想抽根烟。现在烟也不被允许抽了……哎,打游戏吗?”
  “不。”贺迟少见的没答应。
  “那我自己去休息室了。”郗长林语气依旧,手指在屏幕上戳了两下,几秒后游戏界面背景音效传出,这时,又听得他缓缓道,“你这一趟还顺便换了身衣服,是约了什么人在这里见面?”
  “你觉得是什么人,会让我有心思在见面之前换身衣服?”贺迟笑着反问。
  “哦,算我没问。”郗长林声音低低的,垂着头,不错目地盯着游戏界面,他已经单排进入游戏,现在正是开场倒计时中。
  贺迟跨开一步,与郗长林并肩:“今晚在城西有个传统乐器展览会,我托人拿到了两张票,有兴趣去吗?展览完后会有演奏,登台的都是比较有名望的民乐大家。”
  郗长林扬起眉梢“哦”了声,偏过头来惊讶地看着贺迟。
  “去吗?”贺迟又问了一次。
  屏幕中倒计时已经结束,飞机从出生岛驶出,嗡嗡声大作,震动从手机底下那排扬声器中传出,郗长林却没有理会,望着贺迟的眼睛,渐渐抿起了唇。
  这一局的航线比较偏,快要来到末尾时,他低头下点了跳伞,然后回答贺迟,神态语气已经恢复平淡:“不去。”
  “为什么?”这个答案令贺迟意外。
  郗长林是古琴大师郗亭的外孙,自小就跟在郗亭身边学习,会的民族乐器种类繁多。直到现在,他公寓中仍摆着古琴、古筝等乐器,而且保养得很好,能看出时常弹奏。
  他应该是对音乐抱有热情的,听到这个消息时眼底也有一瞬的光闪过,但没想到,在犹豫之后,竟然说出了这样的答案。
  “这是一次很难得的机会,展出的都是名琴。”贺迟道,“你下午和晚上都有空,为什么不去?”
  “说不去就是不去,哪有那么多为什么?”郗长林笑了一下,但笑意浅淡,达不到眼底,“天气不好,不想去;路程太远,不想去;拍戏太累,不想去;你不让我抽烟,不想去。这么多答案,你自己挑一个。”
  说完,郗长林也顾不得游戏还在进行,直接熄灭屏幕,大步走远。
  第32章
  郗长林莫名升起的情绪弄得贺迟心中生疑, 同时又令他的心稍稍安定了些许。
  贺迟深知郗长林不是那种情绪上头时、会轻易向旁人撒气的人,除非那个人——被划在了可接纳范围之内。他敛下的眼眸一掀, 加快脚步跟过去, 行至一丛蔓生植物背后时,终于抓住青年的手腕。
  “你怎么了?”贺迟藏住眉眼间的喜色,语调温和, 声音渐低,像是拂过春夜的风, “能不能告诉我,哪里惹你不高兴了?”
  水洗之后, 叶间流转的绿意浓翠欲滴,这阵风越过隔在两人之间的花束,低柔缓慢的吹进郗长林心里, 令他无端生出一种难过。
  郗长林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抬眼远望天空, 半晌后才开口:“是我先发的脾气, 为什么流露出愧疚情绪的是你?”
  “因为说错话的人是我。”贺迟凝望对面人的侧脸, 语气定定然。
  “可你什么都不知道。”郗长林摇头, 从贺迟指间将自己的手腕抽出来,“是我情绪失控了, 对不起。”
  贺迟唇抿了一下, “所以,你仍然不想告诉我原因?”
  过了约有半分钟,郗长林才开口。
  “你应该知道我会不少民族乐器吧, 古琴古筝甚至二胡琵琶,其实笛、箫这些也都学过一点,吹个《幽兰逢春》《秋湖月夜》是不在话下的,曾经我很喜欢它们,但现在……对它们的感情很复杂。”
  说话之间,握在手里的手机开始发烫,郗长林将锁屏解开,关闭了正在运行的游戏,然后偏头冲贺迟笑了笑,“这是个很复杂的故事,从头到尾讲完,很耗费心力,以后有机会再告诉你吧。”
  青年脸上的笑很假,唇与眼睛都只是勾起了弧度,眼底的神采没有点亮半分。
  在他的视野中,时光的洪流倏然倒退,长长的林荫道与湛蓝眼眸的男人远去,十一年前,那个被火烧过似的秋天重新回到面前。
  枫叶与银杏叶在风里打着旋儿,翻飞着往下坠落,扫过搁置在石桌上的桐木琴,又被自平地而起的另一阵风扬高到空中。那是郗长林外公,郗亭的琴,更应该说是郗家祖传的琴——伏羲式,价值过百万,红漆深深,清亮沉沉,音色纯净、仿若大道初声。
  十一年前的落叶之秋,郗长林最后一次见到那把琴——因为郗亭骤然重病,只能寄希望于当时最先进的医疗机器。
  无数钱如流水一般砸进去,却看不见声响。所有的家底被掏光,郗长林咬着牙,忤逆了郗亭的意愿,跟随郗亭最年长的弟子、亲自将琴带到典藏行拍卖。
  可依旧没有用,便卖掉所有值钱的乐器,一次又一次转院,郗亭仍是永远阖上了双眼,抱憾而终。
  那把琴至今流转于各大展览会上,价格被炒高了数十倍。
  那是郗家祖传的琴。
  那是外公以斩钉截铁的语气要郗长林守住的琴。
  但遗愿终成空。
  十多年过去,郗长林始终没办法把它买回来。
  每次隔着橱窗再见那把琴,或者坐在遥远坐席中再听它的声音,郗长林就觉得自己又变成了那个小小少年。
  少年在一个又一个绝望无助的夜里爬上高台,抱着膝盖无声哭泣,没人来给他救赎。
  回忆一晃而过,郗长林从贺迟身上移开目光,无声吐出一口气,然后伸手拨了拨旁边的叶子。
  这时,听见贺迟缓缓地叹了一声:“你总是这样,将喜怒哀乐藏在深处,什么都不肯告诉别人。”他的语气仍是温柔又无奈,如鸟翼划过垂云般轻缓。
  幽深花径中,清风徐徐间,郗长林眼睫兀然一震。
  这是贺迟第一次如此直白地表露出他所知晓的关于郗长林的信息,来自于以往漫长数不尽的时光,证明着在久远前相识,又在或华丽或枯朽的外皮脱落之后,在属于郗长林的现实中相遇。
  系统一下子崩了出来,一迭声“卧槽”,激动得不行。但郗长林来不及细思要如何顺着话往深处套,而贺迟也没给青年深究话语内容的机会,温和又不可抗拒地拉住他的手腕,将他往另一个方向带。
  “我猜你中午肯定没怎么吃东西,现在有胃口吗?没胃口的话带你去吃开胃小菜。”贺迟边走边说。
  郗长林“喂”了一声,贺迟不为所动,拉着他三下两下就拐入了车库,抬手按下钥匙按钮给车解锁,接着把郗长林塞进副驾驶座。
  “你一早就计算好了的吧?”郗长林皱起眉望过去。
  “只有带你吃东西你才不会拒绝。”贺迟耸着肩帮他扣上安全带,接着才系自己的,然后一拉手刹,倒车离开。他分神瞥了郗长林一眼,在心底加了句“只有喝醉了才真的乖巧听话”。
  郗长林用鼻子哼了一声,把车窗降下大半,偏过头,眼眨也不眨注视点翠楼远去、山间风景倒退。
  “这是来到了试探性地向你表露真实身份的阶段吗?”系统又冒出来。
  “是的,你比较喜欢的贺老板在主动向我掉马了。”郗长林没好气地说,“这充分说明我和他其实深知对方的身份,但都藏着不说,啧,真有意思。”
  系统默默咽下那句“我早就觉得你和他配一脸”,清了清嗓子,才说:“那你打算怎么搞?直接把事情说开?”
  “你想让我对他说,‘既然大家都是经历过数次穿越的人,就别藏着掖着了,开诚布公吧,告诉我你的身份’?”
  “对啊,你俩别转圈了,我看着心急。”
  郗长林嗤笑:“你觉得我是那种直接的人?”
  系统语气顿时干巴巴的:“不像。”
  “那不就得了。”郗长林拖长调子,说得理所当然。
  “那你的意思就是比谁先沉不住气了。”系统长叹一声,“老大你啊……真是打死也不肯讲一句真话。”
  山风吹进来,带着花叶与泥土的气息,清香中透着湿润微苦,青年额前的刘海被撩动,他拂了一下,忽然觉得有些困。
  “我哪有一句真话都不肯讲?之前对贺迟说的那一大段话全都是真心实意。”他带着笑敷衍系统,接着扭过去从后座上把抱枕扯进怀里,歪头看向贺迟。
  郗长林没说话,漆黑眼眸中带着些许倦意,眸底清光微淌,细腻柔和。这样直勾勾看了贺迟许久,后者终于偏头,问他怎么了。
  “你要带我去哪里吃东西?”郗长林朝前扬了扬下巴,声音有些软绵绵的。
  贺迟扫了眼他怀里那条咸鱼,把车窗升上去,又从储物匣里扯出一根眼罩递过去,“是一家云南菜,老板老板娘都是云南人,味道很地道,就是地方有点偏,你先睡会儿。”
  青年没拒绝,平平一“哦”,慢条斯理地将眼罩戴好,再把咸鱼换了个位置,才放松意识、睡过去。
  郗长林少见地在白天做了一个梦。梦中光线昏暗,音乐喧嚣、鼓点震天,显然是一个酒吧。他拎着自己用以谋生的金属吉他从台上走到台下,路过吧台时,酒保将他叫住。
  “有人给你点了一杯酒。”酒保推出一杯暗金色的液体到郗长林手边,这是酒吧的特调酒,价格昂贵,一杯能抵他唱半个月的钱。
  “谁点的?”他问。
  酒保:“帽子压得很低,看不清脸,只知道是个男的。”
  郗长林“啧”了一声,把酒杯推回去,头也不回、径自离开。
  门外是浓如墨的长夜,惊雷就这么忽然劈下来,闪电照彻沉眠的街。
  轰——
  郗长林骤然睁眼,几乎是从椅背上弹了起来。
  他撩开眼罩一角,瞪着眼将目光移向窗外。不知何时,天空积满了乌云,雷声源源不断从天的尽头滚来,青色闪电撕裂天幕,狰狞刺眼。
  “看起来很快就要下雨了。”贺迟低声道,抬手点开音响,放起一首舒缓的轻音乐。
  青年呼出一口气,把挂在耳边的眼罩摘下,丢进储物匣里。
  “要喝水吗?”贺迟又问,但还没来得及有动作,手机支架中正导航的手机屏幕忽然一转,一通电话打进来。
  郗长林扬了扬下巴,示意贺迟别管他、接电话,自己低下头去调节座椅高度。
  他边摸索着按钮边回忆刚才的梦境,却发现除了破碎的灯影与忽至的雷声,别的再也记不起来了。
  同时,一个急切的声音从手机扬声器中传出,语速飞快:
  “贺先生,刚才接到消息,宫酌少爷出车祸了!是从庵山公墓回来的途中出事,刹车和方向盘忽然失灵,宫酌少爷的车一下子撞上山边护栏,不过幸好旁边有辆路过的别克,车主超车过去帮忙从旁边抵住,否则整辆车已经坠崖了!”
  郗长林正按在调节按钮上的手猛然一缩,眼皮唰的撩起。
  宫酌突发的状况很难不让人联想起一些事情。